沈轻鸢本有些羞涩紧张,待听到段云玦的后半句话,心中顿时倾泻出密密匝匝的酸楚来。
她当了三年的司琴啊,筋骨血肉都被人磋磨碎了的,如何还做得了清流人家的千金小姐。
那些烙印般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她怎样也洗不掉。
纷杂的情绪与痛苦的回忆一并翻涌而来,令她几乎失控:“大人说的不错。”她望着那双似能将人的心刺穿的眼睛,“妾身确实一点规矩都没有,粗苯得厉害。”
段云玦眸中闪动着的笑意一滞,随即冷了脸,若有所思地打量起沈轻鸢来。
沈轻鸢别过头,假装淡定的捋了下额前的碎发,抬手倒了盏茶。
“大人说了许多话,怕是口渴了,不如再饮些茶水吧。”
她低着头,虽在极力掩饰,可眼中的落寞与羞愤还是如泉水般流淌而出。
段云玦盯着沈轻鸢看了一会儿,默默端起茶喝了。
“我不在的这几日,你可将《狼山棋谱》看完了?”
漫不经心的问话混合着淡淡的茶香一并将沈轻鸢包围,她下意识地攥紧手指:“看完了。”
“看得如何?可有心得体会?”段云玦语气柔柔的,生怕惊吓到她似得。
沈轻鸢松开紧攥的手指,神情淡漠地道:“狼山先生所著棋谱精妙无双,妾身虽然看完了,却不大能领悟其中要领。”
“哪里不懂?”段云玦看她,“你把棋谱拿来,我教你。”
沈轻鸢迎向段云玦的目光,内心复杂无比,段云玦对她的身世如此了解,许是知道她父亲一直四处寻找狼山棋谱也说不定,他既知道,又偏偏逼着她去看去学,不是在她心上故意插刀子吗?
她翻看狼山棋谱时心中有多难过,何人能知?何人能晓?
便拒绝了段云玦的“好意”:“妾身怕是没有这方面的慧根,大人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段云玦飞快扫了沈轻鸢一眼:“不想学便罢了。既如此,不如试试下一课。”
“下一课?”
居然还有下一课?
她眨了眨眼,问:“不知大人还要教妾身什么?”
段云玦道:“古琴、书法、墨画、插花、刺绣、配茶,都可以。看你想学什么。”
沈轻鸢微微蹙紧了眉头。
这些都是她在家中常做的事,一个官家小姐该做、该学的事。
如今,段云玦竟是一一要她,一个出身教坊司的乐伎来学?
他到底想干什么?
沈轻鸢顿时心神疑虑,戒备地道:“琴棋书画,插花配茶与女红。大人似乎想将妾身打造成大家闺秀。”
段云玦狭长的眸子轻觑:“有什么不对吗?”
沈轻鸢一脸正色:“大人是嫌妾身出身教坊司,太过低贱,不配伺候大人么?”
“你是这样想的?”段云玦将手搭在桌上,反问,“若本大人说是呢?”
沈轻鸢面色微冷:“那大人你便错了。”
“哦?”段云玦的表情亦渐渐冰冷了下去,“本大人哪里错了?”
沈轻鸢颔首,声音沉得如坠着铁饼一样:“妾身出身教坊司,纵然进教坊司前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可教坊司乐伎的烙印早已刻在了我的骨头上,我无力改变,更不可否认。大人执意逼迫一名乐伎去佯装千金小姐,是否太过……”
她一顿,道:“是否太过折辱妾身……”
闻言,段云玦眼底飞快滑过一抹讶色。
“你为何只记得在教坊司的三年?却不记得你本是沈家小姐,你就这么自甘轻贱?”
他沉了口气,双眸在沈轻鸢面上来回梭巡:“还是因为这三年里你与怀王殿下相遇相知,为着他,你才格外珍惜在教坊司中度过的时光?若是如此……”
段云玦蓦地停了下来,盯着沈轻鸢看了片刻,将脸转了过去。
沈轻鸢如被人狠狠甩了个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竟是如此想她。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普天之下,将她沈轻鸢想的糟污不堪的人不知凡几,多一个段云玦又怎样?
她不需要他来了解她,就像她不愿意去了解他一样。
她与他,本就是受利益驱使,被迫共处同一屋檐下,有什么好交心的。
“沈家……早就破了。”沈轻鸢轻咬着细嫩的唇肉,“教坊司乐伎的身份,妾身掩藏不掉,妾身有此身份,却还要扮作大家千金的样子,若让旁人知道了,岂非笑掉大牙。”
她说完冲着段云玦一笑,明明笑得云淡风轻,却教段云玦僵了面孔。
“有我在,谁敢笑你。”
沈轻鸢一怔,原本挂在嘴角的假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呆看了段云玦许久,好一会儿才道:“无需别人,妾身自己便觉得可笑。”
段云玦搭在桌上的手指一点点曲起,猛地站起身来,将一桌子的茶具拂到地上。
沈轻鸢蹭地起身,惶恐地盯着地上的碎片。
“大人……”
“滚!”段云玦侧对着她,只露出半妖冶锋利的面孔,“对牛弹琴,浪费本大人时间,滚!”
短暂的失神后,沈轻鸢转身离开。
“是,妾身领命。”
沈轻鸢再次失宠了。
这一次,她既不茫然无措,也不惊恐担忧,而是出奇的淡定。她淡定的态度令丫鬟清芷误以为她在用什么特别的手段勾段云玦的心,并乐观的认为用不了多久沈轻鸢便可以复宠,再次成为可以在段云玦房中过夜的娘子。
只有沈轻鸢你自己明白,她之所以如此淡定,不过是死心了,没期待了,自暴自弃了。
她再一次惹怒了段云玦,这一次,只怕对方不会再饶恕她。
好在宝莺受宠依旧,她做不到的事,便让宝莺来完成吧。
她虚度着光阴,整日无所事事,最常做的事便是倚坐在窗前,拨弄着手腕上的朱砂串回忆往昔。
往昔的岁月有苦有甜,可那些痛苦的记忆却远远比甜蜜的幸福更让她印象深刻。她总是忍不住反复想起刚刚进入教坊司的时候,那时的她刚刚经历丧亲之痛,精神几乎崩溃,却被逼着学习如何伺候人,但凡有一点错处便会被打得皮开肉绽,生不如死。后来,她慢慢长大了,身上的血痂剥落,长了一层名叫司琴的新皮出来,她认命地接受了这个新的身份,如今,却有人逼着她去忘掉。
且这个人还是她内心厌弃,却不得不讨好之人。
这下,她终于不用想方设法讨好此人了,如何不高兴。
夕阳缓缓落下,夏日已毕,日头越来越短了。
倚窗靠坐了许久的沈轻鸢伸了个懒腰,正准备躺在床上歇歇,宝莺的贴身婢女春杏急匆匆跑进来道:“云娘子,求你去看看我家娘子吧!”
沈轻鸢望着春杏一愣:“春杏?姐姐她怎么了?”
“我家娘子今日跟着主子大人出了趟门,回来就瘫倒了。”春杏急得跳脚,“奴婢本来要请府医过去的看看的,可主子便是不让,无奈,奴婢只能来求云娘子了,求与娘子赶快去看看我家娘子吧。”
“姐姐瘫倒了?因为跟大人出了一趟门?”
沈轻鸢暗暗心惊,哪敢再犹豫,跟着春杏去了古月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