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娜产后健康完全恢复了,他们夫妇就决定先到福尔维勒家去回拜,此外也要去拜访古特列侯爵。
于连在拍卖场上买了一辆新车,一辆只用一匹马拉的四轮马车,这样他们每月就能出门两次了。
他们在十二月一个晴朗的日子里,驾起车子出发了。马车在穿越诺曼底平原的大路上跑了两小时之后,开始顺着一个小山谷的斜坡下去,山谷的两边树木成林,中间留作耕地。
走尽播种了的耕地之后,紧接着就是牧野,牧野后面便是芦苇丛生的沼地。在这季节里,高大的芦苇都已干枯,长长的芦叶在风中飕飕作响,有如黄色的飘带。
顺着山谷陡然转了一个弯,便可以望见佛丽耶特庄园了。庄园的一边靠着树林密布的斜坡,另一边面临湖塘,宅邸的墙脚伸在湖中,湖的对面是沿着山谷另一斜坡上展开的高大的松林。
他们先越过一座古式的吊桥和一道路易十三时代式的大拱门,然后才进入宅邸的正院,宅邸精致的格局也是路易十三时代式的,门窗都用火砖砌出框边,宅邸四角各有用青石片盖顶的小塔楼。
于连十分熟悉地把这座建筑的各个部分解释给约娜听。他大加赞赏,尤其称道它的壮丽。
“你看那道拱门!这样一所住宅才真叫作富丽堂皇,你说对不对?宅邸的那一边面对湖塘,一列皇家式的台阶一直通到湖边,四只小艇停泊在台阶底下,两只是伯爵的,两只是伯爵夫人的。靠右首,你可以看见那一带白杨树林,那就是湖塘的尽头,从那里有一条小河,直通费岗。这一带鸟兽多极了,伯爵就最爱在那里打猎。这才真正称得上是爵爷的府第。”
宅邸的正门开了,面容苍白的伯爵夫人笑盈盈地出来迎接客人。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曳地的长裾裙袍,如同中世纪庄园的女主人一样。她正像那“湖上美人”,生来就为住在这座爵府里的。
宅邸的客厅有八扇窗子,其中四窗面向湖塘和湖塘外山岗上一片苍郁的松林。
松林阴暗的色调使湖水显得幽深、寒冷和阴沉,风吹过时,松涛就像沼泽的叹息声。
伯爵夫人握住约娜的双手,好像她们从小就是朋友一般,然后她请约娜坐下,自己就坐在她身旁的一把矮椅子上。这时于连有说有笑,温柔而又和蔼,最近五个月以来,他已经完全恢复到过去那种可爱的风度了。
伯爵夫人和于连谈论起他们骑马的事情来。她笑话他骑马的姿势,管他叫“坐不稳的骑士”。他也笑着,称她为“女儿国的骑士皇后”。这时窗外一声枪响,使约娜惊叫了一下。原来是伯爵打中了一只野鸭。
他的妻子立刻叫唤他。人们可以听见湖上的桨声和石阶前小艇傍岸时的撞击声,接着伯爵奇大的身材就出现了,他足蹬长靴,身后跟着两条湿淋淋的猎狗。猎狗的毛是棕红色的,正和伯爵头发的颜色一样,到门口时,狗就在门外的地毯上躺下了。
伯爵在自己的家里显得自然多了,他见了客人非常高兴。他叫人在壁炉里添了木柴,端来马代尔产的红葡萄酒和饼干,然后又突然叫道:
“我说您两位留在这里晚餐吧,对,就这么办了。”
约娜心里丢不下孩子,竭力婉辞;伯爵十分坚持,约娜一定不肯,这时于连焦急地使了个眼色,约娜害怕他又发脾气,引起争吵,因此虽然要到第二天她才能看得见保尔,心里不免很难过,却也只好同意留下了。
下午过得很快乐。他们先去游览泉水。水从长满青苔的岩石脚下喷涌出来,落到一个清澈的水池里,翻腾不息;然后他们又坐了船,在干枯的芦苇丛中开辟出来的航路上穿行,伯爵荡着桨,两条狗分坐在他的两旁,扬着鼻子在向空中闻嗅;每一桨下去,船身向前一冲,推进了一大步。约娜有时把手伸进水里去,一股清凉的感觉从她的指尖直奔到心头。于连和围着披肩的伯爵夫人坐在船尾上,像那默默无言地沉醉在幸福中的人们一样,时时刻刻都在微笑。
暮色降临,带来了冰冷的寒气,一阵阵的北风吹拂着枯萎了的灯心草丛。太阳已经沉落到松林后面,通红的天空里,飘浮着奇形怪状、小片小片红艳艳的云彩,令人望去就感到寒意。
他们回到那个宽大的客厅里,壁炉里的火正熊熊地燃烧着。一进门就给人一种温暖和舒适的感觉。这时伯爵的心情愉快极了,伸出粗壮的双臂,抱住他的妻子,把她像孩子似的举到他自己的嘴唇边,就像一个称心如意的老好人一样,在她左右面颊上都亲了一个响吻。
约娜笑嘻嘻地望着这个善良的巨人,他那骇人的胡髭会叫人想起童话中吃人的妖怪,于是她就想:“看人是多么容易看错啊!”这时她几乎不由自主地把眼睛转到于连身上,看到他正站在门框前,面色铁青,眼睛盯在伯爵身上。她担心地走到她丈夫身边,轻声问道:
“你病了吗?你怎么啦?”
他气愤愤地回答说:
“没有什么,你别管我。我刚才有点冷。”
当他们走进餐厅时,伯爵请求客人们允许他把狗也带进来;于是那两条狗立刻在主人的左右蹲下了。主人不时丢下一点吃的去,一面摸着它们那光润的长耳朵。两条狗都伸着脑袋,摇着尾巴,得意洋洋地浑身颤动着。
晚餐后,约娜和于连准备要告辞的时候,伯爵又留住他们,让他们看他用火炬打鱼。
他请他们和伯爵夫人都站在湖塘边的石阶上,他自己带着一个仆人上了船。仆人一手拿着渔网,一手举着点燃了的火炬。夜色清澈而寒冷,天上布满了星斗。
火炬在水面上映出一道道奇异而流动的火光,把耀眼的光亮投射到芦苇上,照明了湖边高大的松林。突然间船转换了方向,一个巨大的人形的怪影耸立在松林明亮的边缘上。人影的头部越过了树梢,消失在天空中,两条腿却一直伸进到湖塘里。然后那巨人扬起胳膊像要摘取天上的星星。这一双粗大无比的胳膊猝然举起来,顿时又放下去;水面立刻可以听到一阵轻微的激溅声。
船又缓缓地转过去,火光随着船在移动,照亮了树林。那个巨大的怪影就像沿着树林在奔跑,一鿃眼却不见了,接着又突然出现在宅邸正面的墙上,但影子已不及原先那么庞大,那些古怪的动作也映得更清楚了。
这时听到伯爵的嗓子喊道:“琪尔蓓特,我捉到了八条!”
船上的双桨击打着水波。那巨大的影子这时一动不动地耸立在墙壁上,但轮廓已逐渐缩小;头低垂了,身子细瘦下去;而当伯爵走上石阶,身后跟着那个掌火炬的仆人,这时影子已缩小到和他本人一般大了,但还在那里表演他的一切动作。
他在网中带回了八条蹦跳着的大鱼。
当约娜和于连裹着主人借给他们的大衣和毛毯回家时,途中约娜情不自禁地说道:
“这个大汉可真是个好人!”
于连驾着车,答道:
“对呀,不过他在别人面前太放肆了一点。”
一星期之后,他们又去拜访古特列夫妇。这是本省最知名的贵族。他们的勒米尼庄园靠近卡尼镇。在路易十四时代新盖的那所宅邸,深藏在一个有围墙的宏丽的花园里。从高处可以望见旧庄园的遗迹。身穿制服的仆役把客人们引到一间气派堂皇的大厅里。大厅正中,在圆柱形的台座上供着一只塞佛尔瓷的大盘子。台座的基脚上,有用玻璃板罩着的一封国王的亲笔信,写的是把这只盘子赐赠给莱奥波德·埃尔韦·约瑟夫·日尔迈·德·瓦尔纳维勒·德·罗勒博斯克·德·古特列侯爵。
约娜和于连正在观赏这件御赐的礼品时,侯爵和侯爵夫人进来了。夫人的头发上扑了粉,她摆出做主人的一副和蔼态度,但是为了要表露出自己更高贵的身份,就显得很装腔作势。侯爵本人身材硕大,头上的白发梳得溜光,无论从他的姿势、他的声调和他整个态度上,都流露出他地位的高人一等。
他们属于那些最讲究礼节的人,他们的思想、感情、言谈无一不安放在那副居高临下的臭架子上。
他们自言自语,并不等待别人的答话,心不在焉地微笑着,仿佛总是在履行着由于自己的地位不得不彬彬有礼地接待附近小贵族的这个义务。
约娜和于连显得手足无措了,他们竭力想讨主人喜欢,局促得再也坐不下去,却又不知如何告退;但是侯爵夫人像一个懂礼貌的皇后辞退觐见的人一样,简简单单自自然然,把话谈到适当的时机就不再说下去了,这样就便于客人自动地告辞。
归途中,于连对约娜说:
“如果你愿意,我们访客就到此为止吧;对我来说,和福尔维勒家来往就已经很够了。”
约娜完全同意。
十二月这个岁暮的月份,这个阴沉晦暗的月份,日子过得很慢。像去年一样,幽居的生活又开始了。约娜倒一点都不觉得烦闷,因为她时刻为保尔忙碌着,于连对孩子只是冷眼旁观,目光中露出烦厌的神情。
常常当母亲把孩子抱在怀里,并像一般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百般爱吻和嬉弄之后,把孩子递给父亲,一面说道:“亲亲他呀,人们会说你不喜欢他哩。”这时他露出厌恶的神气,转着圈,偏着身子,仿佛生怕碰到孩子痉挛地乱抓的小手,用唇尖在他光秃秃的脑门上轻轻地接触一下,然后便不胜其烦地急忙走开了。
有时镇长、医生和神甫到家来晚餐;有时是福尔维勒夫妇,他们两家人现在越来越亲密了。
伯爵对保尔仿佛十分钟爱。他一上门来,总把那孩子抱在膝上,有时整整抱上半天。他把他放在自己巨人般的大手掌中小心翼翼地嬉弄着他,用自己长长的胡髭尖儿搔痒他的鼻子,然后像许多母亲一般,激动而热情地抱吻他。他因婚后妻子一直没有生育,不断地感到苦恼。
三月间天气爽朗而干燥,几乎显得温暖了。琪尔蓓特又提议他们四个人一同骑马去游玩。漫长的白昼,漫长的黑夜,日复一日,这种单调的生活,使约娜觉得有点厌倦了,所以她十分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建议;整整一个星期里,她兴致勃勃地缝制她骑马的服装。
他们开始出游了。每次伯爵夫人和于连总是走在前面,伯爵和约娜相隔他们约有百步远的距离。后面这一对如同朋友一般安安静静地聊着天,这两个人都为人正直,心地坦率,一接触就成了朋友;前面的那一对常常低声细语,有时发出一阵哄笑,突然互相对望着,仿佛他们嘴里没有讲出的话想从眼睛里传达出来;忽然两人都纵马疾驰起来,像是想逃走的欲念支配着他们,叫他们跑向更远更远的地方去。
后来,琪尔蓓特似乎变得很暴躁。她发脾气的声音,被风传送过来,有时钻进走在后面的那两个骑马人的耳朵里。伯爵就微笑着对约娜说:
“我的太太不是天天都那么好脾气的。”
一天傍晚骑马回来的时候,伯爵夫人挑逗她骑的牝马,她先用马刺刺激它,然后又猛然勒住缰绳,可以听到于连几次告诫她说:
“小心,要小心哪!它会把您摔下来的。”
她回答说:“您别管,这不干您的事!”
那语调既干脆又强硬,那斩钉截铁的字眼远近都听得见,像是久久地悬挂在空中。
那匹牝马忽而竖起了前蹄,忽而向后反踢,嘴里吐着白沫。伯爵担心起来,使尽力气大声喊道:
“小心哪,琪尔蓓特!”
她像女人在神经激动的时刻什么也不能阻拦的情况下,出于挑衅,狠狠地鞭打那匹马,鞭子一下一下地落到牲口两耳间的脑门上,马被激怒得直立起来,两条前腿向空中乱扑,然后一落地,猛力向前一蹿,飞也似的向原野狂奔而去了。
它先越过一片牧野,接着闯进耕地里,把湿烂的泥土抛得四外飞溅;在它飞速的奔驰中,人和马看去也全然分不清了。
于连吓呆了,一直站在那里,绝望地呼喊:
“伯爵夫人!伯爵夫人!”
这时伯爵咆哮起来了,他把身子贴到高大的马颈上,用全身的力量迫使马前进;他用呼喊、用手势、用马刺激动它,激励它,激怒它,叫马飞奔,这个巨人般的骑士就像用双腿夹住这头笨重的牲口,要提起它来腾空飞去。人和马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向前直闯;这时约娜远远望见他夫妇俩的影子飞奔着,飞奔着,愈缩愈小,模糊难辨,最终消失,如同一对鸟儿互相追逐着,一直追到天边隐灭了。
这时于连骑着马,慢步走来,一面恼怒地叽咕着说:“我看她今天是疯啦!”
于是两人朝着他们朋友所走的方向走去,但这时伯爵夫妇已在起伏不平的原野里隐没不见了。
一刻钟之后,约娜和于连望见伯爵夫妇正迎面走回来;不久他们又都汇聚在一起了。
伯爵满面通红,流着汗,带着胜利的神情得意地笑着,在他的铁腕中牵着他妻子那匹哆嗦着的牝马。伯爵夫人面色惨白,显出一副痛苦而畏缩的表情;她的一只手搭在她丈夫的肩膀上,像是要晕倒的样子。
那一天,约娜才了解伯爵是十分疼爱他的妻子的。
在这之后的一个月中,伯爵夫人露出从来不曾有过的快乐的心情。她来白杨山庄的次数比以前更多了,老是笑着,热情地抱吻约娜。仿佛她的生命陶醉在一种神秘的喜悦中。她丈夫也很快乐,眼睛从来不离开她,时刻热情倍增地想摸摸她的手和衣裙。
一天晚上,伯爵对约娜说:
“现在我们真的生活在幸福中了。琪尔蓓特过去从来没有这么可爱过。她心情变好了,再也不发脾气了。我感到她是爱我的,这一点过去我就不敢相信。”
于连似乎也改变了,比以前快活多了,不再烦躁,仿佛这两家人的友谊替每一家都带来了和平和快乐。
这一年,春天来得特别早,天气已经非常暖和。
从柔和的早晨到宁静温暖的夜晚,阳光滋育着大地。转眼间,所有嫩芽一齐欣欣向荣地萌放了,液汁不可抗拒地上升着,发散出热力,这是在不寻常的好年头里大地回春的景象。
这种生命的悸动使约娜的心绪在不知不觉中引起纷乱了。她会面对草地上的一朵小花,突如其来地感到困倦,有时甜蜜的惆怅袭上她的心头,她常常会几小时沉湎在无目的的幻想中。
随后她又回想起动人的初恋时期的种种;这并不是说她心里对于连重新产生了爱情,这已经是一去不复返的了;而是她的肉体受和风的爱抚,为春的气息所陶醉,引起了不安,像是有一种看不见的温柔的呼唤在挑逗她一般。
她喜欢独自一个人,在温暖的阳光下,忘怀一切,不受任何思想的触动,享受那种朦胧而恬静的愉快心情。
一天早晨,当她正在这种梦幻的境界中时,心里突然涌现出往日的一幅图景,那是在艾特勒塔附近的一个小树林里,周围都是阴暗的枝叶,阳光从天窗般的一个窟窿里照射进来。就是在那林荫下,在这个爱恋着她的年轻人身边,她第一次感到肉体的战栗;在那里,他第一次怯生生地吐露了他心头的愿望;也是在那里,她突然觉得接触到了自己希望中的美好的未来。
她想再去看看那个树林,作一次感伤性的、迷信的巡礼,仿佛旧地重游能在她的生活历程中产生什么新的变化。
于连一清早就出门了,她不知道他到哪里去。她叫人把马丁家的近来她常骑的那匹小白马鞴上了鞍子,接着她就出发了。
这一天到处都非常安静,连一草一叶都一动也不动;风像是死灭了,一切仿佛都将永远地静止下去。昆虫也都像是隐藏得无影无踪。
太阳炽烈地照耀着,静寂的原野笼罩在金黄色的雾霭中,约娜骑着那匹小马,怡然自得地缓步前进。她不时抬起头来,望着碧空中棉花似的那朵小小的白云,这是一小块凝聚的水汽,孤零零地像被人遗忘了似的悬挂在那里。
约娜顺着山谷下行,山谷直通到海边,在称为艾特勒塔拱门的悬崖高大的穹隆下入海;然后她缓缓地向树林走去。阳光从稀疏的枝叶间散泻下来。她走遍了许多小路,却找不到她所探寻的地点。
当她穿过一条漫长的小道时,她突然望见路的尽头有两匹带鞍的马拴在一棵树上,她立刻认出那是琪尔蓓特和于连所骑的马。她正开始感觉寂寞,这种意外的相遇使她喜出望外,她便策马向前跑去。
那两匹拴着的马非常悠闲,像已习惯于长时间的等待。当约娜跑到它们跟前时,她大声呼唤。但是没有人答应。
一只女人的手套和两条马鞭被扔在踩平了的草地上。显然他们在那里坐过,然后把马留下,走到远处去了。
她等候了一刻钟,二十分钟,心里有点惊讶起来,不明白他们去干什么。当她下了马,靠在一棵树干上站着不动的时候,两只小鸟儿,没有注意到她,就飞到她身边的草地上 。一只小鸟在另一只的四周忙碌地跳着,抖动着展开的翅膀,点点头,唧唧喳喳地叫喊;忽然间它们交尾了。
约娜吃了一惊,仿佛她并不熟悉这些事情似的;然后她暗自想道:“真的呢,这是春天呀!”紧接着,另一个想头,一种猜疑,出现在她心中了。她重新看了看那只手套,那两条马鞭和那两匹丢在那里的马;她立刻跳上自己的马,迫不及待地想避开了。
她飞马奔回白杨山庄去。她不停地思考着,把一连串的事实和情况联系到一起,翻来覆去在思考这个问题。她怎么没有更早就看出来呢?她怎么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呢?于连经常外出,他恢复了过去整整齐齐的打扮,他的脾气变好了,怎么对这一切她都没有看清楚呢?她也记起了琪尔蓓特那种突然的神经质的暴躁,那种过分的娇媚和亲密,以及最近这一段时期以来她生活中心境的特别愉快,这是连伯爵也都替她高兴的。
她勒住马,让它慢步前进,因为她需要静静地思考一番,跑快了,会扰乱她的思想。
最初的那种激动过去之后,她心中几乎又恢复了平静,既不妒忌,也不憎恨,而是轻蔑。她根本不去想于连;他所做的一切已没有什么使她吃惊的了;但是她的朋友伯爵夫人的这种双重欺骗却使她感到愤懑。这样看来,世界上的人个个都是阴险的,说谎的,虚伪的。想到这里,她的眼眶里不禁噙满眼泪了。有时人们为幻灭而哭泣就像为死者而哭泣一样地感到伤心。
可是她决心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从此只爱保尔和她自己的父母,除此之外,再不使任何感情触动自己的心,对其他一切人都采取冷静旁观的态度。
她一回到家里,便扑倒在儿子身上,把他抱到自己的卧室里,足足有一个小时,疯了似的不停地和他亲吻。
于连回家晚餐时,笑容满面,殷勤可亲,处处想讨她的欢心。他问道:
“难道爸爸和小母亲今年真的不来了吗?”
这种关心深深地触动了她,使她几乎就要原谅他在树林中被她所发现的行为;想重见这两位老人的强烈愿望顿时袭上她的心头,因为除保尔以外,他们是她最心爱的人了。她把整个晚上的时间都用来写信,敦促他们早日回来。
他们通知说五月二十日可以到达。这时才五月七日。
她带着越来越焦急的心情等待他们到来,仿佛除了想念父母之外,她还感到另有一种需要,那就是她要使自己的心接触那些诚实的心,她要敞开胸怀和那些不染污行的纯洁的人们交谈。在他们的一生中,无论行动、思想和愿望,素来都是正派的。
她觉得生活在自己周围的,都是一些精神上不健康的人,这才使她心灵上感到孤独;虽然她也突然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装着笑脸,伸出手去接待伯爵夫人,但是她内心的那种空虚之感和对周围人们的鄙视却越来越扩大起来,把她整个包围住了;每天在当地传播的那些琐琐碎碎的闲话,只能在她心灵上引起更深的厌恶,对人产生更大的蔑视。
库亚尔家的闺女生下了孩子,最近不能不结婚了。马丁家的女仆,那个孤女,肚子大了;邻居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肚子也大了,那个瘸腿的、其脏无比的寡妇,诨号叫作“烂污”的穷婆子肚子里也有了孩子。
随时随刻所听到的,总不外是当地的一个小姑娘,或是一个有丈夫有儿女的农妇,或是平素为人所尊敬的一个富农的妻子大了肚子或是干出了其他丑事。
在这个火一样热情的春天里,仿佛不仅草木的精力旺盛了,人也一样。
而约娜呢,她的感官已经不再激动了,只有她那受了创伤的心和那多愁善感的灵魂,还在受着温存的春风的波动,她已只沉醉于不染欲念的梦想,在梦幻中消耗热情,至于肉的要求则早已绝迹,这才使她对污浊的兽性感到吃惊,从嫌恶而到了愤恨。
一切生物的性行为都使她恼怒,仿佛那是违反天性的事情;她所以怨恨琪尔蓓特,倒不是因为她抢了自己的丈夫,而是因为她也不免于跌进这种普遍存在的泥坑里。
琪尔蓓特理应和那些受低级本能支配的乡下人有所不同。怎么她竟也做出这种畜生一般的行为来呢?
就在约娜父母要到来的那一天,于连兴致勃勃地对他妻子讲了一件在他看来是十分自然而又非常滑稽的事情,这就更引起了约娜的反感。他讲到面包房的那个老板听到烘炉里有什么响声,那一天却并不是烘面包的日子,因此他以为是钻进了野猫去,结果却发现了自己的老婆:“她并不是在那里烘什么面包。”
他还接着说:“面包房的老板把炉门关住了;叫那一对几乎闷死在里面;还是那小儿子去告诉了邻居;因为他看见他母亲是和铁匠一起进去的。”
于连一再笑着说:“这些家伙倒想让我们尝他们的爱情面包啦!这真不愧是拉封丹笔下的一篇好故事。”
约娜听了这个之后都不敢再摸面包了。
当长途马车停下在石阶前,男爵慈爱的面容从窗口探出来时,约娜像从来不曾有过地受到了深刻的感动,一种思慕之情在她心灵深处激荡和翻腾起来。
但是当她一看见小母亲时,她不禁愣住了,几乎昏晕过去。男爵夫人经过了这个冬天,仅仅六个月不见,竟衰老得像相隔了十年。她那肥大的、松软下垂的双颊,像是涨满了血而发紫了;她的眼睛已昏黯无神;除非两臂有人扶持,她都不能行动了;呼吸时发出嘶嘶的声音,而且愈来愈困难,这使她左右的人都感到痛苦不堪。
男爵天天和她在一起,反而觉察不到这种每况愈下的衰弱;当她诉说呼吸不断地感到困难和身子日见滞重时,他便答道:
“那倒不一定,亲爱的,我知道你一向都是这样的。”
约娜陪她的父母到他们的卧室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里,心慌意乱,不禁痛哭起来。接着她眼眶中含着眼泪,又去找她的父亲,倒在他的怀里,问道:
“啊,母亲的样子变得多么快呀!她怎么啦?告诉我,她究竟怎么啦?”
他大为惊讶,答道:
“你是这么想吗?哪有这回事呢?还不就是这个样子?我和她天天在一起,我可以保证说,她并没有坏下去,仍然是这个样子。”
当天晚上于连对他的妻子说:
“你母亲的情况很不好。我看不会太久了。”
约娜听了哭泣起来,他显得不耐烦了。
“好啦,我并没有说她已经完了。你怎么这样大惊小怪。她改了样子,这是事实,她也到了年纪啦!”
过了一个星期,她已经看惯了她母亲改变了的容颜,便不再想这件事情了,正像我们为了需要心境的平静,出于自私的本能,排除或抛开威胁着我们的惊惶和忧虑,她也就这样排除了她的恐惧心理。
男爵夫人没有力气走路了,一天只能出来半小时。每逢在“她的”林荫路上走完一趟,她就疲乏得不能动弹,需要在“她的”长凳上坐下了。当她觉得连一趟也走不完的时候,她便说:
“就到这里吧;我的心脏扩大症今天把我的腿要压断了。”
她不再大笑了,那些在去年还会使她笑得浑身发抖的事情,今年只能使她微微一笑。但是她的目力仍然很好,她接连好几天重温《柯丽娜》和拉马丁的《沉思集》来消磨时光;随后她又叫人替她端来那只装“纪念品”的抽屉。她把那些使她念念不忘的旧信件统统倒在膝上,再把抽屉搁到身边的椅子上,把这些“老古董”全部重读过一遍,然后再一一放回到抽屉里。当她一个人的时候,真正是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拿起一些信来吻着,正像人们偷偷地吻着亲爱的死者的头发一样。
有时约娜突然闯了进去,发现她在那里掉泪,伤心地掉泪,便吃惊地问道:
“怎么回事呀,小母亲?”
男爵夫人深深地叹一口气,答道:
“就是这些老古董叫我伤心。一翻弄这些东西,就会想起快乐的日子,但现在已经都结束了。有些我们已经忘记了的人,一下子又都出现了。你仿佛看见了他们,听到了他们的声音,这真叫人心惊。这一切,将来你会明白的。”
男爵若在这种伤心的时刻走进来,就轻声地对女儿说:
“约娜,亲爱的,你听我的话,就把信烧掉,不论是你母亲写的或是我写的,统统烧掉。人到老年,再去回想年轻时候的一切,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
但是约娜也保存了她的信,准备着她的“放老古董的匣子”,尽管她在别的方面都和她母亲不同,但她却本能地继承了这种好幻想而又多愁善感的性情。
几天之后,男爵因为要去料理一件事情,就离开了。
这正是最美好的季节。天天一清早是灿烂的晨曦,然后是晴朗的白日,接踵而来的又是宁静的黄昏和柔和而星光满天的夜晚。不久男爵夫人身体就好了些;约娜忘掉了于连不正当的恋情和琪尔蓓特阴险的行为,她几乎觉得完全幸福了。乡间到处都是花香,大海从早到晚静静地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一天下午,约娜抱着保尔,走向田野去。她时而望望她的儿子,时而望望沿路草地上的野花,心里感到无比的幸福。她不停地吻着孩子,把他紧偎在自己的怀里;从田野里吹来一阵阵甜蜜的香气,她感觉自己完全沉醉并融化在一种极乐的境界中了。她梦想着孩子的将来。他将成为怎样的人呢?有时她希望他成为一个有名望、有势力的大人物。有时她又宁愿孩子终身守在自己身边,虔诚孝顺,永远讨妈妈的欢心。每当她从母亲的自私心理来爱他的时候,便希望他永远做她的儿子,光是做她的儿子;但是当她在热情中怀有理性地恋爱他的时候,她就一心盼望他能成为世界上一个有地位的人。
她在水渠边坐下来,细细地端详着他,仿佛她从来不曾见到过他似的。当她想到这个小生命有一天长大了,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路,脸上长了胡子,说话时发出洪亮的声音,她心里不禁惊异极了。
她听到远远有人在叫她。她抬头一看,却是马里于斯正向她直奔而来。她想一定是家里来了客人,她站起身来,受了打搅,心里觉得满不痛快。这时那孩子已飞奔到面前,当他跑近时,他嚷着说:
“太太,男爵夫人不好了。”
她像被人从背上泼了一盆冷水,慌慌张张地大踏步奔回家去。
她远远望见一大群人围在梧桐树下。她奔上前去,人们让出一条路,她看见她母亲直躺在地上,头底下垫着两个枕头。脸色完全是黑的,眼睛闭上了,她那喘了二十多年的胸部再也不动了。奶妈从约娜怀里接过孩子,把他抱开了。
约娜瞪着眼睛问道:
“怎么回事呢?她是怎么跌倒的?快请医生去。”
当她一回头时,看见神甫已经在那里,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得了消息赶来的。他卷起黑袍的袖子,张罗着在那里帮忙。但是无论用醋,用花露水抹擦,都已经不见效了。
“不如让她宽了衣服睡到床上去吧!”神甫说。
农户约瑟夫·库亚尔、西蒙老爹和厨娘吕迪芬当时都在场。比科神甫帮着他们,大家想把男爵夫人抬走;但是他们刚把她扶起来,她的头就向后倒垂下去,由于她身肥体重,难于搬动,弄得她身上的裙袍也被撕裂了。约娜看到这种情形,害怕得叫喊起来。他们便把这肥胖成软绵绵的身体重新安放在地上。
人们不得不从客厅里搬来一张圈椅,然后把她放进圈椅里,这才把她抬走。他们一步一步地登上台阶,再上楼梯,终于抬到卧室里,把她安置在床上。
正当厨娘一个人怎么也脱不下衣服时,唐屠寡妇及时地赶到了。按仆人们的说法她也和神甫一样,是“嗅到了死亡的气息”,顿时出现的。
约瑟夫·库亚尔骑马飞奔去请医生;神甫正打算回去取圣油,看护便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不必了,神甫先生,您可以相信我的话,她已经过去啦!”
约娜疯了似的向人恳求,她不知道怎么办,该从哪里着手,还有什么药可用。神甫坚持诵读赦罪礼的祷文。
人们守着这个青紫色的无生命的躯体已有两个小时了。约娜这时跪在地上,哀痛地哭泣着。
当医生打开门进来时,约娜仿佛在他身上看见了救星、安慰和希望。她扑过去,把就她所知道的事情的前后经过,断断续续地说给他听:
“她和每天一样散着步……她没有觉得不舒服……一点也没有觉得不舒服……午餐时吃了清肉汤和两个鸡蛋……她忽然倒下了……人就和现在一样发黑了……就再也不动了……我们用尽一切办法想让她醒过来……用尽一切……”
说到这里,她看见看护暗暗地向医生做手势,表示病人早完了,她便呆住不出声了。但是她还不肯相信,焦急地一再问道:
“情形严重吗?您看这个情形严重吗?”
医生终于回答说:
“我想恐怕……恐怕是……完了。要拿出点勇气来,要有很大的勇气。”
约娜伸开胳膊,扑倒在她母亲身上了。
这时于连回来了。他一下呆住了,显然心里很不高兴。他并没有表示出悲伤或哀痛,仿佛面对突如其来的场面,一下子他还来不及准备好适当的表情。他喃喃地说:
“我早就料到了,我早知道就要完啦。”
于是他掏出手绢来,擦着眼睛,跪到地上,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然后站起身来,同时还想把他妻子也扶起来。但是她抱住尸体吻着,几乎全身扑在尸体上。人们只好把她拖走。她仿佛已经疯了。
一小时之后,才又让她进来。一切希望都完了。这时卧室已布置成停尸室了。于连和神甫正在窗口低声交谈。唐屠寡妇舒舒适适地倒在一张圈椅上,已经快要睡熟了。她守尸惯了,哪一家死了人,在那里她就像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
天黑了。神甫走到约娜身边,握住她的双手,用宗教的大道理鼓励她,劝解她,企图使这颗破碎了的心得到安慰。他谈到死者,说了些神甫本色的话来赞美她,显出一副在他职业上应有的假慈悲的哀痛样子——其实死了人对他总是有好处的——要求守在尸体旁做一夜的祈祷。
但是约娜抽搐地哭泣着,不肯答应。在这永别的夜里,她愿意一个人,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来。于连走来说道:
“这可不行,我和你一起留下吧。”
她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只是摇摇头表示拒绝。终于她又说:
“这是我的母亲,我自己的母亲,所以我要一个人守着她。”
医生悄悄地说道:
“听她做主吧,看护可以留在旁边的屋子里。”
神甫和于连想到睡在床上更舒服些,也都同意了。于是比科神甫跪下去做祷告,然后站起身来,临走时,口里说:“这是一个圣女。”那声调就像他念“天主保佑你”一样。
这时子爵用平时的语气问道:
“去吃点东西好吗?”
约娜不知道是在对她说话,一点没有做声。他又说:
“你最好还是吃点东西,这样身子才支持得住。”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说:
“你马上派人去找爸爸回来。”
于是他出去派人骑马到卢昂去。
她沉入在默默的哀痛中,仿佛要等待那最后面对面的时刻,来尽情发泄心头极度的悲伤。
屋里渐渐阴暗起来,夜色笼罩在死者的周围。唐屠寡妇用极轻的脚步走来走去,用看护病人的那种悄悄的动作,在黑暗中摸索着看不见的东西,一一把它们拿来安放好了。然后她点燃两支蜡烛,轻轻地放在铺着白布的床头桌上。
约娜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觉得,什么也不了解。她只等待能独自一个人留下来。于连晚餐后又进来了,又一次问道:
“你不吃一点东西吗?”
他的妻子摇头表示不要。
他带着不是悲伤而是无可奈何的神情坐下了,一言不发。
他们三个人离得远远的,各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动也不动。
有时看护睡熟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接着突然又醒了。
最后于连站起身来,走向约娜身边:
“你愿意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她突然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答道:
“啊,是的,让我一个人留下吧。”
他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喃喃地说:
“我会时常来看你的。”
他出去了,唐屠寡妇也推着圈椅,坐到旁边屋子去了。
约娜关上了门,然后去把两扇窗子完全打开。一股带有干草气息的夜晚的和风向她迎面吹来。前一天割下来的青草,在月光下都成堆地晾在草地上。
这种温柔的感觉使她痛苦,像嘲弄似的刺伤了她的心。
她回到床边,握住一只冰冷而僵硬的手,望着她母亲。
她已经不像刚倒下时那样肥胖了;她仿佛安静地睡在那里,睡得非常安静,这是她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蜡烛惨淡的火光在微风中抖动着,光影投在死者的脸上,移来移去,看去仿佛她在那里活动了。
她凝神地注视着;遥远的幼年时代的种种回忆,一齐都涌现到她的心头。
她记起小母亲几次到修道院来看她时的情景,她在接待室里把一纸袋糕点递给她的那种样子,记起许许多多的小情节和小动作,她的笑貌和言谈,她说话时的声调和平时熟悉的手势,她微笑时眼角的皱纹,她坐下时带喘的叹息。
她留在那里端详着死者,若痴若呆地反复说:“她现在死了。”于是这个“死”字所包含的一切恐怖都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个躺着的人,她的妈妈,她的小母亲,她的阿黛莱德妈妈,果真死了吗?她再也不会动弹了,再也不会说话了,再也不会笑了,永远也不会和小爸爸面对面地吃饭了;她再不会说:“早安,约娜!”她已经死了。
她快要被钉进棺材里,埋葬在地下,到那时一切都完结了。从此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这是可能的吗?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就永远没有母亲了吗?这个在心头如此熟悉如此亲爱的人儿,这个从她一睁开眼睛时就认识了的,一张开胳膊时就喜爱的人儿,这个爱情的泉源,这个唯一的生命,这个在她心上比任何人都更可宝贵的她的母亲已经不见了。她只有几个小时还可以守着这张面孔,这张毫无表情一动也不动的面孔;以后什么也没有了,除了一个记忆,什么也没有了。
在一阵悲惨的绝望的挣扎中,她跪倒在地上;她用痉挛的双手绞着被单,嘴贴着床,头裹在被褥中,发出令人心碎的呼声:
“啊,妈呀,我可怜的妈呀!”
她觉得她要发疯了,疯成像那天黑夜里逃跑到雪地里去一样,因此便站起身来跑到窗口去清凉一阵,去呼吸一下和这死人室内的气息全然不同的新鲜空气。
修剪了的草坪、树木、荒野、远处的大海,都安憩在静穆的和平里,沉睡在幽美的月光下。这种温柔而平静的夜色触动了约娜的心灵,她的眼睛里渐渐充满了眼泪。
她再回到床边,坐下来,把小母亲的手又握在自己的手中,仿佛她病了,自己守在她的身边。
一只大甲虫被烛光吸引,飞了进来。它像个球似的撞着墙壁,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她被翅翼嗡嗡的响声所吸引,抬头去看那只甲虫;但她只在白色的天花板上望见了它那晃来晃去的影子。
随后她听不见飞虫的声音了。这时她注意到台钟发出轻轻的滴答声,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轻得几乎察觉不到的细微的声音。这是床脚边的一张椅子上,忘在脱下的裙袍里的小母亲的表还在那里走动的声音。人死了,而这个机械却还在不停地跳动,突然这个无意识的对比在约娜心上又引起了一阵刀割似的伤痛。
她看了看时间。这时还不到十点半;想到要在这里度过一整夜,她实在害怕得有点不能忍受了。
接着在她心中又引起了其他的种种回忆:她自己的一生、萝莎丽、琪尔蓓特,以及爱情苦味的幻灭。人世间的一切不外是苦痛、悲伤、不幸和死亡。人人都在欺骗,人人都在说谎,事事令人烦恼,事事令人落泪。在哪里才能找到一点安静和快乐呢?显然只能在另一个世界里!那时灵魂已从人世的苦难中解救出来。灵魂!她开始对这个深不可测的神秘作种种幻想,一时突然投入到诗意的信念中,一时这些信念又立刻被同样空虚的臆想所否定。那么她母亲的灵魂,这个冰凉的已经一动也不动了的躯体里的灵魂,此刻到底落在哪里呢?也许落在很遥远的地方。在空间里的某个地方?但究竟是哪个地方?是像一朵枯萎了的花中的香气一般蒸发了吗?还是像脱笼的鸟儿一般无影无踪地在那里飞翔呢?
被上帝召回去了呢?还是偶然散布到新的创造物中,或是掺和到刚露出来的幼芽中去了呢?
会不会就在很近的地方呢?就在这间屋子里,就在这个它刚离开的失去了生命的肉体周围呢?这时约娜突然以为有什么东西从她身边吹拂而过,仿佛自己和无实体的精灵发生了接触,她吓坏了,确实吓坏了,吓得既不敢动,也不敢呼吸,更不敢回头看一看。她的心恐怖得怦怦地跳着。
忽然间那看不见的甲虫又飞起来,在墙壁上撞来撞去。她从头到脚都颤抖了,然后她看明白那不过是甲虫振翅飞舞的声音,立刻就又安心了,她站起身来,回头望了一望。她的目光落在四角上镶有人面狮身像的那张搁“老古董”的写字台上。
顿时她心中出现了一个亲切而古怪的念头;她要在这永别的夜晚,像读祷告书一般,把死者所珍爱的旧信读一读。在她看来,这是为实现一种微妙而神圣的义务,这仿佛真正是一种孝心的表示,这会使她母亲在另一个世界里感到高兴。
这些都是她从未见过面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给她母亲的信。她想越过她母亲的遗体向他们伸出手去,仿佛在这个哀悼之夜,他们也一定会感到痛苦,并在那逝世久远的人们和刚故世的母亲以及还活在世上的她自己之间联成一道神秘的爱的锁链。
她走过去拉开写字台的柜门,从底层的抽屉里,取出十来扎纸色发黄了的旧信,这些信都是按次序用绳子扎好,整整齐齐排列在那里的。
出于感伤的细腻心情,她把那些信全都放在床上,搁在她母亲的怀里,这才开始读起来。
这些旧信是在许多家庭的古老的书桌里都可以找到的,它们带有上一世纪的气味。
第一封信的称呼是“我的亲女儿”,另一封是“我的美丽的小女儿”,其他还有“我亲爱的小人儿”,“我的小爱女”,“我最宠爱的女儿”,“我亲爱的孩子”,“我亲爱的阿黛莱德”,“我亲爱的女儿”,这些称呼是按收信人生活中各个不同的时期而改变的,最初是小女孩儿,后来是少女,再后来是少妇。
信里充满了热情而稚气的疼爱,身边种种琐碎的小事情,和在一个不相干的人看来毫无意思的家庭中的日常大事:“父亲患了感冒;女仆荷尔当斯烫伤了手指;捉耗子的猫儿死了;栅栏门右首那棵松树砍掉了;母亲从礼拜堂回来时丢了她的那本弥撒经,她想是被人偷走了。”
信里还谈到好些约娜所不认识的人,但她似乎记得在她童年时代曾听到过这些人的名字。
这些琐碎的细节都像启示一般,引起她的感动;仿佛一下子她踏进小母亲全部过去的私生活中,她的内心生活中。她的眼睛望着躺在那里的尸体,突然大声念起信来,念给死者听,就像是替她解闷,使她得到安慰。
死者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似乎感到幸福了。
她把这些信一封一封地抛到床脚边,心想应该和人们安放鲜花一样,把它们放进棺材里去。
她又解开另一束信。这里笔迹和以前的不同了。她开始念道:“没有你的爱抚我简直不能生活下去了,我爱你爱得快发疯了。”
信上只有这两句话,也没有署名。
她拿信笺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不能了解。收信人明明写着是:“勒倍奇·德沃男爵夫人”。
于是她又打开第二封:“今晚等他一出门,你就来吧。我们可以有一小时的工夫在一起。我热情地爱着你。”
在另一封信里:“我徒然疯一般地彻夜想念着你。我仿佛抱着你的身子,眼对着眼,嘴贴着嘴。当我想到这时候你却睡在他的身边,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我真发狂得想从窗口跳下去了。”
约娜惊呆得不能了解。
这些都是什么?这些情话都是写给谁的?为谁写的?是谁写的?
她继续看下去,每封信里都是狂热的表白,密约幽会和谨慎的叮嘱,信尾总带着这一句话:“此信务必焚毁。”
最后她翻到一张便条,一张接受应邀晚餐的普普通通的便条,笔迹却和前面那些信中的一样,署名是“保尔·德·恩纳马尔”,这人在当时每逢男爵谈起时,总是用“我可怜的老保尔”称呼他的,而他的妻子是男爵夫人最要好的朋友。
于是约娜顿时产生了疑惑,这个疑惑立刻又得到了证实:她母亲就是他的情妇。
她头脑一阵昏乱,急忙扔掉她手上这些龌龊的信,就像扔掉爬在她自己身上的毒虫一样,然后她跑到窗口,不禁震动着嗓门放声痛哭起来;接着她精疲力竭地倒在墙脚边,怕让人听见她的哭声,用帘子蒙住脸,在悲痛绝望中呜咽不止。
她也许会整夜地这样哭下去;但这时隔壁屋子里的一阵脚步声使她吃惊地跳起来。这会不会是她父亲呢?而所有这些信还都摊在床上和地板上!他只要打开一封,那就完了!他到底知不知道呢?他呀!
她扑过去,双手抓起那些发黄了的旧信件,不管是她外祖父母写的,她母亲的情夫写的,连同她还不曾打开的以及那些用绳子捆着还留在写字台的抽屉里的,统统成把地扔进壁炉里去。然后她端起燃点在床头桌上的一支蜡烛,把这一大堆信点着了。顿时冒出一道高高的火焰,火光闪闪地跳动着,照亮了卧室、床铺和尸体;死人僵硬的面孔和被单下庞大的躯体的轮廓,在床后白色的布帘上,映出一幅颤动着的黑色的侧影。
当壁炉里只剩下一堆纸灰时,她又回到敞开的窗口,像是她已不敢再停留在死者的身边,她坐在那里,用手遮着面,又哭泣起来,悲痛地呼喊着:
“啊,我可怜的妈妈!啊,我可怜的妈妈!”
她十分痛苦地想道:如果小母亲真的没有死,如果她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熟了,如果这时她突然起来说话了,那么她会不会因了解了她母亲这个可怕的秘密而削弱对她的孝心呢?她还会用同样虔敬的心去抱吻她吗?她还会用同样圣洁的爱去对待她吗?不!那是不可能的!而这一思想撕裂了她的心。
夜已阑珊;星光黯淡下去;这是破晓前清凉的时刻。月亮正在沉到大海里去,使水面闪出螺钿色的银光。
约娜顿时回忆起她初回白杨山庄时倚窗眺望夜色的那第一个晚上。那已是多么遥远的事情,一切都改变了,现实中的明天和她想象的是多么不同啊!
现在天空又涂上一片蔷薇色了,一种欢乐的、温柔的、娇媚的蔷薇色。她看着这初升的曙光,像是面对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似的,感到了惊讶。她不禁自问,世上既有这样美丽的晨曦,怎么可能就没有一点快乐和幸福。
推门的声音使她一惊。于连进来了。他问道:
“怎么样,你不觉得太累吗?”
她含糊地回答说“不”,心里却高兴现在不再是独自一个人了。
“现在你去休息一下吧。”他说。
她沉重、悲痛而哀伤地和母亲抱吻,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这一天就在准备丧事的凄切中度过。男爵傍晚才赶到家。他哭得很厉害。
葬仪在第二天举行。
约娜在母亲冰冷的面额上亲了最后一次吻,替她做好了最后一次的打扮,看着尸体钉到棺材里,这才退了出来。客人都快要到来了。
琪尔蓓特到得最早,她一见到约娜,就抱住她痛哭起来。
从窗口可以望见几辆马车正在拐进栅栏门快跑而来。宽大的外厅里充满着一片人声。穿着丧服的女客陆续走到房间里来,好些都是约娜没有见过面的。古特列侯爵夫人和勃利瑟维勒子爵夫人都过来和她拥抱。
忽然间她看到丽松姨妈悄悄地躲在她背后,她那么亲切地抱住了姨妈,使这位老小姐感动得快晕倒了。
于连进来了,他全身丧服,穿得很有气派,神情忙忙碌碌,显然对这样热闹的场面感到非常满意。他压低声音和他妻子商量了一番,又机密地提醒说:
“所有贵族都来了,场面确实很像样。”
他庄重地和女客们一一打了招呼,然后又出去了。
丧礼开始后,只有丽松姨妈和琪尔蓓特伯爵夫人一直陪伴在约娜身边。伯爵夫人不断地拥抱她,一再安慰着说:
“我可怜的好朋友!我可怜的好朋友!”
当福尔维勒伯爵来接他妻子时,他也痛哭得像死了自己的母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