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娜三个月不出房门,她变得那么虚弱,那么面无人色,看去是无可挽救的了,谁都这样想,谁都这样说。后来她却逐渐有了起色。她父亲和丽松姨妈都在白杨山庄住下来,不再离开她了。她在这一次的打击中,得了神经衰弱症,动不动就头晕,一点细故就会使她昏过去很久。
她从来没有细细地问过于连是怎样死的。她管这些做什么呢?难道她还知道得不够吗?人人都以为那是意外的遭遇,其实她却知道内情;他们通奸的行为她知道,出事那一天,伯爵怒气冲冲突然跑来看她的那一幕她记得很清楚,这些折磨着她的秘密,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
但是现在占据她整个心灵的,却是对往事温馨而惆怅的回忆,她丈夫所曾经给予她的短暂的爱情的欢乐。每当她突然想起他时,她的心就发抖了;这时在她眼前出现的,是他们订婚时期的那个于连,是他们在火热的科西嘉岛上旅行时她在短促的时刻中所热恋着的于连。现在人已进了坟墓,随着相隔的距离愈来愈远,他的种种缺点缩小了,他的粗暴不见了,就连他那些不忠实的行为也不是那么不能令人容忍了。约娜对这个曾经把她抱在怀里的男人,在他死后,产生了一种对他近乎感激的心情,她只去回忆那些幸福的时刻,而不再计较过去他所带给她的痛苦了。时光不断地消逝,一个月又一个月,遗忘就像逐渐积聚的尘埃,遮盖了她所有的回忆和痛苦;从此她把自己的一生完全寄托在儿子身上。
保尔成了围绕在他身边的三个亲人的偶像,成了他们唯一念念不忘的对象;他就像暴君似的骑在他们头上。而在他这三个奴隶中间,甚至还产生了一种妒忌,约娜心里怪不舒服地看着孩子骑在外祖父的膝上,骑完了还亲热地抱吻他。丽松姨妈常常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流泪,因为这个还不大能说话的孩子也像人人一样,冷落了她,有时像对待女仆似的对待她,孩子对自己的母亲和外祖父亲亲热热,而她则煞费苦心才能讨得他一点欢心,两相比较,姨妈心里就觉得很委屈。
两个安静的年头都在专心照顾孩子的身上太太平平地度过。到了第三年初冬,他们决定到卢昂去住到春天,全家就都出发了。到了久未有人居住的潮湿的老房子里,保尔害了严重的支气管炎,大家又怕是肋膜炎;三个大人慌张起来,都说这孩子离开了白杨山庄的空气是不行的,因此等他病刚复原,全家就又搬了回来。
从此便开始了平静而单调的岁月。
他们总是包围着这个小人儿,有时在他的卧室里,有时在大客厅里,有时在花园里。孩子已能结结巴巴地说话,他那些滑稽的用语,他的一举一动,都逗起他们的惊喜。
他的母亲为了称呼得更亲昵,管他叫保莱,孩子咬音不准,说成了普莱,这就引得他们笑个不停。从此普莱就成了他的小名,大家都这样称呼他了。
他长得很快,这三个大人——男爵所谓“三个妈妈”——最感兴趣的事情之一,就是替他量身材。
他们在客厅的门框上,用小刀刻上了一连串的横道,标记他每个月长高的进度。这一道一道的记号,也就是所谓“普莱的进度表”,在全家人的生活中成了一件大事。
然后,家庭里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重要的角色,那就是小狗屠杀。自从约娜全神贯注在她儿子身上以后,早不去注意那条狗了。它一直被人用链子锁着,孤单单地生活在马房前面的一只旧木桶里,由厨娘吕迪芬喂它一点吃的。
一天早晨保尔看见了,嚷着要去抱它。人们小心翼翼地把孩子带到那里。狗和孩子玩得很亲昵,孩子哭叫着不肯再离开了。于是只好把屠杀解去了锁链,让它住在屋子里了。
它成了保尔一刻也离不开的游伴。孩子和狗在地毯上一起打滚,挨着睡觉。后来屠杀竟睡到它小朋友的床上去了,因为保尔再也不肯让它离开。约娜担心狗身上的跳蚤,有时显得很着急;丽松姨妈讨厌那条狗,因为她觉得它霸占了这孩子的心,她自己在孩子心中应有的地位,倒被那只狗夺去了。
他们很难得同勃利瑟维勒和古特列这两家人有来往,经常在这寂寞和古老的庄园里进进出出的,只有镇长和医生两个人了。自从神甫杀害母狗,以及在伯爵夫人和于连的惨死中约娜对神甫起了疑心之后,她就不再到教堂去,她对天主手下竟能有这样的神甫,感到愤懑不平。
托耳彪克神甫仍然时时对庄园进行攻击,他毫不隐讳地暗示说,庄园里有“罪恶的精灵”、“永恒反叛的精灵”、“谬误和谎言的精灵”、“不义的精灵”、“败德和不洁的精灵”在作祟。他所指的是男爵。
很少有人到教堂去了;每当托耳彪克神甫经过田间时,正在耕地的农民从来不停下活来和他谈天,也不转过头来和他打招呼。由于他曾经从一个中了魔的女人身上驱走了魔鬼,他就被看作是一个弄妖术的人。大家都说他懂得驱除妖魔的咒语,这些妖魔在他看来,都不过是魔王所设的圈套。他把手按在奶牛身上,牛奶就变成蓝的,牛尾巴就挽成一个圆圈;他念几句咒语,失掉的东西就能重新找回来。
他那狭隘而固执的头脑,特别喜欢钻研记述有关魔鬼在世上出现的历史、魔鬼权力的各种表现、魔鬼变化莫测的作用、魔鬼所使用的一切手段以及最常见的诡计之类的宗教典籍。他认为自己负有特殊的使命,要来和这种神秘的宿命的恶势力作斗争,因此他学会了教士手册上的各种驱除妖魔的咒语。
他随时都觉得有恶魔在黑暗中徘徊,因此嘴上总是挂着这一句拉丁文:Sicut Ieo rugiens circuit quoerens quem devoret。。
因此周围的人对他都害怕了,这是一种为他的神秘力量所引起的恐惧。连他那些同行,那些无知的乡下神甫也都把宗教和魔术混为一谈,因为在他们的信仰中,魔王占着一个重要的地位,魔王显灵时有关仪式上的种种详尽的规定使他们感到迷惑,因此他们也把托耳彪克神甫看作是一个多少懂妖术的人;他们设想他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他们对这种力量和对他日常生活中无可訾议的谨严作风,表示同样的敬佩。
现在当他遇见约娜时,他不再和她打招呼了。
这种情况使丽松姨妈心里感到痛苦和不安,在这位老处女胆怯的心灵中,简直不能理解人们怎么可以不到教堂去。她自己毫无疑问是虔敬的,她去忏悔和领圣体,不过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想知道。
当她独自和保尔在一起的时候,她便悄悄地对他讲述“仁慈的天主”。当她讲到有关开天辟地的那些神奇的故事时,孩子多少还听一点;但当她告诉孩子应该多多地、多多地敬爱仁慈的天主时,有时孩子就问道:
“姨奶奶,天主在哪里呢?”
这时她就用指头指着天上说:
“就在那里呀,普莱,但是不要说出来。”
因为她害怕男爵不乐意。
但是有一天,普莱对姨妈说:
“仁慈的天主到处都在,就是不在教堂里。”
显然他已经把姨妈那些神秘的启示对外祖父讲了。
孩子已长大到十岁,他母亲看去却像四十岁的人了。他很健壮,蹦蹦跳跳,爬起树来胆子很大,但是并不懂事。他不喜欢读书,一读就厌。每次男爵管住他多念一会儿书时,约娜马上就过来了,说道:
“该让他去玩一玩了。他还那么小,不要让他累着了。”
在她眼里,他始终像是个一岁或半岁的孩子。她好像不知道他能走能跑,说话已经像个小大人了;她总是不放心,怕他跌跤,怕他着凉,怕他活动多了太热,怕他吃多了不消化,吃少了又不够营养。
保尔到了十二岁,这时就产生了一个很大的难题,那就是关于他第一次领圣体的问题。
一天早上,丽松姨妈来找约娜,劝她不能再拖延孩子的宗教教育,不能不教他去履行初步的宗教义务了。她百般劝说,举出种种理由,其中最主要的是周围人们的议论。做母亲的很为难,犹疑不决,最后却说还可以等一个时期。
但是过了一个月,约娜去看勃利瑟维勒子爵夫人时,子爵夫人偶然提到说:
“您家的保尔今年一定要参加第一次领圣体了吧!”
约娜事前没有防到,便信口答道:
“是的,夫人。”
这一句话就使她决定下来了,她并没有和父亲商量,就托丽松姨妈把孩子带去进教理问答班了。
一个月很顺利地过去了;但是有一天晚上普莱回家时嗓子哑了。第二天就咳嗽起来。做母亲的惊慌了,问他是怎么回事,这才知道他在班上不规矩,神甫罚他站在迎风的教堂门口,一直站到下课为止。
她只好把他留在家里,由她自己来教他初步的宗教知识。但是托耳彪克神甫认为他学习不够,拒绝他参加第一次领圣体。尽管丽松姨妈一再恳求,神甫仍然不肯答应。
第二年仍然如此。男爵非常生气,公开地说孩子要长大成为一个正直的人,本来就没有必要去相信那种无稽之谈,去相信“圣体”这类愚蠢的象征;于是决定用基督徒的精神来教养这个孩子,而无须使他成为一个地道的天主教徒,等他成年之后,再听他自由选择好了。
过了不久,约娜又拜访了勃利瑟维勒夫妇,可是这次他们没有来回拜她。她深知这些邻居都是极讲究礼节的人,这就使她感到诧异了;但是古特列侯爵夫人却高傲地向她解释了不通往来的理由。
侯爵夫人由于她丈夫的地位和真实的头衔以及巨额的财产,素来把自己看作是诺曼底贵族中的女王,而她也真像女王般统治着一切,她说话一点没有顾忌,看情况有时表现出对人很关怀,有时又毫不留情,她什么事情都过问,她教训,她批评,有时她也夸奖。约娜去见她时,这位贵妇人冷冰冰地敷衍了几句话之后,便板着面孔说道:
“社会分作两个阶级:一个是信天主的,一个是不信天主的。信天主的,即使是最贫苦的人,也是我们的朋友,和我们是一种人;至于那些不信天主的人,那我们就完全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约娜觉得这是在攻击自己,便反问道:
“难道一个人不到教堂去就不能相信天主吗?”
侯爵夫人答道:“那不成,夫人。信徒一定应该到教堂去祷告天主,这正像我们要找人总得到他家里去一样。”
约娜受了屈辱,反驳说:
“天主是无处不在的,夫人。说到我自己呢,我是从心底里相信天主的慈悲的,但是当有一些神甫站在我和天主之间,我倒反而看不见天主了。”
侯爵夫人站起身来:
“神甫是教会的旗手,夫人;谁不跟着这面旗帜走,便是反对教会,也便是反对我们。”
这时约娜也站起来,浑身颤抖着:
“夫人,您相信的是某一派人的天主。我呢,我相信的是正直人的天主。”
她一鞠躬就出来了。
农民中间也在那里议论约娜,责备她没有让普莱去参加他的第一次神功。尽管他们自己不去望弥撒,不参加领圣体,或是只按教会的明文规定在复活节才去参加,但是对于孩子们,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谁也不敢违背了这条人人尊重的戒律去教养一个孩子,因为宗教毕竟是宗教啊。
约娜对这种责备看得很明白,她觉得这些人表面是一套,实际是另一套,他们违背良心,对一切都害怕,明明是怯懦却还要用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粉饰,她对所有这一切从心底里感到气愤。
男爵亲自督促保尔学习,教他拉丁文。他母亲只叮咛着一句话:“千万别让他累着了!”她还是不放心,在书房附近踱来踱去,男爵不让她进去,因为进去了她会时刻打断学习的进行,不时问孩子说:“普莱,你脚上不冷吗?”“普莱,你不头痛吗?”或是来阻拦男爵:“别教他说这么多的话哟,你会把他嗓子累坏了!”
孩子一下课,便同母亲和姨妈到花园里去。他们现在都对园艺特别感兴趣;春天,三个人一起栽树苗,撒种子,种子发了芽,长出苗来,他们就看得乐极了,他们还修剪树枝,采摘鲜花拿去扎成花束。
保尔最感兴趣的是种菜。他在菜园里开辟了四大片地,极细心地种了各式品种的生菜。他松土、浇水、锄草、分秧,他母亲和姨妈帮着他,他指使她们仿佛是他所雇用的两名短工。她们一连几小时跪在地埂上,裙袍和双手都沾满了泥,在那里用指头在地上掏着窟窿,然后把菜秧插进去。
普莱长大了,他已满十五岁;客厅里的进度表上他身高已达一公尺五十八公分,但是整天和这两个女人以及一个跟不上时代的慈祥老人生活在一起,他始终还是一个傻头傻脑、稚气而不懂事的孩子。
一天晚上,男爵终于提出了要送他进中学去念书的问题;约娜一听就啜泣起来。丽松姨妈也吓坏了,缩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
他母亲终于回答说:
“他要那么多知识有什么用呢。我们就让他在乡下住下去,做一个乡下绅士就行了。就像许多贵族一样,他种自己的地。我们在这所房子里生活过来,我们死也死在这里,他也可以在这里舒舒服服地生活到老。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但是男爵摇摇头,说道:
“等他长到二十五岁,他来质问你说:‘我无知无识,一无用处,这都是由于你的错误,由于你做母亲的太自私自利了。我没有工作能力,在社会上毫无地位,可是我的命运不该过这种不见天日、穷愁潦倒的生活,都是因为你只顾了疼我,瞎了眼睛,把我害成这个地步。’到那时,你又怎么回答呢?”
她一直哭着,央求她的儿子说:
“普莱,你说,你将来一定不会责备我今天太疼你了吧?”
这个吃惊的大孩子答应说:
“不会的,妈妈。”
“这话是真的吗?”
“是的,妈妈。”
“你愿意在这里住下去,对吧?”
“是的,妈妈。”
这时男爵大声而坚决地说道:
“约娜,你没有权利来支配这个孩子的一生。你现在这种想法是最没有出息的,几乎是犯罪的;你为了个人的幸福而去牺牲你的孩子。”
她双手遮着脸,呜呜咽咽地哭泣着,从眼泪中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的命真苦……真苦!现在我和他生活得好生生的,可又要把他带走了。如今……孤单单的一个人……我又怎么办呢?……”
她的父亲站起来,坐到她身边,抱住她说:
“我呢,约娜?”
她突然搂住他的脖子,激动地吻着他,边咽泪边抽噎着说:
“是的。……也许……你说得对……小爸爸。刚才我太糊涂了,但是这也因为我经受的痛苦太多了。我很愿意他到学校去。”
普莱并不十分了然他们准备怎样摆布他,这时也开始掉眼泪了。
于是这三位妈妈都来抱吻他,安慰他,鼓励他。到上楼去睡觉时,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悲伤,各人都在自己的床上流泪,连一直支撑着的男爵也不例外。
他们决定在下学期开学的时候,送保尔到勒阿弗尔中学去;因此在那一个夏天里,他更受宠爱了。
他母亲一想到离别,就常常伤心叹气。她替他准备的行装,就像他要在外面住上十年的样子;然后,在十月的一个早晨,这两位妇女和男爵一夜也没有合上眼睛,终于陪他一同上了马车,两匹马拉着车子嘚嘚地出发了。
他们上次去的时候,已替他选定了寝室里的床位和课堂里的座位。这次来到学校,丽松姨妈帮着约娜把衣服整理好放在一个小五斗柜里,这就忙了一整天。柜子太小,装不下他们带来的东西的四分之一,约娜就去找校长,想再要一个柜子。庶务给找来了,但他表示这么多的衣服和用物完全没有必要,反倒是碍手碍脚;他按校规办事,不同意再另给一个柜子。母亲发愁了,决定替他到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租一个房间,并且特别关照旅馆主人,普莱需要什么时,他就得亲自送去。
然后他们到勒阿弗尔港的码头上去走了一圈,观望那些进进出出的船只。
凄凉的夜色降落到城市上,街灯逐渐都亮了。他们走进一家餐馆去,但是谁也不饿,各人含着眼泪,相互望着,菜一道接着一道送上来,但几乎原封不动地又撤回去。
之后他们缓步向学校走去。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由家长或是由用人护送着,从各个方向汇聚到学校来。许多孩子流着眼泪。在学校灯光暗淡的大院子里,可以听得见啜泣的声音。
约娜和普莱拥抱了很久。丽松姨妈站在后面,用手绢护着脸,完全被忘掉了。男爵也受了感动,他拉开女儿,为的可以早点离去。马车等在门口;三个人蹬上车子,当夜返回白杨山庄去了。
在黑暗中时时发出呜咽的声音。
第二天,约娜一直哭到晚上。第三天她叫人准备好车子,又到勒阿弗尔去了。普莱离别后倒像已经安于他的生活了。平生第一次他有了这么多同学;他一心惦记着游戏,在会客室的椅子上简直坐不住。
约娜每隔两天去看他一次,星期日就接他回家。平时上下课之间,她既舍不得离开学校,又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便一直坐在会客室里。校长差人请她到校长室去,当面劝她以后少来几次。她一点没有听从这个劝告。
于是校长警告她说,如果再要继续使她孩子下课时不能娱乐,上课时不能安心学习,学校只好请她把孩子接回去了;男爵还接到了学校书面的通知。从此约娜就像囚徒一样被看守起来,不准她离开白杨山庄了。
每次她等候假日,比她儿子还焦急。
她心里愈来愈感到烦恼。她开始在附近游来游去,独自一人整天带着狗儿屠杀,一面散步,一面空想。有时整个下午,她坐在悬崖顶上眺望大海,有时她穿过树林,一直走到意埠,重温萦绕在她记忆中的旧游之地。当年她在这些地方散步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做着美梦的少女,现在距离那个时代,已是多么遥远,多么遥远了啊!
每次和她儿子见面时,她总觉得他们像已离别了十年。他一个月一个月地长大成人,她却一个月一个月地衰老下去。她和父亲看去就像兄妹了,至于丽松姨妈,自从二十五岁起就已容颜憔悴,倒也一直老不到哪里去,现在都像她的姐姐了。
普莱在学校一点也不用功;四年级念了两年。三年级勉勉强强及了格;到了二年级,又重读了一年,升到修辞班时,已经二十岁了。
这时普莱已是一个高大而漂亮的青年人,双颊和上嘴唇都开始长出胡须。现在每到星期日,他就自己回白杨山庄来。他早就学骑马,只消租一匹马,路上走两个小时就到家了。
星期日一清早,约娜就同姨妈和男爵到路上去迎接他。男爵已逐渐直不起腰来,走路时像个小老头儿,双手抄在背后,像为避免仆倒的样子。
他们顺着大路慢慢地走去,有时在沟边坐下来,望着远处看有没有骑马的人出现。每当在白茫茫的路上出现一个小黑点的时候,这三个人就挥动着他们的手绢;这时他便策马飞奔,像一阵旋风似的冲了过来,约娜和丽松姨妈害怕得心里噗噗地跳,外祖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嚷着:“真了不起啊!”
虽然保尔已比他母亲高出一头,但她始终把他看成是个孩子,总是问:“普莱,你脚上不冷吗?”午餐后,他抽着烟卷在台阶上散步时,她又推开窗子向他喊道:“我求求你,别光着脑袋出去,你会着凉的。”
保尔夜间骑马回学校时,她更是忧虑万分:
“千万不要跑得太快啊,我的小普莱!一定要谨慎,记住你要出了事,你那可怜的母亲可会急疯的。”
可是有一个星期六的早上,她接到保尔一封信,信里说他第二天不回家了,因为他的一些朋友组织了一个野餐会,也邀他去参加。
星期日一整天,她都是在焦急和忧虑中度过的,像是就要发生什么灾祸似的;挨到星期四,她再也忍不住了,就又自己赶到勒阿弗尔去。
她觉得他的样子改变了,但也说不出在哪一点上有了改变。他似乎兴致很高,说话的声音更像一个男人了。突然他显得非常自然地告诉她说:
“我说,妈妈,今天既然你来了,那么下个星期日我就不回白杨山庄了,因为我们又要去野餐。”
她吃惊得发呆,嗓子也噎住了,就像听到说他要到新大陆去一般;最后她终于说道:
“啊,普莱,告诉我,你怎么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他笑了,抱住他母亲说:
“真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妈妈。我只是和朋友们一道去玩,我已经这么大了。”
她找不出一句话可以回答,但当她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的时候,各种怪念头都出来了。她已经认不出他就是她的普莱,从前的那个小普莱。她第一次发现他已经长大成人,他不再属于她了,他要过他自己的生活,顾不得那些老年人了。她觉得在一天中他已变作另外一个人。看呀,这难道还是她的儿子吗?从前叫她移植生菜的她那可怜的小东西,今天已成了自己心里有主意、长出胡子来的年轻人了!
三个月中保尔都不过是偶然回来看看家里人,来了又总是急着想走,晚上巴不得早走一个钟点也是好的。约娜心里着慌了,男爵一直劝解她说:
“他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孩子了,随他去吧!”
一天早晨,一个穿得不很体面的老头儿,说着德国人腔调的法国话,要求见子爵夫人。他对约娜恭恭敬敬地行了许多礼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污的皮夹子,说道:
“这张小纸条是给您的。”
说时他把一张油腻腻的纸片展开了交给她。
约娜看了一遍又一遍,望望那个犹太人,再看了一遍,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呢?”
那个人满脸堆着谄媚的笑容,解释道:
“我来讲给您听。您的公子当时需要一点钱用,我知道您太太是个好心人,我就借给他一点儿钱,应他的急用。”
约娜浑身发抖了,说道:
“但是为什么他不向我要呢?”
那个犹太人解释了许久,说这是一笔赌账,当时必须在第二天中午以前还清,因为保尔还未成年,自然谁也不肯借钱给他,要不是他出来给这个年轻人“帮了个小忙”,他可要“名誉扫地啦”!
约娜想要叫男爵,但她已激动得全身都麻木了,站也站不起来。最后她对那个放高利贷的人说道:
“请您替我按一下铃,好不好?”
他犹豫着,生怕上了圈套。他讷讷地说道:
“您要是觉得不方便,我下次再来吧。”
她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必要。他按了铃;两个人面对面默默无言地等待着。
男爵一进来,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借据上写的是一千五百法郎。他付了他一千法郎,同时用眼睛盯着那个人,说道:
“下次可不能再来了。”
那人谢了又谢,鞠着躬,退出去了。
外祖父和母亲马上动身到勒阿弗尔去;到了学校之后,他们才知道保尔已有一个月没有上学了。校长收到过四封由约娜署名的信,最初的信是说学生病了,以后的都是报告病情的。每封信里都附有医生的证明书,自然全部都是假造的。父女俩都呆住了,面面相觑地站在那里。
校长也很痛心,只好带他们一同去见警察所长。当天两位家长就在旅馆里住宿。
第二天,从当地一个私娼家里把年轻人找回来了。外祖父和母亲把他带回白杨山庄,一路上谁也没有讲一句话。约娜用手绢掩着脸,哭个不停。保尔无动于衷地望着田野。
在不到一个星期里,他们发现他在最近三个月中,已负了一万五千法郎的债。债主最初所以没有找上门来,因为他们知道不久他就成年了。
家里谁也不谈起这些事情。他们都想用好心争取他,给他吃好的,宠着他,惯着他。那正是春天;尽管约娜总是胆战心惊的,他们还是替他在意埠租了一只船,好让他随时到海上去解解闷。
他们只是不许他骑马,怕他又到勒阿弗尔去。
他没有一点事情可做,常发脾气,有时态度很粗暴。男爵担心他的学业半途而废,约娜想到再要分离,真是忧心如焚,但又不知道如何替他打算。
一天晚上他没有回家。后来知道他是和两个水手乘船出去的,他母亲着急得没有戴帽子就在夜里自己赶到意埠去。
海滩上正有几个人在那里等待着那只船回来。
海面上出现了一小点灯光,摆动着渐渐靠近岸来。但是保尔不在船上,他叫人送他到勒阿弗尔去了。
警察多方探寻,也没有能找到他。上次把他藏起来的那个妓女也不见了,并未留下一点痕迹,她的家具卖了,房租也付清了。在白杨山庄保尔的房间里,找到了这个女人写来的两封信,从信里看出她像发疯似的爱着他。她讲到准备到英国去,还说必要的费用也已有了着落。
从此庄园里的这三位主人,无声无息,凄凄惨惨,就像住在让人受精神折磨的阴暗的地狱中一般。约娜的头发本来已变成灰色,现在完全白了。她天真地自问为什么竟这样受到命运的捉弄。
她接到托耳彪克神甫的一封信:
夫人,天主的惩罚已经落在您头上了。您没有把您的孩子交给天主,现在天主便把他从您身边夺走,扔给一个娼妓去了。上天的这个教训还不够教您睁开眼睛吗?主的恩情是无边的。只要您肯回心转意来跪在他的面前,也许您能得到他的宽恕的。我是他谦卑的仆人,您若来敲他住宅的门,我一定会替您开门。
她把这封信搁在膝上坐了许久。也许神甫所说的话是对的。她过去对宗教的种种疑虑又开始折磨着她的良心了。天主难道真和凡人一样,既妒忌而又爱报复吗?但是如果他不妒忌,就没有人怕他,没有人崇拜他了。毫无疑问,他所以具有凡人的感情,就为的让我们更容易理解他。正是这种因怯懦而产生的疑惑,驱使游移的和受痛苦的人们去接近宗教。现在她心里也起了这种疑惑。一天傍晚,在夜色刚降临的时候,她便偷偷地跑去叩神甫住宅的门了,她跪在这个瘦小的神甫的脚跟前,祈求宽恕她的罪过。
他答应可以赦免她一部分罪恶,因为天主不能把全部的恩惠降给那个住着像男爵这样的人的家庭的。
“您一定很快就会感觉到神恩的效验的。”他很肯定地说。
两天之后,她果然接到了她儿子的一封信;她在极度的痛苦中把这封信看成是神甫所期许的吉兆的开端。
我亲爱的妈妈:
你不要担心。现在我在伦敦,身体很好,只是经济极成问题。我们一文钱也没有了,常常整天得不到吃的。我真心所爱的那个女伴陪我在一起,她为了不离开我,已把她所有的钱,共五千法郎,都用光了;你知道,我以名誉担保,首先一定要偿还这笔款子。我很快就成年了,你若肯从爸爸的遗产中先拨一万五千法郎给我,那你真是太好了;这样就解除了我一个很大的困难。
再见,我亲爱的妈妈,我用整个的心拥抱你、外祖父和丽松姨妈。我希望不久就能和你见面。
你的儿子
保尔·德·拉马尔子爵
他写信给她了!可见他没有忘记她。她根本不去想他要的是钱。既然他手里没有钱,那当然要寄给他的。钱算得了什么呢!主要是他写信给她了!
她哭着跑去把信拿给男爵看,丽松姨妈也给叫来了;这是他亲笔的信呀,大家把这封信上的每一个字又都读了一遍,还分析了每句话的意义。
约娜化忧为喜,拼命替保尔辩解:
“既然他来信了,他一定会回来的,他就要回来的。”
男爵比较平静,说道:
“那还是一样的,他原先离开我们就是为了那个女人。既然他当时毫不踌躇,这说明他爱她远胜于爱我们。”
一阵极强烈的痛苦突然袭上约娜的心头,那个夺走了她儿子的情妇在她身上燃起了一种憎恨;这是一种狂热的不可压抑的憎恨,一个妒忌的母亲的憎恨。在这以前,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保尔。她很少想到她儿子所以走入歧途,就是为了这个贱女人的缘故。但是男爵这番话提醒了她,使她认清了自己面前的这个具有无比威力的敌手;她感到在她和这个女人之间正在展开一场激烈的搏斗,她觉得宁肯丢掉她的儿子,也不能让这个女人来和她分享她儿子的爱。
她满心的喜悦全部消失了。
他们寄去了一万五千法郎,但在五个月中间却再没有得到他的消息。
接着一个受委托的律师出面来清理于连遗产的详细账目了。约娜和男爵一句也不多说,便把账目算清,就连依法属于母亲的部分也放弃了。保尔回到巴黎时收进了十二万法郎。在这以后的半年中,他写过四封信,都是简简单单地报告他的消息,然后结尾时,写上一两句很冷淡的敷衍话。信中这样说:“我在工作,我在交易所里得到了一个位置。亲爱的老人家们,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到白杨山庄去拥抱你们。”
信中一字没有提到他的情妇;即便他写满四页信纸来谈她,也比不上这种缄默更说明问题。在这些冷冰冰的信中,约娜仍然能嗅出那个隐蔽着不露面的女人,那个娼妇,那个在母亲的眼中永远势不两立的敌人。
这三个寂寞的老人经常商议怎样能解救保尔,但是他们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到巴黎去一趟吗?这又有什么用处呢?
男爵常说:“等他这股热劲儿用完了,他自己也会回来的。”
他们继续过着凄凉的生活。
约娜和丽松姨妈常常瞒过了男爵,一起到教堂去。
很长一个时期没有任何消息,然后,一天早晨,保尔寄来一封在绝望中所写的信,把他们都吓坏了。
我可怜的妈妈:
我完了,如果你不来救我,我除了用手枪自杀,再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我所做的一项绝对有把握的投机生意,竟意外地失败了;我欠了八万五千法郎的债。如果我不能偿清这笔款子,我就破产了,从此名誉扫地,什么事情也不能做了。我完了。我再说一遍:与其忍受这种耻辱,我宁愿用手枪结果我自己的生命。要没有那个女人鼓励我,我也许早就这么做了。我从来没有对你谈起过她,她是我的救星。
再见了,亲爱的妈妈,我衷心地拥抱你,但这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
保尔
信中附有一叠商业上的单据,足以详细说明他这次生意失败的经过。
男爵立即回信说,他们尽力去设法解决。接着他自己动身到勒阿弗尔去了解情况,抵押了一部分地产,把得来的款子给保尔寄去。
年轻人写了三封信回来,表示非常感动和感激,并说他自己立刻就要回来拥抱这几位可爱的老人家了。
但他并没有回来。
整整一年又过去了。
正当约娜和男爵要动身到巴黎去找他,并企图作一番最后的努力去说服他,这时他们却突然接到他的一封短简,说他已经又到伦敦,正在组织一个以保尔·德·拉马尔命名的轮船公司。他写道:“公司的前途是完全有保障的,我还可能获得极大的财富。一点也不冒风险。目前你们就可以看到各种有利的条件。等我将来和你们会面时,我一定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在今天,要能有出路,只有经营商业。”
三个月之后,轮船公司就破产了,因账目上有不法行为,正在追究经理的责任。约娜精神失常了好几个钟点;接着便病倒在床上了。
男爵又到勒阿弗尔去,向各处探听情况。他访问了律师、经纪人、代理人、执达吏,终于了解到德·拉马尔公司负债达二十三万五千法郎,他只好又去抵押产业。这次把白杨山庄和附带的那两个农庄全部抵押出去,才弄到了一大笔款项。
一天晚上,正当他在一个经纪人的办事处办理最后的手续时,突然中风,倒在地上了。
他们派人骑马去向约娜报信。等她赶到时,男爵已经死了。
她把尸体运回白杨山庄,她所受的打击使她那么痛苦,与其说是绝望,还不如说是麻木不仁了。
托耳彪克神甫不顾两个女人的百般哀求,始终拒绝男爵的遗体抬进教堂去。遗体在日暮时分下了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
保尔从一个替他清理债务的代理人那里,才得知这次意外的事件。这时他还躲藏在英国。他写信回去,说他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时已经太晚了,因此没有能赶回来,表示歉意。信中说:“不过,我亲爱的妈妈,你已经替我解除了困难,我就要回法国,不久一定能去拥抱你了。”
约娜陷于神经极度衰弱的状态中,她似乎对什么事情也不理解了。
冬天快过去时,年已六十八岁的丽松姨妈害了支气管炎,后来又转成肺炎;她无声无息地死去时,喃喃地说道:
“我可怜的小约娜,我就要去见仁慈的天主,求他对你发个慈悲。”
约娜把姨妈送到坟地里,看泥土落在她的棺木上,自己也真想一死了事,免得再去思想,免得再受痛苦,但正当她支持不住而倒下去时,一个粗壮的农妇把她抱在怀里,像抱孩子似的把她抱走了。
约娜已经在她老姨妈的床头度过了五个通宵,当这个不相识的农妇关切而又果断地把她抱回家里放在床上时,她只好完全听她摆布;痛苦和劳累一齐压在她身上,她竟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她到半夜才醒来。壁炉台上点着一盏小油灯。一个女人睡在圈椅上。这人是谁呢?她不认得。她靠到床边,借浮在油盏上的灯芯抖动着的微光,想要辨认出她的面目来。
她仿佛见过这个人。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呢?这女人安静地睡着,头歪在肩膀上,帽子落在地上。她看去年龄在四十到四十五岁之间,身体健壮,面色红润,肩膀宽阔,魁梧有力。两只大手悬在椅子的两边。头发开始斑白。约娜经过种种的不幸之后,从昏沉沉的睡眠中醒来,神志还不很清楚,目不转睛地窥望着她。
这张面孔,她确实一定是见过的。是从前呢,还是最近呢?她一点也弄不清楚,这个模糊的观念纠缠住她,使她心烦。她便轻轻地起来,踮着脚尖走过去,想更仔细地看看那个睡着的人。这时她才模模糊糊地记起,原来这正是从坟地里抱她回来把她安置在床上的那个女人。
但是在她过去的生活中,她曾经在别的地方遇见过她吗?或者她还以为只是在昨天模糊的记忆中才认识她的呢?而且她怎么又会在她的卧室里呢?那是为什么呢?
那个女人睁开眼睛看到约娜时,立刻站起来了。她俩面对面站得那么近,几乎是胸贴胸了。那个不相识的人叽咕着说:
“怎么,您起来啦?在这个时候,小心您可又会病倒的。您还是躺着去吧!”
“您是谁呀?”约娜问道。
但是这个女人张开双臂,把约娜抱住,使出男人一般的力气,又把她抱回床上。当她轻轻地把她放在褥单上时,她弯下身去,几乎贴到约娜身上,边哭边狂热地吻着她的双颊、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眼泪落在约娜的脸上,她喃喃说道:
“约娜小姐,我可怜的女主人,我可怜的女主人,难道您竟一点不认识我了吗?”
这时约娜喊道:
“啊,萝莎丽,我的孩子啊!”
约娜伸开双臂,搂住她的脖子,抱着她接吻;两个人都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脸偎着脸,泪和着泪,互相紧抱着再也分不开了。
还是萝莎丽先平静下来,说道:
“好了,要懂事一些,别着了凉!”
于是她把床重新整理好,把被铺平了,把枕头搁回到她当年的女主人的头下。约娜由于心头涌起了旧日的种种回忆,还在浑身发抖,抽噎不止。
她终于问道:“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回来的呢?”
萝莎丽答道:“现在只剩您一个人了,难道我能这样丢开您吗?”
约娜又说:“点上一支蜡烛吧,让我看看你。”
点燃的蜡烛端到床头桌上时,两人默默无言地面对面望了许久。然后约娜把手伸给她当年的使女,轻声说道:
“叫我怎么能认得你呢?我的孩子,你知道你的样子完全改变了,当然,我和你比,就更不如了。”
萝莎丽看到眼前这个瘦削而又憔悴的白发妇人,当年她离开时曾是那么年轻、美丽和鲜艳,答道:
“约娜夫人,说真的,您也变了,而且变得厉害。但是您想一想,我们已经有二十四年不见面了。”
两人又都不做声了,各人都在那里沉思。最后约娜嗫嚅说:
“至少你还过得幸福吧?”
萝莎丽踌躇了,害怕引起太令人痛苦的回忆,她结巴着说:
“可以……可以……那么说,夫人。我没有什么太可抱怨的,的确……我比您过得幸福。只有一件事情叫我心里难过,那就是没有能留在这儿……”
她话没有说完就突然停住了,因为一不留意,竟又触到了那个问题。但是约娜委婉地接着说道:
“我的孩子,那怎么能怪你呢?一个人总不能事事都称心如意。你丈夫也死了,对吗?”
这时一阵痛苦,使约娜的声音都发抖了,她继续问道:
“后来……后来你又有过孩子吗?”
“没有,夫人。”
“那么……你……你那个儿子……他现在怎么样了?你对他还满意吧?”
“是的,夫人,这孩子很好,很有股子冲劲。他结婚有半年了,他把我的农庄接过去了,所以,我到您这里来啦。”
约娜感动得颤抖着,喃喃问道:
“那么,我的孩子,以后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萝莎丽回答得很干脆:
“那是一定的,夫人,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接着隔了相当时间她们都没有说话。
约娜忍不住把她们两人的生活做一番比较,但是她心里并不难过,因为现在她对不公平的残酷的命运,已经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了。她便问道:
“你的丈夫,他待你好吗?”
“啊,夫人,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又勤劳又俭朴。他是害肺病死的。”
约娜很想知道个底细,从床上坐起来说道:
“来吧,我的孩子,把一切,把你全部的生活都说给我听听。今天,这对我是有好处的。”
萝莎丽把椅子挪近一些,坐了下来,就开始谈她自己,谈她的房子,谈她那小天地。她把农村里的人所喜欢谈的细枝末节也都说了,还描绘了她的院子,谈到那些叫人想起过去幸福时光的古老的事情时她就笑了,谈话的声调一步一步高起来,这也正是习惯于支配一切的农妇的本色。最终她表白说:
“现在我手头有一点产业了。我什么也不怕了。”
接着她又露出有点为难的样子,把声音放得更低,说道:
“不管怎么说,这一切还不都是靠了您的照顾;所以您知道,我这次来是不能要工钱的。啊,真的不能要,真的不能要!您要不答应,我就走了。”
约娜问道:“你的意思总不是说要白白地来服侍我吧?”
“唉,夫人,我就是这个意思。给钱!您来给我钱!但是我可以说我的钱和您的也差不多了。您只要想一想,这多次的抵押和借债,再加上每期应付的越积越多的利息,除此以外,您所剩还有多少呢?您都知道吗?您不知道,可不是?好了,我可以告诉您,您一年的收入未必能有一万法郎。未必能有一万法郎,您明白吗?但是这一切,都让我来替您安排,并且越早越好。”
她说话的声音又高起来了,她看到欠息不去清理,破产的威胁就在眼前,心里就按捺不住,简直气愤极了。当她女主人脸上掠过一阵若有所思的微笑时,她真急得嚷起来了:
“这没有什么可笑的,夫人,因为没有钱,就不能好好生活。”
约娜把她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老念头,她慢条斯理地说道:
“啊,我呀,我的运气不好。所有倒霉的事情都落在我身上,我这一生都受着命运的打击。”
但是萝莎丽摇摇头:
“不能这样说,夫人,不能这样说。没有别的,只怪您结婚结错了。连对方是怎么一个人也没弄明白,不应该这样就结婚了。”
就像两个老朋友一样,她们一直谈着她们自己的事情。
太阳出来了,她们还在那里谈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