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踵而来的这些日子都过得很悲惨,在这些日子里,因为亲人永逝了,屋子里就显得凄凉和空虚,在这些日子里,每遇到死者日常使用过的东西,就会令人感到难过。时时刻刻都会触动回忆,叫人心酸。这里是她坐的圈椅,那里是她留在外厅里的洋伞,还有女仆忘了收起来的死者曾经用过的酒杯!在每一间屋子里,都能发现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她的剪刀,一只手套,被她的粗手指翻破了的书,许许多多本来算不了什么的零星用物,正因为它们叫人想起她的种种琐事,无一不令人感到伤心。
还有她的声音到处追逐着你,响在你的耳边;你想躲开这所房子的魔力,逃避到不论什么地方去。但是却又不能不留在这里,因为别人也都忍受着痛苦留在这里。
此外,约娜始终痛心地忘不了她在她母亲旧日的信件中所发现的那桩事情。这使她思想上感到非常沉重;她那破碎了的心再也不能复原了。由于这桩可怕的秘密,更增加了她目前的孤独;她最后的一点信任连同她最后的一点点信仰,一齐都消失了。
父亲不久之后就离开了,他需要活动一下,换一换空气,跳出使他越陷越深的那种悲伤的心境。
这所大房子,见惯了它的主人一个又一个地离去,便又恢复了平静和正常的生活。
不久保尔病了。约娜快急疯了,接连十二天没有睡觉,也几乎不吃什么东西。
孩子病好了;但她仍然胆战心惊,总想到有一天他会死去,到那时她怎么办呢?她会弄成什么样子呢?逐渐地在她心中不自觉地产生了再要一个孩子的念头。不久,过去的愿望重燃起来,她梦想能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环绕在自己身边。这种想法把她纠缠住了。
但从发生萝莎丽的那桩事情之后,她和于连一直不同床了,在当前的情况下,要恢复他们之间的关系,简直是不可能的。于连另有所欢,这是她所知道的;她只要一想到必须再去接受他的爱抚,就憎恶得浑身发抖。
她为想要再生孩子的念头深深地苦恼着;为了这个,她是情愿忍受一切了;但是她自问怎么去和于连恢复关系呢?如果让他猜透了自己的心思,那真会叫她羞死的;并且他显得早已不再想念她了。
她也许可以抛弃这个念头;但是她夜夜梦想着生一个女儿;她看见保尔和他的小妹妹在那棵梧桐树下一同游戏,有时她觉得简直忍耐不住,就想从床上爬起来,一言不发地跑到她丈夫的卧室去。事实上,已有两次她都偷偷地溜到了他睡房门口,可是心里一阵羞愧,又急忙退回去了。
男爵走了,小母亲死了;约娜现在再也没有人可以商量了,再也没有人可以诉说自己的心事了。
最后她决心去找比科神甫,想用忏悔的方式保守秘密,把这个难题讲给他听。
她去时,神甫正在他那个种着果树的小花园里读经。
闲谈了一阵不相干的事情之后,她红着脸,很难开口地说道:
“神甫先生,我想要忏悔。”
神甫吃惊了,他把眼镜往上一推,对她仔细端详一番;然后他笑了。
“我想您不会是良心上有什么重大的罪过吧。”
约娜更慌张起来,回答说:
“不是的,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征求您的意见,一个很难……很难开口的问题,所以我不敢在这里讲给您听。”
他立刻收敛起他那副好好先生的脸色,显出祭司般的神情说道:
“既然如此,我的孩子,我就到忏悔室里去听你讲,走吧!”
但是她突然一想,在那严肃而寂静的圣堂中,这样羞答答的话怎么能出口呢,便又犹疑不决,退避不前了。
“神甫先生,我看……我看不必了吧……我可以……我可以……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在这里把我要讲的话讲给您听。或是您看,我们坐到那边那个小亭子下面去吧。”
他们慢慢地走了过去。她心里盘算着应该从哪里说起,怎么说法。他们坐下了。
于是,就像忏悔时一样,她开始了:
“我的圣父……”
她踌躇了,又一遍地说:“我的圣父……”便心慌得说不下去了。
他把双手搭在肚皮上,等待着。他看出她很为难,便鼓励说:
“喔,我的女儿,有什么不可以讲呢?来,拿出勇气来。”
像一个胆怯的人再不顾任何危险,下定了决心:
“我的圣父,我想再要一个孩子。”
他没有答话,因为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她想解释,但是惊惶失措得不知道怎样来表达。
“我现在的生活很孤单;父亲和丈夫彼此不融洽;母亲又死了;再加……再加……”说到这里,她浑身发抖了,她把声音放得更低……“那一天,我的孩子差一点完了!果真那样,我怎么办呢?……”
她停住了。神甫还是莫名其妙,用眼睛瞪着她:“我说,开门见山地讲吧。”
她重复说:“我想再要一个孩子。”
神甫习惯于农民们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开点粗鲁的玩笑,听到这句话时,他微笑了,一面会意地点点头,答道:
“不过,我觉得,这事全仗您自己呀!”
她用天真的眼睛望望他,羞得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但是……但是……您得知道自从那次……那次关于……那个使女……那是您知道的……那件事情之后……我和我丈夫,我们就完全……不在一起生活了。”
神甫见惯了乡间男女的混杂和不正当的关系,听到这番话时不觉吃了一惊;突然他以为猜到了那少妇真正的心思了。他用眼角望着她,对她的不幸抱着满腔的好心和同情:
“是的,现在我完全懂了。我懂得您的……您的孤单的生活使您烦恼。您正年轻,身体又很健康。这当然是自然的,完全自然的。”
他显出乡村神甫毫不拘束的快活性格,便又微笑了;他轻轻地拍拍约娜的手,说道:
“依照戒律,这是许可的,完全许可的。‘肉体的结合仅仅只能由结婚才得到许可。’您是结了婚的人,可不是吗?那就完全不是乱插萝卜了。”
这次轮到她不懂对方话中所暗藏的意思了;等到她一下明白之后,羞得满面通红,把眼泪也急出来了。
“啊,神甫先生,您说的是什么呢?您在想什么呢?我向您发誓……我向您发誓……”她啜泣得哽咽住了。
他吃惊了,安慰她说:
“好了,我没有要使您难过的意思。我只是说了句笑话;只要心里诚实,说句笑话也没有关系。您把这事交给我;尽管交给我好了。我可以跟于连先生谈一谈。”
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怕这种调停是笨拙的,而且是危险的,她想阻止,但是又不敢开口;她含糊地说了一声“谢谢您,神甫先生”,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生活在令人苦恼的不安中。
一天晚上晚餐的时候,于连古怪地望着她,嘴角上带着一点微笑,她知道这是他平时戏弄人的时候惯有的一种表情。他甚至对她表示殷勤,但其中暗暗地带有嘲弄的意味;餐后两人在小母亲经常散步的那条白杨路上走着的时候,他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这样看来,我们又和好如初了。”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她望着路上那道笔直的痕迹,现在由于长出了青草,几乎快看不清楚了。这是男爵夫人平时散步所留下的足迹,现在也像一个回忆一样,逐渐地被磨灭了。约娜凄苦地感到一阵心酸;她觉得自己在人生道上迷了路,孤独到与世隔绝了。
于连接下去又说:
“在我,这是求之不得的。我原来只怕你不肯。”
太阳西沉了;夜色温柔而幽静。约娜心里郁积得真想痛哭一场,她需要对一个知心的人敞开自己的胸怀,紧偎着他来倾诉自己的哀怨。她已经忍不住要哭出来,便伸开双臂,倒在于连怀里了。
她哭泣着。他吃惊了,他望着她的头发,但看不见藏在他怀里的脸。他以为她还爱着他,便大模大样地在她的发髻上亲了一个吻。
然后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回去了。他跟她进了卧室,那一夜他就睡在她那里了。
他们旧日的夫妇关系恢复了。他就像在尽自己的义务,但心里却也并不讨厌;在她这方面,心里觉得既痛苦又可厌,但也作为一种必要来承受了,她只等待一怀了孕,就决心断绝这种关系。
但是不久,她发现她丈夫在爱情上的举动和过去不同了,也许显得更有经验了,但是有所保留。他像一个小心翼翼的情夫一般地对待她,而并不像一个泰然自若的丈夫。
她诧异了,暗自观察,很快发觉他每次和她发生关系时,都在她能受孕之前就停住了。
于是有一天夜里,正当嘴对着嘴的时候,她就讷讷地说:
“为什么你不像从前一样毫无保留地给我呢?”
他冷笑起来:
“天哪,就是为了不让你肚子大起来。”
她哆嗦了一下:
“为什么你不再要孩子了呢?”
他惊呆住了:
“嗯,你说什么?你发痴啦?再要一个孩子?唉,那可要不得!有一个孩子哭哭啼啼已经够受的了,人人为他操心,还要花钱。再要一个孩子!谢谢老天爷吧!”
她把他搂在怀里,亲他,吻他,低声对他说:
“啊,我央求你,让我再做一次母亲吧!”
他仿佛受了她的伤害似的,大怒起来:
“你真是发昏啦!我求求你,别让我再听这种疯疯癫癫的话了。”
她不做声了,决心想对他使用圈套,来获得她所梦想的幸福。
于是她竭力设法要拖长他拥抱的时间,像演戏似的表现出疯狂般的热情,在那假装的神魂颠倒的时刻,她用痉挛的双臂把他紧紧地抱住。她用尽了种种诡计;但是他始终能控制住自己,一次也不敢大意。
她越来越被想做母亲的强烈的欲望所激动,她决心不顾一切了,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就在这种情况下,她又找到比科神甫那里去了。
神甫刚用完午餐,由于餐后经常心跳,所以满面通红。他一看见她进来,便大声问道:
“事情怎么样?”因为他也急于想知道那次调解的结果。
约娜现在已下定决心,也就不再胆怯害臊了,她立即答道:
“我丈夫不想再生孩子了。”
神甫对这事极感兴趣,转过身来望着她,准备以教士的好奇心来探问床笫间的秘密,这些原是他在忏悔工作中足以消遣解闷的部分。他问道:
“这话怎么讲?”虽然她已下了决心,到要解释时却又觉得为难了:
“但是他……他……他不肯和我再生孩子了。”
神甫明白了,他对这一类事情是内行的;他像一个斋戒而又贪嘴的人一般,连同种种精确的细节,一概都详详细细地询问了一遍。
他思索了一阵,然后用平静的声调,就像在估计丰收的年成似的,替她拟定了一个考虑得很周到的巧妙的计策:
“亲爱的孩子,您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要使他相信您已经怀了孕。这样他就不再戒备了,到那时您便真的会怀孕了。”
她连眼睛都羞红了;但是既然她一切都在所不惜了,便又追问道:
“可是……可是他要不相信我的话呢?”
神甫对掌握人们的心理是最擅长不过的:
“您把怀孕的事情对所有人都讲,到处宣传,结果他自己也就会相信了。”
然后像是为自己这道策略辩护,他又补充说:
“这是您的权利。教会容许男女间的关系,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生育。”
她听从了这个巧妙的主意,半个月以后,便告诉于连说自己可能怀孕了。他吓了一跳。
“那怎么可能呢!那不会是真的。”
她立刻指出她所以怀疑有孕的理由,可是他还自信地说:
“那可不一定,等着看吧!”
从此每天早上他都问:
“怎么样?”
她却总是回答说:
“没有,还是没有来。要不是怀了孕,那才怪呢!”
他也焦急起来,心里又懊恼又奇怪,反复说道:
“这个我可真不懂,简直不懂。吊死了我,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搞的!”
一个月之后,她把这个消息到处宣传,只是出于爱面子的这种复杂而微妙的心理,才独独没有告诉琪尔蓓特伯爵夫人。
于连从最初产生了顾虑之后,就不再和她接近了;后来懊恼极了,也就索性算了,说道:
“这一个可真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从此他又和他妻子同床了。
神甫所预料的一切完全实现了。她真的怀了孕。
这时约娜欢喜得快疯了。她出于对她所崇敬的那不可知的神祇的感恩,立誓要永守贞洁,从此,每天晚上,她把卧室的门关得紧紧的。
她重新感到自己几乎很幸福了,暗自惊奇在母亲死后,悲哀会消失得这么快。她原以为自己再得不到安慰的了,可是现在不到两个月,敞开的伤口竟痊愈了。剩下的只是一种淡淡的忧郁,就像是笼罩在她生活上的一层惆怅的纱幕而已。她觉得不可以再发生任何其他事故了。孩子们会长大起来,都会很爱她:她无须再去为她丈夫操心,她的老境会过得平静而称心。
将近九月底的时候,比科神甫穿着一件上身才一个礼拜的新法衣,正式来告别了,同时也为介绍他的后继人托耳彪克神甫。这是一位很年轻的神甫,身材瘦小,说话有些夸大,一对深陷的眼睛周围有一道黑圈,说明他性情的急躁。
老神甫调到戈德镇去当首席神甫去了。
约娜为他的离别实在感到伤心。这位好好先生的面影是和她做少妇的全部回忆联系在一起的。为她举行婚礼的是他,给保尔施洗礼的是他,主持男爵夫人葬礼的也是他。她要一想到埃都旺村,就一定会联想到比科神甫挺起大肚子沿着农庄院子路过的神气;她喜欢他,因为他快活而又自然。
神甫虽然高升了,心里却并不觉得高兴。他对约娜说:
“子爵夫人,我心里是难过的,我心里是难过的。我在这里已经十八年了。啊,这个村庄收入少,进益不大。男人对宗教的信仰不高,妇女呢,您也知道,品德不好。女孩子不先朝拜大肚皮圣母,是不会到教堂来结婚的,因此这个地方橘花不值钱。尽管如此,我对当地一向是有感情的。”
新神甫听得很不耐烦,满脸涨成通红。他突然插嘴说:
“我在这里,一切都不能这样下去。”
他那样子,就像一个瘦弱而性格暴跳如雷的孩子,他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旧法衣。
比科神甫斜眼望着他。每逢他兴致好的时候,他总是这样看人的,接着说道:
“您看吧,神甫,您想防止这些事情,除非把全区的教徒都用链子锁住;就是这样,也得不到什么效果。”
那个青年神甫厉声答道:
“我们将来看吧。”
老神甫往鼻子里送了一撮鼻烟,慢慢嗅着,微笑地说道:
“神甫,年纪大起来,您就会心平气和了,这和经验也有关系;按您的做法,只会把最后的几个信徒也从教堂里赶跑了;此外再不会有什么好处。这里的人宗教信念是有的,但也很能胡闹,这一点您要注意。说老实话,每当我发觉一个肚子有点大了的姑娘来听讲道的时候,我心里就想:‘这一下,她要替我多带进一个教徒来了。’我就尽力帮助她结婚。您要知道,您无法防止他们不出乱子,但是您可以去把那个小伙子找出来,免得他抛弃那个做了母亲的姑娘。使他们结婚,神甫,使他们结婚,别的事您不要管。”
新来的神甫冷冷地答道:
“我们的想法不同;争论也没有用。”
这时比科神甫又恋恋不舍地谈起他的村庄,谈起从他教会住宅的窗口就能望见的大海,谈起那些漏斗形的小山谷,那里他常常一面诵读着经文,一面瞭望在大海上航行的船只。
两位神甫都告辞了。老神甫抱吻了约娜,她几乎要哭了。
一个星期之后,托耳彪克神甫又来了。他像一个新接王位的王子似的,谈到他正在进行的改革。然后他请求子爵夫人千万不可在礼拜日望弥撒时缺席,并且所有节日也都必须参加。
“您和我,”他说,“我们是地方上带头的人;我们应该管理这个地方,并且凡事要以身作则。我们必须联合起来,才能有势力,才能受人尊敬。教堂和庄园携手合作,住茅屋的人就会服从我们并且怕我们了。”
约娜的宗教完全是从感情出发的,她的信仰,像一般女人的信仰一样,是带有梦幻色彩的;她所以还能勉强尽她做教徒的责任,那完全出于在修道院时所养成的习惯,至于她的宗教信念,则早受她父亲那种自由思想哲学的影响而抛到九霄云外了。
比科神甫看见她多少能对教会尽点责任,心里就满足了,因此从来不作过分的要求。但是新来的神甫发现她上个礼拜日没有去望弥撒,就严厉而焦急地跑来了。
她不愿意和教会的关系破裂,便答应了,但心里却是有保留的,她只准备为了情面关系在最初几个星期到教堂去。
从此她渐渐养成了到教堂去的习惯,并且接受了这个严格而专横的瘦个儿神甫的影响。他的那种狂信者的激昂和热情使她喜欢。他挑动了她那根每个女人心灵中都有的宗教诗情的心弦。他那种执拗的苦行,他对于世俗和肉欲的蔑视,他对人世间种种牵挂的厌恶,他对天主的敬爱,他那种年轻人对人情世故的无知,他生硬的言辞,他那不屈的意志,所有这一切给了约娜一种印象,以为这就是殉道者的形象;于是饱经人世忧患的约娜,便被这个孩子、这个天国使臣的狂热信仰吸引住了。
他引导她走向救苦救难的基督,指示她宗教虔信的快乐一定能解除她的一切痛苦;当她驯顺地跪在这个看去不过十五岁的神甫面前忏悔时,真觉得自己既软弱又渺小。
但是不久这个神甫被全村的人所痛恨了。
他因为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所以对别人也丝毫不能宽容。其中爱情这件事情特别引起他的愤慨和恼怒。他在布道时,常常按照教会的习惯,用狠毒的辞句,十分激烈地指摘爱情,并在乡下听众的面前不时地大发雷霆,谴责淫风;而且因为他在愤怒中描绘出来的形象,刺激着他的神经,他会气得浑身发抖,甚至跺起脚来。
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在教堂里挤眉弄眼,偷偷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向喜欢在这些事情上开开玩笑的老年农民,望完弥撒,在回家的路上走在穿蓝布外罩的儿子和披黑斗篷的老婆身边时,谈起这个可恶的小神甫的偏激,也纷纷表示不满。整个村庄里,群情激愤起来。
人们窃窃地议论在忏悔室时他是多么的严酷,惩罚人时又是多么的厉害;当他坚决拒绝赦免那些贞操受到侵犯的姑娘们时,大家就都讥笑他。节日做大弥撒时,人们看见有些青年男女还留在座位上,不和别人一起去领圣体,便哄堂大笑。
不久,小神甫就像看守人追逐私猎户一般,去侦察和阻止情人们的幽会。在明月的夜晚,他到路边的沟渠里,到谷仓背后或是海边小山坡的草丛里去驱逐幽会中的男女。
有一次,他碰到了一对,他们当着他的面仍然不分开,互相挽着腰,在满是乱石的溪谷里,一边走一边接吻。
神甫嚷道:
“不要脸的东西,你们够了吧!”
那个小伙子回过头来答道:
“神甫先生,您管您自己的事情好啦;这里的事情和您不相干。”
于是神甫拾起一些鹅卵石,像赶野狗一样,向他们扔去。
那两个人笑着逃走了;可是下一个礼拜日,他在教堂里当众宣布了他们的名字。
从此,当地所有的年轻小伙子都不去望弥撒了。
神甫每星期四到庄园来晚餐,在其他的日子里也常来和他的女信徒谈天。她也和他一样,一谈起精神的事物,便变得非常兴奋,宗教论辩中所使用的古老而复杂的种种武器,她也全盘掌握了。
他俩在男爵夫人经常散步的那条白杨路上边走边谈,当他们谈到基督和他的使徒或是圣母和教会的圣者,那简直就像谈论他们所认识的熟人一样。有时候,他们停下来,为的讨论相互提出的一些莫测高深的问题,这时她就腾云驾雾似的发出种种诗意的议论,而他呢,要求更严格,就像一个偏执狂热的辩护人一般,抱定主意非要做到数学般精确地从圆形里求得相等的方形面积。
于连十分尊敬地对待新来的神甫,屡次说:
“这位神甫很合我的胃口,他一点都不妥协。”
因此他按例去做忏悔和领圣体,出色地起着示范作用。
他现在几乎每天必到福尔维勒伯爵夫妇家去,他和伯爵一起打猎,伯爵似乎没有他都不行了,同时不论刮风下雨,他都陪着伯爵夫人去骑马。伯爵说:
“他们骑马骑得入迷了,不过这对我妻子的身体倒有好处。”
男爵在十一月中旬回来了。他变了样子,苍老而又衰弱,精神上再也摆脱不了那种阴沉忧伤的心情。他对他的女儿更恋恋不舍了,仿佛几个月来的寂寞孤独,使他更迫切地渴望家庭的温暖,亲人的爱和精神上的安慰。
约娜一点没有向男爵谈起她新近思想上的变化、她和托耳彪克神甫的交往和她的宗教热情;但是男爵第一次和这位神甫见面,心里就对他产生极大的反感。
晚上当约娜问他:
“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他就回答说:
“这个人吗,这是一个十足的宗教裁判官!所以是个危险的人。”
后来,他从他所熟悉的那些农民口中,知道了这个青年神甫的严酷和凶暴,他那种违反自然法则和对人性本能的迫害,他心里对他就越发憎恨了。
男爵原是属于崇拜大自然的前辈哲学家的信徒,当他看见一对生物的交合,他会受到感动,他是个热心肠的泛神论者,因此怒斥天主教观念中的那个“天主”,那个合乎资产阶级的意图、具有耶稣会教士的迫害狂和暴君的复仇心理的“天主”,那个“天主”,在他看来,实际上是缩小了不可避免的、无边无际的、全能的“创造”,而“创造”同时也就是生命、光、大地、思想、植物、岩石、人、空气、牲畜、星辰、神、昆虫等这一切的总和,“创造”所以称之为“创造”,就因为它创造一切,它比意志更坚强,比理念更广阔,它随着时机的需要和温暖宇宙的日月星辰的运行,在无限的空间里,四面八方,不问形式,无目的、无理智、无终结地产生着一切。
“创造”包括万物的萌芽,它培育了生命和思想,正如树木的开花和结果。
所以在男爵看来,生殖是自然的大法则,是圣洁而可敬的行为,它实现了宇宙本体永恒而不可索解的意志。因此男爵开始在各个农庄里激烈地鼓动农民起来反对这个顽固的神甫,这个“生命”的迫害者。
约娜感到很苦恼,她向天主祷告,向她父亲央求;但男爵总是回答说:
“必须和这样的人斗争,这是我们的权利,也是我们的义务。这种人简直毫无人性。”
他摇动着长长的白发,反复说道:
“这种人简直毫无人性;他们什么都不懂,简直什么都不懂。对什么都是昏头昏脑地乱来一气;这种人是违反自然的。”
他喊出“违反自然!”,这几个字在他口中就像是给人下的咒语。
神甫很清楚遇见了敌人,但是由于他要把庄园和年轻的女主人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并且确信他能获得最后的胜利,他便等待着时机。
不久,一个固执的念头时刻出现在他脑海中了:他曾经在无意中发现了于连和琪尔蓓特之间有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现在他就想不惜用一切手段来打散他们。
有一天,他去看约娜,经过一番神秘的长谈之后,他要求她联合作战,和他一同来驱除她家庭中的邪恶,挽救那两个走向毁灭的灵魂。
她不懂他的意思,想要问个明白。他却答道:
“时机还不成熟,不久我会再来看您的。”说完就突然走了。
冬天快过去了,按乡间的说法,这是一个发霉的冬天,既潮湿又温暖。
不到几天神甫又来了,他隐隐约约地说,在有些人中间存在着不正当的关系,而这些人照理应该是无可指摘的。他又说,知道这种事情的人,有责任想尽一切办法去阻止他们。他发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议论,然后握住约娜的手,劝她一定要睁开眼睛,弄个明白,并且和他合作。
这一次,约娜已经懂了,但是她不做声,想到家庭里如今平安无事,又要招来一场风波,心里就很害怕;因此她装作没有听懂神甫话中的意思。这时他就不再犹疑,明白地摊出来了。
“子爵夫人,我要来做的这件事情是令人很痛苦的,但这是我的责任,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所处的职位有必要叫您明白一件您能阻止的事情。您要知道,您丈夫对福尔维勒伯爵夫人的友谊是罪恶的。”
她忍辱无力地低下了头。
神甫接下去说道:
“现在您准备怎么办呢?”
她讷讷地问道:
“神甫先生,您叫我怎么办呢?”
神甫粗暴地回答说:“您必须出面干涉这种罪恶的情欲。”
她哭了,带着悲痛的声音说道:
“他已经和一个使女欺骗过我,但是他并不听我的话;他已经不爱我了;如果我有什么要求不合他的意,他会很粗暴地对待我。我有什么办法呢?”
神甫不做正面回答,咆哮说:
“那就是说,您默认啦!您屈服啦!您同意啦!通奸的罪人就在您自己家里,而您就容许啦!罪恶发生在您的眼前,而您竟装作看不见吗?您是一个妻子吗?一个基督教徒吗?一个做母亲的人吗?”
她啜泣着:
“您叫我怎么办呢?”
神甫答道:
“什么都比容许这种可耻的事情好。我告诉您,什么都比这要好。离开他吧!逃出这个肮脏的家庭。”
约娜又说:
“但是,神甫先生,我自己没有钱生活,而且我现在也没有勇气;再说我并没有证据怎么就离开呢?我没有权利这样做的。”
神甫气得浑身发抖,站起身来:
“夫人,这都是因为您懦弱无能啊,我没有想到您是这样的人。您是不配受天主的怜恤的!”
她在他面前跪下去了:
“啊,我央求您,不要抛弃我,请您指点我吧!”
他说得很干脆:
“您叫福尔维勒先生睁开眼睛看看吧。来斩断这种关系,那是他的事情。”
她一想到这个,真是觉得可怕极了:
“他会把他们杀死的,神甫先生!那我就犯了告密的罪!啊,那可不行,绝对不行!”
这时神甫生气极了,举起手来像对她发出诅咒似的,说道:
“您就生活在您的耻辱和罪恶中去吧;因为您的罪过比他们更大。您是一个容忍奸情的妻子!我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
他走了,愤怒得浑身发抖。
她慌张地跟在他后面,准备让步,要答应他了。但是他仍然怒不可遏地匆匆往前走去,手里激动地挥舞着那柄几乎和他身子一般高的蓝色大雨伞。
他瞥见于连站在栅栏门附近,正在那里指挥修剪树枝;于是他向左一拐,想从库亚尔家的农庄穿过去,嘴里反复说:
“夫人,让我走吧,我没有什么可对您说的了。”
就在他要经过的农庄的院子中间,一群庄上的和附近邻居的孩子们正聚拢在母狗米尔扎狗棚的周围,这群孩子一声不响,好奇而又紧张地在那里观看什么东西。男爵就像一个小学里的老师似的,也站在孩子们中间,背着手,在那里好奇地观望着。但是当他远远看见神甫走来时,为了免得和他见面、打招呼和寒暄,便躲开了。
约娜还在那里恳求说:
“给我几天时间吧,神甫先生!请您再来一趟,那时候,我可以告诉您我所能做的,和我所能准备的一切;然后我们再一起商量。”
这时他们已来到那群孩子身边;神甫便走近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使孩子们这样感到兴趣。原来是那条母狗正在生小狗。在狗窝前,已经生下的五条小狗,正在母狗的周围蠕动着,母狗疲惫不堪地侧身躺在那里,喜爱地舐着它们。正当神甫弯下身去观看时,母狗痉挛地把身子一挺,第六条小狗钻出来了。这时孩子们都乐极了,拍手嚷道:
“又是一条,又是一条!”
在孩子们眼里,只觉得这是很好玩的,除了很自然地觉得好玩以外,并没有任何不洁的观念在内。他们看着小狗生下来,就像看见苹果落到地上一样。
托尔彪克神甫最初惊呆了一阵,然后怒不可遏地举起他的大雨伞,用全身的力气,向孩子们的头上打去。小家伙们都吓坏了,拔腿就跑;只剩下神甫面对着那条正在分娩中的母狗。母狗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神甫已不能控制自己,他不等狗站起来,便拼着命想把它打死。狗被链子锁着,不能脱身,在他的痛打下,一面挣扎,一面骇人地哀号。他的雨伞打断了。这时他赤手空拳,只好跳到狗身上,疯狂地踩着,踢着,想把它弄个稀烂。在他的践踏之下,最后的一条小狗被挤出来了;母狗已被打得鲜血淋淋,还在那堆没有睁开眼睛、呜呜地叫着、正在寻找奶头的小狗中间颤动着,他最后又抬起脚跟,狠狠地踢过去,这才结果了它的性命。
约娜早已逃开;但是神甫突然觉得有人抓住了他的脖子;一个耳光打飞了他头上的三角帽;愤怒到了极点的男爵一直把他拖到栅栏门前,然后一下把他扔到大路上去了。
当勒培奇先生回转身来,他看见他的女儿正跪在那堆小狗中间,一边哭泣,一边把它们捡起来放到自己的裙兜里。他指手画脚地匆匆向她走来,大声嚷道:
“你看这个家伙,你看这个家伙,这个穿道袍的家伙!现在你看明白了吧?”
农庄里的人都跑来了,人人看着那条在血泊中的母狗;库亚尔大娘叹道:
“真会有这样野蛮的人哪!”
这时约娜已经把那七条小狗都捡起来了,想要把它们抚养起来。
人们试着用牛奶来喂它们;有三条第二天就死了。于是西蒙老爹跑遍各处,想要找出一条带奶的母狗来。他没有找到带奶的母狗,结果却找来一只带奶的母猫,说那也能顶事。结果只好把其他三条小狗也牺牲了,留下最后一条交给母猫来抚养,这个异族的奶娘立刻收容了它,侧躺着身子给小狗喂奶。
为了不使母猫过分吃力,两星期之后小狗就断奶了,另由约娜自己用奶瓶给它喂奶。她替小狗取了名字,叫“多多”。男爵坚决要替它取名为“屠杀”。
神甫不再来了,可是在下一个星期日讲道时,他便对庄园痛施诅咒、辱骂和威吓,说一定要无情地扑灭一切病疫,革除男爵的教籍,男爵自然一笑置之;同时神甫还风言风语,影射于连另有了新欢。子爵听得非常恼怒,但是生怕丑事宣扬出去,也只好把怒火压在心头。
从此,每次讲道,神甫必定要宣讲一番他报仇的心愿,预言天罚的日子就要到了,所有他的敌人都不能脱身。
于连给大主教写了一封既恭敬而又强硬的信。托耳彪克神甫有被撤职的危险,就不再做声了。
人们常常遇见他迈着大步,十分激动地独自在四处漫游。琪尔蓓特和于连每次骑马外出散步时,总能望见他,有时远远地看去,在原野的尽头或是在悬崖的边上,就像一个黑点子,有时当他们正要走近一个窄谷时,他却正在那里读经。这时他们便掉转马头,免得从他身边经过。
春天来到了,他们的爱情更炽烈起来。天天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骑马找个隐蔽的地方,互相搂抱在一起。
不过树叶还很稀疏,草地又很潮湿,所以他们不能像在盛夏时节那样,躲进小树林里去。为了避免被人撞见,他们秘密的幽会经常利用伏高特小山坡顶上牧羊人休息用的一间小木屋,这木屋是能移动的,但从去年秋天起就一直被弃置在那里。
木屋高高地架在轮子上,孤零零地竖立在那里,和悬崖相距约有五百公尺,正在山谷开始陡峭直降的山坡上。他们隐蔽在木屋里是万无一失的,因为居高临下望得见整个原野;两匹马拴在木屋的辕木上,一直等待到主人们的欢乐兴尽而止。
但是有一天,当他们离开那小屋时,望见托耳彪克神甫坐在山坡下,几乎是隐藏在芦草丛中。
于连说道:
“以后应该把马留在山谷里,不然人们老远就能望见了。”
从此他们总是把牲口拴在一个长满荆棘的山坳里了。
又有一天傍晚,当他们正返回佛丽耶特庄园去,那里伯爵等着他们晚餐,他们遇见埃都旺村的神甫正从里面出来。他站在一旁让他们过去,低着头向他们打了个招呼。
他们感到一阵担心,可是很快也就忘记了。
谁知五月初的一个下午,外面刮着大风,约娜正在火炉边看书,她从窗口望见福尔维勒伯爵急急忙忙地步行而来,以为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了。
她赶快下楼来招呼他,当她站在他面前时,以为他真的疯了。他头上戴着那顶平时只在家里戴的大皮帽,身上穿着猎装,面色变得那么铁青,一向和他鲜红的皮肤很调和的红胡子,这时看去就像一团火焰了。他的眼睛很凶猛,眼珠滚来滚去,显出丧魂失魄的神情。
他喃喃地说:“我的妻子在您这里吗?”
约娜不知所措地答道:
“没有呀,我今天还没有看见过她。”
他的两条腿仿佛直发软,他便坐下了;他摘下帽子,三番五次不由自主地用手绢擦一擦前额;然后身子一挺又站了起来,伸着手,张着嘴,向约娜走去,像要向她吐露内心极度的痛苦;可是他又站住了,眼睛盯着她,像说梦话似的自语道:
“但是您的丈夫……您也……”
说着他就直奔海边而去。
约娜跑去想阻拦他,一面叫唤他,恳求他。她已吓得胆战心惊,暗自想道:“他全都知道了!可是他想去做什么呢?啊,但愿他找不着他们!”
但是她没有能赶上他,她的话对他也不起什么作用。他仿佛很自信,毫不犹疑地直奔而去。他跳过水沟,迈着大步穿过那片芦草地,然后登上了悬崖。
约娜站在种了树木的土岗上,久久地望着他,直到看不见了,才满怀忧虑地回到家里。
这时伯爵转向右手,开始奔跑起来。喧腾的大海上,波涛汹涌;大片大片的乌云从天边飞奔而来,每一片云都带来一阵暴雨。风飕飕地怒啸着,掠过草地,刮倒禾苗;大群的白鸥,像起伏的浪花似的,乘风向大陆飞去。
大粒的雨点阵阵地打在伯爵的脸上,他的双颊和髭须上湿淋淋地挂着雨珠,雨声在他耳边哗啦哗啦地响,他的心房突突地跳动着。
那边,就在他眼前,伏高特山谷张大了幽深的咽喉。一眼望去,只看见一个空寂的羊栏和羊栏旁牧羊人的小木屋。两匹马拴在这所活动房子的辕木上。在这样暴风雨的天气,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
伯爵一望见那两匹马时,便伏倒在地上,然后用两膝和双手匍匐前进,这个浑身是泥、头上戴着兽皮帽的庞然大物,看去真像一个鬼怪。他一直爬到那所孤零零的木屋边,为了不叫人从木板缝里望见他,他便躲到木屋底下。
那两匹马一看见他,便骚动起来。他用手中的小刀悄悄地割断了马身上的缰绳;骤然吹来一阵狂风,冰雹敲打着木屋的斜顶,木屋在轮子上摇动起来,把两匹马吓得都逃跑了。
伯爵跪直了身子,眼睛贴在门缝里,向里面窥望。
他一动也不动,像是在等候着什么。经过了一阵相当长的时间,他突然站起来,身上从头到脚沾满了烂泥。他愤怒地拨动门闩,把门从外面反扣住了,然后握住辕木,把小屋拼命地捣动着,仿佛想把它捣得粉碎似的。忽然间他挽住辕木,像牛拉车似的,弯着高大的身躯,喘着气,拼死命地把这所活动的木屋连同关在木屋中的那对情人,一起拖向陡峭的山坡边上。
关在木屋里的人,一边用拳头敲着木板,一边大声叫喊,他们还不了解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当伯爵把木屋拖到斜坡边缘时,一松手,轻巧的小屋子便顺着斜坡滚下去了。
它势不可当地往下直滚,就像一只野兽,横冲直撞,愈滚愈快,辕木拍打着地面。
一个蜷缩在山沟里的老乞丐,看见那木屋从他头顶上跃过;他听到从里面发出骇人的叫喊。
猛然间那木屋撞掉了一个轮子,倒向一边,接着就像一个皮球,就像一所连根拔起的房子从山顶上翻滚下来。当它滚到最后那道山坳边时,一跃而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跌到谷底里,像一个鸡蛋似的,砸得粉碎了。
木屋一撞碎在石头上,那个曾经看到它从头上跃过的老乞丐,立刻蹑手蹑脚地踩着荆棘,从山坡上走下来;他带着乡下人的那种小心谨慎,不敢直接走近那间砸碎了的木屋,便先到附近的农庄去报信。
人们都跑来了,拨开碎片,发现了两具尸体,但全已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男的前额裂开,面孔压得稀烂。女的受了撞击,颚骨脱落下来;他们的四肢折断,软酥酥的皮肉下,仿佛都已没有骨头了。
但是人们对死者都还认得出来,便开始纷纷议论,推究产生这场惨剧的原因。
“他们到这里面去干什么呢?”一个女人说。
这时那个老乞丐便说他们显然是为了避暴风雨,躲到里面去的,后来狂风把小屋吹倒,这才滚了下来。他还解释最初他自己也想躲到木屋里去,只因看到辕木上拴着两匹马,他才知道里面已经有了人。
他又得意地补充说:
“不然,我就送了命了。”
有人打岔说:“那不更好吗?”
于是老汉怒不可遏地说道:
“为什么那就更好呢?难道就因为我是穷汉,他们都是阔人吗?看看现在他们这副样子!……”
老汉气得发抖了。他衣衫褴褛,浑身湿透,乱蓬蓬的胡子和从破帽子里钻出来的长头发脏成一片,他用手里的那根弯曲的棍子,指指那两具尸体,叫道:
“死了,我们大家还不都是一样。”
这时又有一批农民赶来了,他们带着不安、疑虑、惊慌、自私而又胆怯的神色,冷眼旁观着。接着大家商量办法,最后决定把两具尸体分别运回到各自的庄园里去,企图获得一笔犒赏。两辆小篷车驾好了,但这时又发生了新的难题。有些人主张车子里铺上一点稻草就行了,另一些人却认为要放上垫褥才成个样子。
刚才说过话的那个女人嚷道:
“但是垫褥上会染得满处是血,将来还得用漂白水才能洗掉。”
一个气色快活的胖农民答道:
“自然会有人出钱的。东西越贵重,钱就越出得多。”
这话使大家都信服了。
两辆没有装弹簧的高轮小篷车,一辆向左,一辆向右,快步出发了,这两个生前搂抱在一起,从今再不会见面的尸身,每当车轮走在高低不平的车辙中时,在车子里被震动得晃来晃去,东摇西摆。
伯爵一看到小屋从陡峭的山坡上滚下去,便在狂风暴雨中飞奔地逃走了。他越过大路,冲开篱笆,跳下土岗,这样跑了几个小时,在黄昏时才到了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
仆人们惊慌地正在家里等着他,告诉他两匹马——于连的那一匹跟在另一匹后面——刚到家,却不见马上的人。
福尔维勒先生一阵眼花,用断断续续的语声答道:
“在这样可怕的天气里,也许出了什么意外的事情,让所有的人都去找他们吧。”
他自己也出去了;但一走到人家看不见他的地方,便躲进树丛里,偷偷地朝大路上探望着,至今还被他死命地爱着的这个女人,就要从这条路上回来,她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还留着最后的一口气,或是折断了四肢,永远成为残废的人了。
不久一辆小篷车从他面前经过,像是载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车子先在庄园门前停住,后来才进去。对呀,那一定是“她”;但是一种极度的恐怖把他牢牢地钉在那里了,他害怕面对事实的真相;他一动不动,畏缩成像一只野兔,任何声响都会使他发抖。
他等了一小时,也许是两小时。那辆篷车并没有出来。他对自己说,他妻子也许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一想到去见她,去面对她的目光,他心里就恐怖极了,他害怕有人会在他隐藏的地方发现他,强迫他回去目睹她垂死时的惨状,便又一直逃进树林中去。但是他忽然间想起,也许她正需要照料,而周围显然没有任何人能服侍她,他便疯了似的跑回家去。
进门时,他遇见了家里的园丁,便叫道:
“怎么样啦?”
那人不敢应声。于是福尔维勒先生更大声地吼道:
“她死了吗?”
仆人讷讷说:“是的,伯爵先生。”
顿时他心中感到无比的轻松。他的血液和他紧张的肌肉突然间都恢复正常了;于是他稳步登上高大的台阶。
这时另一辆篷车到达了白杨山庄。约娜老远就望见了,她看到车上的垫褥,猜想那上面一定躺了人,她一下都明白了。她所受的刺激是那样的强烈,她立刻晕倒了。
当她恢复知觉时,她父亲正托着她的头,拿香醋擦在她的鬓角上。他犹疑地问道:
“你知道吗?……”
她喃喃地说:
“是的,爸爸。”
但是当她想站起来时,她痛得怎么也站不住。
当天晚上,她就分娩了,生下的婴儿是死的。那是个女孩子。
于连下葬她一点都没有看见,一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一两天之后丽松姨妈已经回来了;在昏昏沉沉的噩梦里,她总是想知道那个老处女究竟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时间和在什么情况下离开白杨山庄的。后来在她神志清醒的时候,她也仍然记不起来,只是肯定在小母亲死后,她还见过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