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时以后,马车在靠大路的一所小砖房面前停下来了。房子周围是一个果园,种着修剪得很整齐的梨树。
园子的四个角上各有一个格子花棚,攀缘着金银花藤和牡丹蔓。园子里是一小垄一小垄的菜圃,垄上种了果树。
园地四周围着一圈很高的树篱,和旁边的农庄之间隔着一片田地。前面离开百步远的地方,是大路上的一家铁匠店。其他最近的人家相距都有一公里光景。
从这里一眼望去是满布在高奥平原上的农庄,这些农庄的外围都有四排双行的大树,圈在里面的是种了苹果树的园子。
约娜一到就想歇着,但是萝莎丽不允许她,怕她又会想得悲伤起来。
为了布置房子而从戈德镇叫来的木匠已经在那里,最后一车行李就会到来,到来以前,他们立刻先动手安排已经运到的家具。
这是一桩很费工夫的事情,需要多方的斟酌和考虑。
一小时之后,运行李的那辆马车已停在栅栏门前了,他们不得不在雨中把东西搬下来。
到了晚上,屋子里还乱得不成样子,到处堆满了东西;约娜已经十分疲倦,一上床就立刻睡着了。
接连几天约娜忙于料理,弄得精疲力竭,也就没有悲伤的闲空了。她甚至对布置新居还颇有兴致,因为她思想上总觉得她儿子一定会回来的。她把原先自己卧室里的挂毡挂在餐室里,这个餐室同时也当作客厅使用;二楼有两个房间,其中有一间她特别花了心思去布置,那就是她心目中的“普莱的房间”。
另一间是留给她自己的;萝莎丽住在顶上阁楼旁边的一间小屋里。
这所小房子经过一番布置,倒也很美观,她在最初一段时期住得很高兴,尽管她心里还是感到有些缺陷,但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
一天早晨,费岗那个公证人的办事员给她送来三千六百法郎,这是留在白杨山庄的那一部分家具经家具商估价后折旧的一笔款子。她收到这笔钱时,简直高兴得发抖了;等那个人一走,她就赶快戴上帽子,立刻想到戈德镇上,把这笔意外的款子寄给保尔。
但当她急急忙忙走在大路上时,碰上了萝莎丽从市场回来。那使女没有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但心里起了疑心;约娜是什么也瞒不过她的,萝莎丽一发觉之后便把筐子往地上一放,大闹起来。
她两手叉着腰,大声叫嚷;之后,她用右手牵住她的主妇,左手挽着筐子,怒气冲冲地走回家去。
一到家,使女便要约娜把钱交给她。约娜藏起了六百法郎,把其余的都拿出来了;但是萝莎丽已怀戒心,立刻就拆穿了她的把戏;约娜只好把全部都交了出来。
萝莎丽同意把那六百法郎寄给保尔。
几天之后,他写了一封信回来,表示感激:“你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我亲爱的妈妈,因为我们实在穷得厉害。”
约娜在巴特维勒总住不惯;她时刻感到呼吸不像从前那样畅快,自己比以前更孤单、更冷清、更无依靠。她常常独自出去散步,一直走到韦纳村,然后再从三池村绕回来,可是一到家,还是坐不住,又想出去,仿佛刚才恰恰忘了到她应去的地方,到她想要去散步的那个地方。
天天都是这样,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古怪的念头。但是有一天晚上,坐下来晚餐时,她无意中叹道:“啊,我多么想去看一看大海呀!”这才使她恍然大悟,她所以安不下心来的原因,就是为的这个。
她那样地渴望的,正是大海。二十五年来,海一直是她伟大的邻舍,那带有盐水的气息、呼啸奔腾、吹起烈风的海,那从白杨山庄的窗口每天早晨她都见到、昼夜都呼吸到、时刻都感觉在身边的海,她在不知不觉中就像爱一个人似的爱上了它。
屠杀也生活得极其不安。刚到的那天晚上,它就躲到厨房的柜子底下,再也不肯走开了。它整天几乎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偶尔才转动一下身子,发出低沉的怨声。
可是天一黑,它便爬起来,拖着身子,撞着墙,向园子的门口走去。在露天停留了它所必需的几分钟之后,便又进来,蹲在还温暖的炉灶面前,但一到它的两个女主人走开去睡觉,它就哀号起来。
它彻夜地哀号,声音凄厉而悲伤,有时停了一个钟点,等再开始时,听来就更凄惨。她们把它拴到屋子前的一个木桶里,它便在窗口哀号。后来看它病得快要死了,才又把它搬进厨房里。
约娜听着老狗不断的呻吟和抓搔,弄得再也不能入睡了。这狗总像努力想使自己适应新居的生活,因为它知道这里已经不是它的老窝了。
但是什么也不能使它安静下来。白天里,当一切生物正在活动的时候,它却昏昏沉沉地躺着,仿佛它意识到自己已经双目失明,病弱不堪,就懒得再动弹了;可是一到夜间,它却开始不停地转来转去,仿佛在黑暗中一切生物都失明了,这才使它敢于出来活动似的。
一天早晨,发现它死掉了。大家这才安了心。
时已隆冬;约娜陷入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里。这不是那种啮噬心灵的尖锐的痛苦,而是一种凄迷愁人的忧伤。
没有任何事情能使她振作起来。再也没有人想到她了。门前向左右伸展的大路上,难得见到人影。偶然一辆轻便马车疾驰而过,赶车的人露出红红的脸,身上的罩衫迎风鼓得圆圆的,就像一个蓝色的气球;有时出现一辆缓慢的大车,或是望见远远走来两个农民,一男一女,在地平线上时显得很小,愈近愈大起来,但当他们走过屋门前以后,又逐渐缩小,直到随着地形的起伏在远处蜿蜒伸展的白线尽头时,看去小得就像两个甲虫了。
初春野草萌芽的时候,一个穿短裙的小女孩,每天早晨带着两条在大路上沿沟啃草的瘦牛,从栅栏门前经过。到傍晚时,她又经过,仍然慢吞吞地跟在牛后面,每隔十分钟,才走上一步。
约娜每天晚上都梦见自己还住在白杨山庄。
像从前一样,父亲和小母亲都和她在一起,有时甚至还有丽松姨妈。她重新做着已经过去了的、早被遗忘了的事情,她梦见自己搀着阿黛莱德夫人在那条白杨路上散步。每当梦醒时,她总是带着眼泪。
她经常想起保尔,自言自语说:“他做着什么呢?他现在怎么样啦?他有时想到我吗?”每当她缓缓地在农庄之间的小路上散步时,脑子里翻腾的尽是这些痛苦的念头;特别使她感到苦恼的,是她极度妒忌那个不相识的女人,因为她抢走了她的儿子。正是这种怨恨使她留在家里,使她不能有所行动,使她没有到他的寓所里去找他。她仿佛看到那个女人站在门口,问道:“您到这里来干什么,夫人?”想到会遇见这种场合,她做母亲的自尊实在不能忍受。一个始终纯洁没有沾染一丝污点的女性的尊严,使她愈来愈愤恨男人的懦弱行为,他们沉溺在肉欲的享乐中,使他们的心也变得污浊了。当她想到男女间那些淫秽的秘密、龌龊的戏狎、如胶似漆难分难解的肉体关系时,她觉得人这东西也是污秽的了。
又是一个春天和夏天都过去了。
当秋天来到时,天色阴沉,秋雨连绵,使她对生活厌倦到极点了,于是她决心要作最后的尝试,想把她的普莱争取回来。
年轻人的那股热情现在也该过去了吧。
她给他写了一封哭诉的信:
我亲爱的孩子:
我恳求你回到我的身边来。你想想吧,我年老而又多病,孤孤单单,常年只有一个使女和我在一起。现在我住在靠大路边的一所小房子里。生活真够凄凉。但是如果你在这里,我的一切就会大不相同了。在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了,但是我已经七年没有见到你了!你永不会知道我生活得多么不幸,我是怎样把自己的心全部寄托在你身上。你就是我的生命,我的理想,我唯一的希望,我唯一所爱的人。而你却不在我身边,你丢下了我!
啊,回来吧,我的小普莱!回来拥抱我,回到你老母亲的身边来,她绝望地伸着胳膊在等你回来。
约娜
几天之后,他回了一封信:
我亲爱的妈妈:
我但愿能去看你,但是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寄一点钱来,我就可以回来。我本想去看你,和你谈谈我的计划,这个计划如能做到,就可以实现你对我的要求了。
在我最困难的日子里始终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她对我的恩情真是一言难尽。我对她这种无限的忠诚和始终如一的爱情,今天不能再不公开承认了。她的举止和礼貌都很周到,将来一定会使你喜欢。她的知识很丰富,书念得很多。更主要的是你很难想象她一直对我是多么的好。我对她不表示感激,那我就太没有良心了。所以我现在要求你允许我和她结婚。你会原谅我过去的种种错误,将来我们大家可以一起住在你的新房子里。
如果你认识她,你一定会立刻同意我的要求的。我向你保证她是一个完美和高贵的人。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她的。至于我呢,要没有她,我简直生活不下去。
我急切地等候着你的回音,我亲爱的妈妈,我们衷心地拥抱你。
你的儿子
保尔·德·拉马尔子爵
约娜简直气坏了。她把信搁在膝上,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她看透了这个女人的计策:她一刻不停地缠住她的儿子,一次也不放他回家来,她等待着会有那么一天,那绝望的老母亲盼子心切,再也抵抗不了,到那时候,她会软化下来,她会答应他们的一切要求。
保尔对那个女人宠爱到这种程度,实在叫约娜伤心极了。她反复地对自己说:“他不爱我。他不爱我。”
萝莎丽进来了。约娜喃喃说道:
“他现在想和她结婚了。”
使女吓了一跳,答道:
“啊,夫人,您可不能答应呀!保尔先生可不能要这种下流的女人。”
约娜绝望地挣扎说:
“这可绝对不行。现在既然他不肯来,我就自己去找他,倒要看看,我和她之间究竟谁的本领大。”
于是她立刻写信给保尔,通知他说她要去,并且要不在那个女人住的地方和他会面。
然后她一面等回信,一面就做动身的准备。萝莎丽替女主人把内衣和服装都装在一只旧箱子里。但是当她折叠一件连衣裙时,发现那还是许多年前式样很土气的服装,便嚷着说:
“您一件可穿的衣服也没有。我不能让您这样出门去。人人都要为您丢脸;巴黎的太太们会把您看成是一个女用人了。”
约娜听从她的意见办事。两人一同到戈德镇去选了一身绿色花格子的衣料,交给镇上的女裁缝去做。然后她们又去找那个每年要在首都住上半个月的公证人鲁塞勒先生,向他打听情况。因为约娜已经二十八年没有到过巴黎了。
公证人一再提醒她们,要怎样躲避车辆,怎样防备小偷,劝她们只把随手要用的钱放在口袋里,其余的都缝在衣服里子的夹缝里;他讲了许多关于中等餐馆的情况,指出其中有两三家是女客去得最多的;最后又提到车站附近他经常住的那家诺曼底旅馆。到那里可以说明是由他介绍去的。
巴黎和勒阿弗尔之间火车已经通了六年了,人人谈论火车,但是约娜由于自己痛苦的遭遇,一直心情沉重,至今还没有见过使附近地区引起重大变革的这种用蒸汽推动的车子。
保尔一直没有回信。
约娜等了一个星期,接着又等了半个月,天天早晨到大路上去迎接邮差,向他颤声问道:
“马朗丹老爹,有我的信吗?”
由于时令不调,马朗丹老爹的嗓子总是沙哑的,每次他都回答说:
“老太太,这一趟还没有。”
显然是那个女人不让保尔写回信!
因此约娜决定立刻动身。她想把萝莎丽带在身边,但是那使女为了免得多花旅费,没有答应。
她只许她女主人带三百法郎去,说道:
“不够时再写信给我,我会托公证人给您寄去。现在我要给多了,结果又都落在保尔先生的荷包里。”
这样在十二月的一天早上,德尼·勒科克赶了马车来接她们到火车站去。主仆一同上了车子,萝莎丽准备护送她的女主人一直到车站上。
她们先问清了火车的票价,然后一切手续都办好了,行李也登记了,她俩便在铁轨面前等着,想弄明白这火车究竟怎样开动,一心都被这个奥妙吸引住了,也就不去想这趟叫人伤心的旅行的目的了。
终于,远远的汽笛声使她们转过头来,她们望见一架黑色的机器,愈近愈大,开到她们面前时,声音可怕极了。那机器拖着一长串活动的小房子,一个乘务员打开一扇车门,约娜哭着抱吻过萝莎丽,就走进一间小木屋里去了。
萝莎丽很激动,叫道:
“再见,夫人!一路平安,早早回来!”
“再见,孩子。”
汽笛又响了,一整串的车子起初蠕蠕地转动起来,愈转愈快,到后来飞奔前进,快得吓人。
约娜坐的那间车厢里,只有两位男客靠在两个角落上打瞌睡。
她看着田野、树木、农庄、村落飞越过去,这种速度使她惊骇,她觉得自己落到一种新的生活里,被带到一个新的世界去,这个世界不再是她的了,既不像她青年时代那么安静,也不像她的生活那么单调。
薄暮时分,火车开进了巴黎。
一个搬运行李的人替她拿了箱子,她慌慌张张地跟着他,很不习惯地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挤来挤去,因为怕走失了搬运夫,她几乎就跟在那个人的后面跑。
到了旅馆的账柜前,她急忙声明说:
“我是鲁塞勒先生介绍来的。”
旅馆的女主人是一个一本正经的大胖子,她坐在账柜前,问道:
“鲁塞勒先生是什么人哪?”
约娜吃了一惊,答道:
“就是戈德镇的那个公证人,他每年来都在你们这里住。”
胖女人说道:
“那是可能的。我不认识他。您要一个房间吗?”
“是的,太太。”
一个茶房提着她的行李,带她上楼去。
她觉得心里很难过。她在一张小桌子面前坐下,要了一盆清汤和一份子鸡翅膀,叫他们送上楼来。从清早起到现在,她还没有吃过东西。
她在一支蜡烛的微光下,冷清清地进晚餐,心里回想起许许多多的事情,想到她从蜜月旅行回来时曾经路过这个城市,而且就是住在巴黎的那几天,于连的性格第一次暴露出来。但那时她年轻,精力充沛,朝气勃勃。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衰老了,又拘谨又畏缩,一点点小事情就弄得颓丧不安。餐后她靠到窗口,望着那满是行人的街道。她很想出去,但又不敢。她想她一定会迷路的。她上了床,吹灭了蜡烛。
但是那喧嚣的声音、刚到一个陌生城市的感觉和旅途的困顿使她不能入睡。时间一个钟点一个钟点地过去。外面的闹声渐渐平静下去,但她还是睡不着,这种大城市的半休息状态使她心烦。她已经习惯于乡间那种安静而浓重的睡眠,无论人畜和草木都不出一点声音,而现在呢,她觉得周围总像充满了神秘的活动。细微得不可捉摸的声音就像从旅馆的墙壁上渗透进来。有时地板咯咯地响,再是关门的声音、打铃的声音。
快到早晨两点钟时,她刚要睡着,突然隔壁房间里一个女人嘶叫起来;约娜立刻从床上坐起身来;这时她似乎又听见一个男人的笑声。
离天亮愈近,她想念保尔的心也愈切;天刚一破晓,她就穿好了衣服。
保尔住在旧城区的索瓦热街。为了听从萝莎丽的嘱咐,节省用度,她想走着去。天气晴朗,寒风刺痛着皮肤;匆忙的人群在人行道上奔走。她按别人给她指点的路,尽快地走着,走完这条街,应该先向右转,后来再向左转,到一个广场以后,她还得重新问路。她因为没有找到那个广场,便向一个面包房的人打听,他指点的路却是另一个走法。她又走了一程,仍然没有走对,东问西问,后来完全弄不清方向了。
她着慌了,逢路便走。正当她决心想叫一辆车子的时候,她却望见了塞纳河。于是她便顺着码头走去。
大约又走了一小时光景,她终于找到了索瓦热街,那是一条十分阴暗的小巷。她到门口时停了下来,心里激动得一步也不能再走了。
普莱,他就住在这里,住在这一所房子里。她感到四肢都发抖了;最后她才走进门去,顺着走廊,看见管门人住的一个小房间,她递过一枚钱币去,问道:
“可否麻烦您上楼去告诉一下保尔·德·拉马尔先生,说有一位老太太,他母亲的一个朋友,在楼下等他。”
管门人回答说:
“太太,他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她浑身一阵战栗,嗫嚅道:
“那么他……他现在住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
她感觉一阵头晕,几乎像要跌倒,好一阵呆着说不出话来。她竭力挣扎,才终于恢复了神志,讷讷地问道:
“他离开多久了?”
管门的这才详细告诉她说:
“已经半个月了。一天晚上他们走了,就再没有回来。他们在附近到处欠了钱,您就能明白他们是不会留下地址的。”
约娜眼前闪过一阵火光,就像有人在她面前开了几枪。但是一个坚定的念头支持着她,使她站在那里表面上很镇静,很理智。她要知道普莱在哪里,并且找着他。
“那么,他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
“啊,什么也没有说,他们是为逃债才跑的,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他总要有人来替他取信吧?”
“通常是我交给他们的。不过他们一年里也收不到十封信。在他们离开的前两天,倒有一封信是我替他们送上楼去的。”
毫无疑问那就是她写的那封信。她急忙说道:
“您听我说,我是他的母亲,我就是来找他的。这里十个法郎给您。要是您得到他什么消息,请您到勒阿弗尔路诺曼底旅馆给我送个信,我一定重重地酬谢您。”
他回答道:“太太,您托给我好啦!”
她就匆匆地走了。
她跑在路上,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她急急忙忙的,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她沿着墙脚走去,有时被拿小包的行人撞着了;她穿过街道时不先望一望迎面过来的车辆,因而受到车夫的辱骂;她一点不注意人行道的石级,有时几乎要摔倒;她丧魂失魄地匆匆向前奔跑。
忽然她已经在一个公园里了,她觉得十分疲乏,便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显然她在那里坐了很久,不知不觉地流着眼泪,因为经过的人都停下来望着她了。她觉得身上很冷,便站起来想走;但她已经那么疲乏和虚弱,两条腿几乎不听使唤了。
她想走进餐馆去喝一点热汤,但是内心的羞愧和胆怯,怕被别人看出自己的悲伤而丢面子,这一切都使她不敢进去。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向里面张望,看见一桌一桌都是在那里用餐的人,便又胆怯地缩回来了,暗自说道:“换一家再进去吧!”但是走到第二家餐馆仍然没有胆量进去。
最后她在一家面包店里买了一个半月形的小面包,在路上边走边吃。她很口渴,但又不知道哪里去找喝的,也就忍着算了。
她穿过一道穹顶的大门,来到另一个有环廊的公园。她认得那是故宫公园。
在太阳下走了很多路,这时她身上觉得暖和一些了,便又在公园里坐了一两个小时。
一群人进来了,这是一群衣饰很讲究的男女,礼貌彬彬,谈笑自如,这些有福气的人,女的美丽,男的富有,他们就是为了打扮和享乐而活在世上的。
约娜夹在这群豪华的人中间,心里慌张起来,便站起身来想跑;但突然她又想到在这种地方也许可以遇见保尔,她便开始来回徘徊,胆怯而又急促地从公园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暗暗窥探着游人的面目。
有些人回过头来望望她,另一些人指着她互相笑笑。她感觉到了,赶快避开,心想别人一定在笑话她那副样子和她所穿的那身绿色花格子的连衣裙,这是萝莎丽选定了料子特意叫戈德镇的女裁缝替她缝制的。
她连向行人问路也不敢了。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了一下,才算回到了旅馆。
这一天其余的时间,她就动也不动地坐在床脚边的椅子上消磨过去了。晚餐时,她像前一天一样,要了一份汤和一点肉。然后她就上了床,每一行动都只是机械地按习惯做去。
第二天她到警察局去,请求他们替她找回她的孩子来。人们不能向她保证,但同意替她去找。
于是她又到街上走来走去,总希望能遇见保尔。但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觉得自己比在荒野里更孤单、更可怜、更无路可走。
傍晚回去时,旅馆里的人告诉她,保尔先生曾经派人来找过她,并且这人明天还要再来。她心中感到热乎乎的,整夜没有合眼。这人就是他吗?是的,一定是他,虽然从别人描述的细节来判断却又不像是他。
早晨九点钟光景有人敲她的门,她叫道:“请进来!”一面伸着双臂准备扑过去了。一个不相识的人进门来了。当他道歉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她,说明他来访的目的是为索还保尔欠他的债,这时候,她觉得眼泪已经抑止不住了,但她不愿意显露出来,泪珠涌到眼边时,便赶快用指头抹掉。
这人从索瓦热街的门房那里听说她来了,因为找不到保尔,他就来找他的母亲。他取出一张纸条,她毫不思索地接过来。她看到数目是九十法郎,便掏出钱来,还给了他。
这一天她没有出门。
第二天,又一批债主上门来了。她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们,自己只留下了二十来个法郎;她写信给萝莎丽,告诉她目前的情况。
她等候她使女的回信,自己不知道做什么是好,不知到哪里去消磨这漫长的愁惨的时光,没有一个人理解她的困苦,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一句知心的话,她仍然只能天天在街头流浪。她毫无目的地走去,心里只惦记着能赶快回去,回到她那冷清清的大路边的小房子里去。
几天以前,她觉得那里凄凉得叫她不能生活下去,现在反过来了,她觉得只有那里才是她能生活的地方,因为她那沉闷的生活习惯已经在那里生下了根。
终于一天晚上,她接到了信和二百法郎。萝莎丽在信中写道:
约娜夫人:
快回来吧,因为我不能再给您寄钱了。至于保尔先生,等我们有了他的消息时,由我去找他吧。
向您致敬礼!
您的女仆 萝莎丽
一个下雪的严寒的早晨,约娜又回到巴特维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