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间,萝莎丽已把庄园里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约娜听凭她安排,对什么也不作主张。她衰弱得和当年的小母亲一样了,走路时拖着腿,出去时由萝莎丽搀着。这个使女不仅扶着她慢慢地散步,同时还用直率而关切的言辞劝诫她,安慰她,仿佛对待一个病了的孩子一样。
她们总是谈起当年的事情,这时约娜嗓子里咽着眼泪,萝莎丽却像那些农民一样,语调平静,一点不动感情。老使女几次都提到有待解决的利息问题;后来她要求约娜把各种契约和单据都交给她,约娜对这些经济上的问题毫无观念,她之所以藏起来,只为的不使她儿子丢丑而已。
于是一个星期中,萝莎丽天天跑到费岗去,找她所认识的一个公证人,帮助她了解这些单据的内容。
然后一天晚上,她照料女主人上床之后,便坐在她的床头,突然说道:
“现在您已经躺下了,夫人,我来跟您谈谈吧。”
接着,她把实际情况都摊开来谈了。
把一切旧账都算清之后,所剩也就只是每年七八千法郎的收入,再也不能更多了。
约娜答道:
“我的孩子,你还想怎么样呢?我知道我活不到很大年纪的;这已经够我用的了。”
萝莎丽却生气了:
“夫人,为您一个人,那倒够了;但是保尔先生呢,您就一个钱也不留给他吗?”
约娜一阵寒战。
“我求求你,再别跟我谈起他来。一想到他,我心里太痛苦啦!”
“我倒偏要谈他,因为,约娜夫人,您太懦弱了。他犯了很多错误;但是他总不能老犯错误呀!而且以后他还要结婚,还要生孩子。孩子就要用钱去养。听我一句话:您还是把白杨山庄卖了吧!……”
约娜大吃一惊,跳起来坐在床上,说道:
“把白杨山庄卖了!你怎么想的呢?啊,那可万万不能!”
但是萝莎丽一点也不慌张。
“夫人,我跟您说要把它卖掉,因为非这样做不可。”
接着她说明了她的打算、她的计划、她的理由。
一旦把白杨山庄和附带的两个农庄卖给她已经物色好的买主之后,就可以保留下已经抵押出去的在圣莱奥纳的那四个农庄,把押款偿清之后,这四个农庄每年还可得八千三百法郎的收入。除了每年提出一千三百法郎作庄上的修理和保养费用之外,还剩下七千,其中拿五千来作为每年的开支,留下两千以备急需时使用。
她又补充说:
“其他什么也没有了,剩下的就是这些。将来钥匙由我管,您明白吧!至于保尔先生,一点也不能给他了,一点也不行;不然他会把您最后的一文钱也拿走的。”
约娜默默地流着眼泪,喃喃说道:
“倘若他连一点吃的也没有了呢?”
“他饿肚子找上门来,我们就请他吃。反正这里总有他可睡的地方,也有他可吃的东西。从一开头,您要一个钱也不给他,他就不会搞出这种种蠢事来的,您说对不对?”
“但是他欠了债,不替他还清,他就没有脸做人了。”
“到您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就能使他不欠债了吗?您替他还了债,那很好;以后您可不能再替他还债了;我就是这样对您说的。晚安啦,夫人。”
说完她就走了。
约娜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心里老想着出卖白杨山庄这回事儿,想到要搬家,从此就要离开这所和她一生分不开的房子。
第二天,当她看见萝莎丽走进她的卧室来时,她告诉她说:
“我可怜的孩子,不论怎么样,我可不能离开这儿。”
使女恼怒了:
“夫人,非这样办不可。公证人和那个想买这所房子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您不这样做,四年之后,您手里什么也不剩了。”
约娜绝望地反复说道:
“我不能离开这儿,我怎么也不能。”
一小时之后,邮差送来保尔的一封信,又是向她要一万法郎。怎么办呢?约娜没有了主意,便找萝莎丽商量。萝莎丽把胳膊一举,说道:
“您看我刚才对您说的话对不对,夫人?唉,我要不回来,您母子俩可有意思啦!”
约娜只好听从她使女所出的主意,给保尔写了一封回信:
我亲爱的儿子:
我再没有什么可给你了。你害得我破了产,我弄到只好卖白杨山庄了。但是不要忘记:无论什么时候你没有路可走了,愿意回来,我这里总给你留着一个栖身的地方。你老母亲为你受的苦够多的了。
约娜
当公证人和前糖厂厂主约弗伦先生到来时,约娜亲自接待他们,带他们把房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一个月之后,她在卖契上签了字,同时在戈德镇附近买进了一所中等人家的小房子,坐落在巴特维勒村中,在蒙提维利公路旁边。
那一天,她怀着凄惨悲痛的心情,独自在小母亲的白杨路上散步到傍晚,她望望远处的天空,看看周围的树木和那张在梧桐树下已经虫蛀的靠背长凳,这一切事物她都熟悉得仿佛就在她的眼睛里,就在她的心灵里,还有那灌木林,荒野上她经常坐过的那个土岗,于连送命的那一天,她就是从这土岗上看着福尔维勒伯爵奔向海边去,还有那棵秃顶的老榆树,她过去常常靠在这棵树上,还有那整个熟悉的花园,她对这一切一一致以伤心和绝望的告别。
萝莎丽过来牵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回屋子里。
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高个儿的庄稼汉等在门口。他向她问候,说话的语气很亲切,仿佛他已经认识她多年了。
“您好啊,约娜夫人。母亲叫我来帮您搬家。我想知道您要搬的东西都是些什么,这样我可以随时带走一些,不会影响下地干活儿。”
这个人就是她使女萝莎丽的儿子,于连的儿子,也就是保尔的兄弟。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但她又多么想和这个小伙子拥抱在一起。
她望着他,想看出哪些地方他像她的丈夫,或是像她的儿子。他面色红润,身强力壮,金黄的头发,碧蓝的眼睛,这些都像母亲。然而他也像于连。究竟像在哪些地方?为什么像?她说不上来,总之在面貌的整体上有和他相似的地方。
小伙子又一次说道:
“您要能立刻指给我看一遍,那就好了。”
新房子很小,她自己也还不知道该带些什么过去;她约他过一个星期再来。
从这时起,她心里总惦记着搬家这件事情了,虽然这是很凄惨的,但在她黯淡而无目的的生活里,也算有了一点事情可做。
她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搜寻那些对她说来特别能唤起回忆的家具。那些家具就像是和我们一起生活过的朋友,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几乎也就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从青年时代起就相识,我们欢乐和悲伤的记忆,我们一生的各个时期都和这些家具有联系,它们曾是我们美好的或阴沉的时刻无言的伴侣,如今它们和我们一样上了年纪,变得衰老了,布套上有了破洞,里子撕破了,榫头松了,光彩消失了。
她一件一件地挑选,常常犹疑不决,为难得仿佛在作什么重大的决定,在两把圈椅中挑一把,或是搬走那张旧写字台呢还是那张针线台呢,她都要考虑了又考虑,比较了又比较,拿不定主意。
她拉开抽屉,作了种种回想;然后等她下了决心说:“是的,我带走这一件。”这时人们才把那件家具搬到楼下餐厅去。
她要把自己卧室里的家具全部带走,包括床、挂毡、台钟和其他一切。
她选定了客厅中的几把椅子,那些椅子上面的图案是她从小时候起就喜欢的,像狐狸和仙鹤、狐狸和乌鸦、秋蝉和蚂蚁,还有那忧郁的鹭鸶。
她在这所就要离别的住宅里,走遍了每一个角落,有一天,她登上了阁楼。
这使她大吃一惊:阁楼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有些是破的,有些不过是脏了,也有一些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放在那里,也许觉得不好看了,也许另有了新的。她还发现了许许多多从前她熟悉的小摆设;这些东西后来突然不知去向,也就不再想起来了,一些没有什么价值的小物件,在她身边摊了十五年,天天见到,可也从来没有注意过,这时在阁楼上突然发现了,并且和那些更古老的东西堆在一起,她还记得在她初到白杨山庄时这些东西都摆在什么地方,所有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犹如被遗忘了的见证人,犹如久别重逢的朋友,一下都具有很重大的意义了。在她心目中,它们就像是来往很久而相知不深的朋友,而忽然一天晚上,想也没有想到,竟畅所欲言地谈起来,把自己心里的话全部吐露了出来。
她看了这一件,又看另一件,心头噗噗地跳着,自言自语说:
“瞧,那是在我结婚前几天的一个晚上被我打破的一个瓷杯子。啊,这是小母亲的小灯笼,那是父亲的手杖,那时,因为他想去打开那扇被雨水泡胀了的栅栏门,结果把手杖弄断了。”
那里还有许许多多是她祖父祖母或是曾祖父曾祖母所留下来的东西,这些她都不认识,自然对她也不能唤起什么回忆。时代过去了,这些东西被丢在一边,积满了尘埃,看去更显得凄凉。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历史和经历,谁也没有见过曾经选购、收藏和喜爱过这些东西的人,谁也不熟悉经常使用过这些东西的手,欣赏过这些东西的眼睛。
约娜摸摸这些东西,拿到手上看一看,在厚厚的尘土上留下了许多指印;她在从屋顶小玻璃窗射进来的暗淡的光线下,在那些老古董中间,逗留了许久。
她仔仔细细地察看了那几把只剩了三条腿的椅子,思索着能否回想起一点什么来;她又看了一个铜汤壶,一个她仿佛有点认识的破脚炉,和一大堆不能使用了的家常用具。
然后她把要带走的整理了出来,下楼叫萝莎丽去取。那使女看到这些“破烂东西”就生气了,不肯替她搬下去。约娜平时什么也不坚持,这一回却坚持不让步;萝莎丽也就不得不迁就她了。
一天早晨,那个年轻的庄稼汉德尼·勒科克——于连的儿子——赶着大车来做第一次的搬运。萝莎丽为了照顾把东西从车上卸下来并作适宜的安置,陪着她儿子一起去了。
当留下约娜一个人时,她又陷入一阵绝望的痛苦中。她从这一间屋子走到那一间屋子,四处徘徊,有时狂热地抱吻一切她所不能带走的东西,客厅挂毡上的大白鸟,古老的高脚烛台,遇到什么就吻什么。她眼眶里挂着眼泪,发疯似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然后她又出门去和大海“道别”。
这时已近九月底了,低沉而灰白的天空笼罩着大地;愁惨而黄浊的海浪,一眼望去,无边无际。她在悬崖上伫立了很久,种种痛苦的回忆在她脑海中翻腾。直到夜色降临时,她才走回去。这一天她心里的感受,不亚于她生平最悲痛的日子。
萝莎丽已经回来,正在家里等着她。老使女对新房子非常满意,说比这远离公路死气沉沉的庄园痛快多了。
约娜整整地哭了一个晚上。
农庄上的人自从知道白杨山庄已经卖出去,对约娜就不是那样有礼貌了,在背后管她叫“疯婆子”,原因是什么也不很知道,想必他们从敌意的本能出发,觉得她那病态的娇气愈来愈严重了,胡思乱想更厉害了,种种倒霉的事情使她那可怜的灵魂已经失去了常态。
临走的前一天,她偶然走进马房里去。一声吼叫使她吃了一惊。原来是屠杀。几个月以来她都没有想到这条狗。它已活到超出了一般狗的年龄,眼睛也瞎了,身子也瘫痪了,仍然躺在那张草荐上,全仗厨娘吕迪芬给它一点照料。约娜把它抱了起来,亲着它,把它带进屋里。它的身子变得又粗又圆,像一个装酒的木桶,走路时四条腿僵硬得摆也摆不稳,叫起来就像儿童的玩具木狗一样。
最后的一天终于到来了。前一夜约娜睡在从前于连的卧室里,因为她自己的房间已经搬空了。
她起床时非常疲乏,喘着气,就像刚跑过了一大段路似的。院子里停着一辆车子,装满了衣箱和最后的一些用具。后面还有一辆双轮敞车,是准备给女主人和使女乘坐的。
只有西蒙老爹和厨娘吕迪芬暂时还留在庄园里,要一直等到新主人到来;那时他们就将各回自己的亲戚家去。约娜给他们安排了一笔数目不大的年金,此外他们自己也都有一点积蓄。他们都是家里多年来的老用人,现在变得既啰嗦,又没有什么用处。马里于斯成家之后,早就不在庄园了。
八点光景,天下雨了。这是一场寒冷的细雨,乘着海上的微风轻轻地飘着。他们不得不用油布盖在车上。片片木叶从树上吹落下来。
几杯牛奶咖啡在厨房的桌上冒着热气。约娜坐下去,拿起自己的一杯,小口小口地喝着,然后站起身来,说道:“我们走吧!”
她戴上帽子,围上披肩,正当萝莎丽替她穿套鞋时,她哽咽着叹道:
“孩子,你还记得吗,我们从卢昂动身到这里来时,那一天下着多么大的雨啊!……”
她突然起了一阵痉挛,双手抚着胸口,仰面倒下去,失去了知觉。
她像死了一样昏过去足有一个多钟点;然后她睁开眼睛一面抽搐着,一面簌簌地流着眼泪。
她稍稍平静下去的时候,浑身觉得那么软弱,连站也站不起来了。萝莎丽害怕迟迟不走又会发作,便出去把她儿子找来。母子俩托着她,把她送进车厢,让她坐在那条漆皮的长木凳上。老使女也上了车,坐在她的身旁,拿毯子替她裹住腿,把一件大斗篷盖在她的肩上,然后撑开雨伞遮在她的头上,向她儿子喊道:
“德尼,快一点,我们走吧!”
年轻人跳上车子,挤在他母亲身边,因为凳子不够宽,只搁下了一条腿。他抽动鞭子,马便放开步子奔跑起来,一上一下,把车上的两个妇女震得东倒西歪。
到村口拐弯的时候,他们看见一个人在大路上徘徊,那正是托耳彪克神甫,他像在那里窥伺他们的起程。
他站住让车子过去。他生怕溅着路上的泥水,便用一只手撩起法衣。他那穿着黑袜子的两条细腿,伸在一双沾满烂泥的大皮鞋里。
约娜为了免得和他照面,低着头;萝莎丽对事情前后的经过完全清楚,这时生气极了。她嘴里咕噜着:“坏蛋!坏蛋!”接着拉住她儿子的手,吩咐说:“赶快抽他一鞭子!”
年轻人趁车子经过神甫面前时,让那转得很快的车轮突然冲到车辙里,哗啦一声,把神甫从头到脚溅了一身泥浆。
萝莎丽快活极了,转过脸去向他伸伸拳头,神甫却在那里用一条大手绢擦着泥水。
他们又走了五分钟之后,约娜忽然嚷道:
“我们把屠杀忘掉了!”
车子只好停下来,德尼下了车,跑回去找狗,萝莎丽拉着马缰。
年轻人终于抱着那条脱了毛、胖得不成样子的狗走了回来,他把狗搁在两个妇人的腿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