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的人,上上下下都在砖柱子的白栅栏门前等候着。驿车到来了,大家抱吻了许久。男爵夫人哭了;约娜一阵心酸,也掉了眼泪;男爵兴奋得来回地走着。
门口还在卸行李的时候,约娜已在客厅里的炉火前讲述他们旅行的经过了。她谈得十分起劲,除了有些细节在这匆忙的叙述里不免被遗漏掉,其他一切在半小时之内,全被她说尽了。
然后她去解开那些小包。萝莎丽也很兴奋,从旁帮助她整理。当一切都安排妥当,衬衫、连衣裙、化妆品也都归了原位,使女才离开她的女主人;约娜也有点疲倦了,这时才坐了下来。
她不知道这以后该做什么,她的心需要有个寄托,她手上需要有件事情可做。她不想再下楼到客厅里去,那里她母亲正打着瞌睡;于是她想出去散散步;但是野外的景色显得那么凄凉,仅仅从窗口眺望,已使她心头感到一种沉重的忧伤。
她觉得自己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从此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在修道院时,她青春的岁月全部指望着将来,沉湎于梦想。在那个时期,盼望和期待无时不激动着她,所以她注意不到岁月的飞逝。及至她一离开了那曾经使她遐想奔放的严峻的围墙,她的爱情的期望就立刻实现了。她遇见了、爱上了她心目中所希望的男人,并且像那些一见钟情的男女一样,在几个星期之内就结了婚,她来不及作任何考虑,已被那个男人抱在怀里了。
但是如今,温柔的蜜月已成过去,摆在眼前的,将是日常生活的现实,它把无限的希望之门关上了,把不可知的美丽的向往之门关上了。确实,再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
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今天如此,明天如此,以后也永远如此。她模糊地意识到这种幻灭的心情,她的梦想消沉了。
她站起身来,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她向那阴霾的天空望了一阵,便决心到外面去走一走。
哪里再见得到五月间的草木和景色?树叶上阳光的嬉跃、草地上那种葱绿、那火焰般的蒲公英、血红的罂粟花、耀眼的雏菊,还有那像是系在眼不能见的树梢上飞舞的黄色蝴蝶,这诗一般的景色都到哪里去了?再不见那充满着花粉和香味、充满着生命的令人陶醉的空气了。
被连绵的秋雨浸湿了的林荫路在颤巍巍的白杨树下伸展着。白杨树几乎都已光秃秃的了,枯叶落了满地。瘦长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摆,抖动着那即将飘向空中的残叶。这些黄得和金圆一般仅存的残叶,整日里,像不停的秋雨,凄凄切切,离开枯枝,回旋飘舞,落到地上。
约娜一直漫步到灌木林中。这里如今凄惨得如同死人的卧室。围绕着曲折的小径并使它隐蔽得分外幽静的碧绿的枝叶都已凋零。嫩枝交织成花边似的密植的灌木,只剩下枯瘦的树干;风扫落叶,在地面卷成一堆一堆,瑟瑟作响,有如垂死的季节发出深沉的叹息。
小得可怜的鸟儿,畏寒啁啾,四处跳跃着,寻觅栖身之地。
只有那棵菩提树和那棵梧桐树,受到防御海风的榆树林的保护,还是枝叶繁茂,在这初寒天气,根据树液不同的性质,一棵像是披上了红色的天鹅绒,另一棵穿上了橙黄色的锦缎。
约娜沿着库亚尔家的农庄男爵夫人经常散步的那条小道,慢慢地来回走着。她的心情十分沉重,像是预感到展开在眼前的,将是单调生活中数不尽的烦恼。
后来她又在面海的斜坡上坐下来,这是于连第一次和她谈恋爱的地方;她懵懵懂懂地呆坐在那里,心灰意冷,几乎什么也不想,她巴不得能躺下身子睡一觉,来躲开这愁闷的日子。
忽然她望见一只海鸥,乘风掠过长空;这使她回想起在科西嘉阴沉的奥塔山谷里曾经见过的那只苍鹰。想到那已逝的欢乐,她心中感到一阵酸痛;她眼前突然又出现了那弥漫着野花香味的明媚的海岛,那使橙子和柠檬成熟的阳光,那蔷薇色花岗岩顶峰的群山和碧绿的海湾,以及那湍流奔泻的深谷。
然而在她的周围,却是落叶飘零,阴霾愁人,这一种潮湿凄凉的景色,使她陷入在那样深沉的悲伤中,她再不回去,简直要放声痛哭起来了。
她母亲呆坐在壁炉前瞌睡,她已经过惯了这种漫长乏味的日子,也就感觉不到什么了。男爵和于连到外面散步去了,他们忙着谈自己的事情。夜色来临了,宽阔的客厅笼罩在惨淡的暗影中,只有壁炉偶然投射出明亮的火光。
窗外,暮色中一线余光,还能让人分辨出岁末大自然的凄凉景象,和沾上污泥般的灰暗的天空。
不久,男爵进来了,于连跟在他身后;一走进这间阴暗的客厅,男爵就打铃叫人,嚷着说:
“快点灯!快点灯!屋子里阴暗得好难受呀!”
他在壁炉面前坐下来。他那双沾湿了的鞋子,在炉火边冒出热气来,鞋底上的泥泞被火烤干了,碎落下来,他快活地摩擦着双手,说道:
“我看就要结冰了;北面的天色晴朗起来;今晚是满月;夜里一定冷得很!”
然后转过身来对他女儿说:
“我说,小宝贝,你又回到了家乡,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和老人团聚在一起,你满意吗?”
这一句简单的话,却使约娜浑身激动了。她扑到父亲怀里,眼眶里噙着眼泪,兴奋地吻着他,像是在请求他的原谅,因为尽管她心里想强作欢笑,她却已伤心得不能支持了。她想起原先觉得再见到父母时,一定会很快乐的,而她诧异她所预期的亲昵,却被一种冷漠的心情束缚住了,就像我们在远地思念自己所爱的人,及至一下见了面,由于许久不在一起,感情仿佛突然中断,必须经过共同生活中的种种接触,才能恢复过来。
晚餐吃得很久;话却讲得很少。于连似乎已经忘掉他的妻子。
后来回到客厅里,约娜坐在壁炉前沉沉欲睡,男爵夫人在对面已经睡熟了;两个男人谈话的声音,一下子使约娜清醒过来,她想振作精神,自问以后会不会也和她母亲一样,在无尽的沉闷的常规生活中,陷入到可悲的昏睡状态中去呢?
壁炉里白天微红而无力的火焰,这时变得活泼、明亮,发出哔哔卟卟的爆炸声。有时突然射出亮光,照在圈椅褪了色的锦毡上,照见狐狸和仙鹤,还照见忧郁的鹭鸶、秋蝉和蚂蚁。
男爵面带笑容,走进炉边,伸开手指在跳动的火上取暖,一面说道:
“啊,今晚这火烧得真旺!要结冰了,孩子们,要结冰了。”
然后把一只手搭在约娜的肩膀上,指着火说:
“孩子,你看,这就是人世间最可爱的东西:炉边,一家人团聚在炉边。没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了。但是大家该去睡觉了吧。孩子们,你们一定都疲倦了吧?”
上楼回到卧室,约娜不禁自问,为什么两次回到她所心爱的老家来,这一次和上一次竟是那么不同呢?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像是受了创伤?为什么这所房子,这可爱的故乡,以及至今使她心弦为之激动的一切,今天都使她觉得是这么凄凉呢?
她的目光偶然落在那座时钟上。钟摆上的那只小蜜蜂,依然轻松而连续地、在金色的花朵上、左右摆动着。于是一种突然的感情冲动,使她面对这个像是有生命的、替她报时而像胸口一般跃动着的小机件,伤心得落泪了。
确实,当她和她父母拥抱时,她也没有这么感动过。人心中原有许多秘密,不是任何理性所能窥测的。
自从结婚以来,这是第一次她独自一个人睡在床上,于连推托说他疲乏了,睡到另一间卧室去了。他们原已同意各人有各人自己的房间。
她很久不能入眠,自己身旁少了一个人,感觉很是异样。她失去了独自睡眠的习惯了,而且阴惨的北风嗖嗖地吹打着屋顶,也使她心烦。
早晨,一片通红的日光照在她的床上,把她催醒;结霜的玻璃窗也映得通红,像是整个天空都着了火。
她裹上一件厚厚的浴衣,跑向窗口,把窗打开。
一股爽朗透骨的寒风侵入室内,使她觉得皮肤上冷如针刺,眼泪都流了出来;在红艳艳的天空中,旭日像醉汉的面孔般涨得通红地从树后出现了。大地上覆满了白霜,干燥而坚硬,在农庄里的人们的脚下,被踏得簌簌作响。一夜之间,白杨树上的叶子完全落光;在那片荒地后面,望得见一条长长的碧绿的波涛,翻腾着白色的泡沫。
梧桐树和菩提树的叶子在疾风中纷纷凋落了。每吹过一阵寒风,经霜的树叶猝然脱离树枝,像一群飞鸟一般在风中飞舞。约娜穿好衣服,走出门去,由于无事可做,便去看望左右两个农庄中的农户去了。
马丁一家人招手欢迎她;主妇在她面颊上接了吻;接着他们一定要她喝干一小杯果仁酒。然后她又到另一个农庄去。库亚尔这一家人招手欢迎她;主妇在她耳边上吻了一下,她又被灌下一小杯覆盆子酒。
之后,她回家午餐。
这一天和前一天一样,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所不同的只是寒冷代替了潮湿。一个星期里的其余各天和这两天并没有不同;一个月中的每个星期也都和第一个星期一样。
她对远方的怀念逐渐淡却了。她慢慢在生活中习惯于听天由命,就像有些水使水壶逐渐积起一层水碱一样。她的心思用到对日常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事情上去了,简单而平凡的每天例行的事务也都成了她的牵挂了。对生活失去了幻想,她的心情逐渐变得忧郁。她还需要什么呢?她所希望的是什么呢?她全不知道。她没有任何世俗荣华的向往,没有任何人间乐趣的渴望,连任何欢乐的念头都没有;再说,有什么可欢乐的呢?正像客厅里那些古老的圈椅年久而褪了色,在她眼里,一切都逐渐失去了光彩,一切都暗淡了,显出一种苍白而幽暗的色调。
她和于连的关系完全改了样。自从蜜月旅行回来之后,他仿佛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像一个演员扮演完一个角色,现在恢复他平时的面目了。他很少关心到她,连说话也很难得;任何爱情的影子都突然不见了;夜里到她卧室去已经成为稀有的事情。
他接管了全家的财产和房屋,修订契约,刁难农民,紧缩开支,并且由于改换成土财主的装束,他在订婚时期的那种光彩和仪表也都不见了。
他从年轻时穿过的衣服里,找出了一身带铜纽扣的绒料的旧猎装,虽然都是污斑,穿上后却不再脱掉了;他觉得没有讲究修饰的必要了,因此脸也不刮,胡子又长又乱,看去简直不成样子。他从此不再修饰他那双手;而且每当餐后,总要喝上四五小杯白兰地酒。
约娜想要委婉地规劝他几句,他便粗暴地回答她:“不要管我的事情,行不行?”从此她再也不敢给他提意见了。
她对这些变化竟能听其自然,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于连在她心里已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在精神上和情感上都使她猜不透的陌生人了。她常常想着这件事,不理解为什么起初两个人遇见了,相爱了,并在一股热情的冲动下结了婚,后来会突然间彼此成了几乎是素不相识的人,像是他们并不曾在一起睡过似的。
对于他的冷淡,她何以并不感到更深的痛苦呢?难道人生就是这样的吗?难道双方都看错了人吗?难道她一生就是这样了吗?
如果于连还是像从前一样漂亮、整齐、优雅、动人,是否她会感到更痛苦呢?
已经商量好了,新年之后,这对新婚夫妇将单独住在这里;男爵和他的妻子要回卢昂的宅邸去住几个月。这对年轻人今年冬天不再离开白杨山庄,为的可以定居下来,使他们对自己要过一辈子的这个地方能够习惯,并且对它产生好感。此外,这里也有几家邻居,是于连准备带他妻子去拜访的。那就是勃利瑟维勒、古特列和福尔维勒这几家人。
但是这对年轻夫妇还不能出去做客,因为马车上的纹章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而直到目前,那位专画纹章的油漆匠始终没工夫来。
事实是男爵已把家里的这辆旧马车让给他女婿用了;而于连坚持要把德·拉马尔家的纹章和勒培奇·德沃家的纹章画在一起,否则他决不同意到邻近的庄园去做客。
然而这一带只有一个人还懂得纹章图案这项专门技术,那就是博耳贝的一个油漆匠,名叫巴塔伊,诺曼底省的所有贵族家庭都约请他去描绘用在车门上的这项珍贵的装饰,所以他忙得东跑西奔。
终于,在十二月的一天里,快用完午餐的时刻,他们看见一个人推开栅门,从笔直的白杨路上走来。这人背上背着一口小木箱。他就是巴塔伊。
他们把他请到餐厅里,招待贵宾似的替他准备了午餐。因为他有这项专门技能,他就同本省的所有贵族经常有来往,他对有关纹章学及其专门术语的各种知识,使他成了专家一样的人物,士绅们可以同他握手而无愧色了。
他们立刻叫人取来铅笔和纸张,在巴塔伊用午餐的时候,男爵和于连便在设计两家纹章如何安排的草样了。男爵夫人一遇到这类事情,便异常兴奋,提出自己的意见;连约娜也参加了讨论,仿佛某种神秘的兴趣把她也唤醒了。
巴塔伊一面用午餐,一面发表他的意见,有时拿起铅笔,画出一个草样,举了好些例子,描述了本省各贵族家庭马车的式样,仿佛在他的见解里,甚至在他的声调里,都带来了一种贵族的气息。
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头发已灰白并且剪得很短,满手带着油漆的痕迹,身上发出一股煤油味儿。据说他从前在男女问题上出过一些丑事;但是因为他受到所有世家的重视,这个污点也就早被忘掉了。
他刚喝完咖啡,他们就带他到车房里,揭开了盖在车上的油布。巴塔伊察看了一番,随即对图案上所用的尺寸认真地发表了他的意见;经过又一次互相磋商之后,他便着手工作了。
男爵夫人不顾寒冷,叫人端来一把椅子,为的坐在那里看他工作;后来她的脚凉了,又叫人送来一个脚炉。她同那个油漆匠静静地谈着天,向他打听她所不知道的各家生男育女、婚丧喜事等近况,用来补充那牢记在她心里的贵族家谱。
于连跨坐在一把椅子上,守在他岳母身旁。他吸着烟斗,随地吐痰,一边倾听,一边看着巴塔伊用油彩描绘他家的纹章。
不久,西蒙老爹肩着铲子到菜园去,也停住脚步来观望了;巴塔伊来到的消息,传到了那两个农庄,两家的主妇少不得立刻赶来。她们站在男爵夫人两旁,赞叹不止,连连地说:“干这细巧的活儿,得要多大本领啊!”
两扇车门上的纹章,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才算完工。立刻人人都赶了来,他们把车子拉到外面,以便仔细观看。
大家都很满意。巴塔伊受过一番夸奖,背起他的小木箱告辞了。男爵、男爵夫人、于连和约娜都一致承认这个油漆匠是大有天才的,如果遇到好的环境,毫无疑问一定是个艺术家。
于连由于想节省开支,已经进行了一些改革,这就必然要作许多新的安排。
原来赶车的西蒙老爹已经派作园丁,子爵自己担任了这个职务;为了节省一笔草料钱,驾车的马也早卖掉了。
不过当主人下车的时候,总要有人牵住牲口,于是他把原来放牛的牧童马里于斯改作一个小跟班。
最后,为了要有驾车的马,他便在库亚尔和马丁家的佃约上附加了一个额外条款,规定两个农户每家每月在他指定的那一天,必须出一次马来拉车,并以免缴他们贡奉的鸡鸭作为交换条件。
这样,库亚尔家牵来了一匹黄毛大马,马丁家带来了一匹长毛的小白马,两匹马并驾在一起;马里于斯缩在西蒙老爹穿的那套旧号衣里,把马车带到宅邸的台阶前。
于连自己也修饰了一番,挺直了腰板,多少恢复了一点他过去动人的仪表;但是他的长胡须,仍然使他摆脱不了那股土气。
他把那两匹马、那辆马车和那个小跟班,一一观察了一遍,觉得都还满意,因为他唯一看重的东西,是车门上新漆的纹章。
男爵夫人靠在她丈夫的胳膊上,从卧室走下楼来,十分吃力地上了车,坐下身去,背上放了靠垫。约娜也出来了。她首先就笑那两匹马的配搭,她说那匹小白马是黄毛大马的孙子;及至看到牧童马里于斯,面孔埋在那顶缀有帽徽的大帽子里,全靠鼻子把它托住,两只手消失在那又长又肥的袖管里,两条腿被号服的下摆像裙子似的围着,下面滑稽地露出套在大鞋子里的两只脚,要看东西时,必须仰着脑袋,每走一步,必须像过河似的弓起膝盖,全身淹没在肥大的号服里,一听到吩咐,动作简直像一个瞎子,当她看到这副样子,她怎么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而且简直笑得不可收场。
男爵回头一望,看到这小家伙手足无措的那副狼狈样子,立刻受到传染,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简直说不上话来,他拼命叫他的妻子:
“快……快……快看马里于斯!他多滑稽呀!天哪,真是滑稽,真是滑稽!”
这时男爵夫人从车窗口探出头来,一看这情景,笑得浑身发抖,使车身在弹簧上跳个不停,像是走在高低不平的路上一样。
于连面色变得铁青,问道:
“什么事情会有这么可笑;你们一定都疯了!”
约娜笑得扭成一团,实在按捺不住,便坐在一级台阶上。男爵也跟着坐下来;这时在车子里,一阵阵爆发的喷嚏声,连续不断的咯咯声,这说明男爵夫人笑得透不过气来了。突然,马里于斯的大礼服也摆动起来了,毫无疑义他懂得了别人为什么在笑,因此把头躲在大帽子下面,他自己也尽情地大笑起来。
这时于连怒不可遏地冲了过去。他一巴掌打掉了牧童头上的帽子,这顶其大无比的帽子一直滚落到草地上;然后转过身来对着他的丈人,声音气得发抖地叽咕说:
“照我看,您没有发笑的资格。如果您不坐吃山空,浪费财产,我们还不会弄到这步田地呢。家道衰落,这应该怪谁?”
欢笑完全被冻结了,鸦雀无声,谁也不再说一句话。约娜这时几乎要哭,一声不响地上了车子,坐在她母亲身旁。男爵也惊得怔住了,默默无言,面对母女俩坐下;于连先把那个打肿了脸、流着眼泪的孩子举到车子前头的座位上,然后自己就坐在他的身旁。
路上走得很久,气氛是令人愁闷的。车里的人谁都不说话。三个人都心情黯淡,很不自在,谁也不愿意提到自己的心事。他们都感觉到只要这痛苦的思虑还纠缠在心头,就无法谈别的事情,与其触到这个令人难堪的题目,倒不如保持忧闷的沉默。
两匹步调不同的马,拖着车子擦过许多农庄的院落,几只黑母鸡吓得急忙跑开,钻进篱笆缝里躲藏起来,偶尔有一条狼狗吠叫着跟在车子后面奔跑,然后又回到它的窝里,竖直了毛,回转头来,再对着车子吠叫。一个少年穿着泥泞的木靴,无精打采地拖着两条长腿,双手插在口袋里,蓝布罩衫在背上被风吹得鼓鼓的,懒散地走着,看到车子过来时,站在一旁,笨手笨脚地摘下他的鸭舌帽,露出贴在脑门上的光滑的头发。
每个农庄之间,都留有一片空旷的平地,一处接着一处,远远地伸展开去。
最后他们进入和大路连接着的一条宽阔的大道,道旁都种上了松树。车子在泥泞而深陷的车辙上东倒西歪,把男爵夫人震得叫喊起来。大道尽头,是一道关着的白栅栏门;马里于斯跳下车去把门推开,车子便进到一条环抱着一大片草地的便道上,最终在一所高大而阴森的宅邸前停了下来,宅邸的百叶窗都紧闭着。
正中的大门忽然开了,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仆人。他穿着一件黑条纹的红坎肩,外面系着一条工作时穿的白围裙;他侧着身子迈着小步从台阶的右侧走下来。他问过了客人的姓名,把他们引到一间宽大的客厅里,一面很费力地打开那些一直关着的百叶窗。客厅的家具上都罩了套子,座钟和高脚烛台上蒙着白纱布;一种发霉的气息,一种陈腐、冰冷和潮湿的气息一直渗入到客人的皮肤、心脏和肺腑中去,叫人感到十分忧闷。
大家都坐下来,等着。可以听得见楼上走廊里慌慌张张的脚步声。被惊动了的庄园的主人正在那里急忙打扮起来。那是需要费很长时间的。唤人的铃声响了好几次。下楼来上楼去的脚步声都很紧张。
男爵夫人经不起刺骨的寒冷,接连打着喷嚏。于连来回地踱着步,约娜垂头丧气地坐在她母亲身边。男爵低着头,背靠在壁炉的大理石台上。
终于,客厅中一扇高大的门被推开,勃利瑟维勒子爵夫妇进来了。两个人都瘦小利落,看不出多大年纪,装腔作势,显得很不自然。女的穿着一件花丝袍,头上戴着一顶系丝带的小帽,嗓音尖酸,说话很快。
丈夫穿着一身绷得很紧的华贵的礼服,向客人答礼时膝有点屈。他的鼻子、眼睛、长长的牙齿、打过蜡似的头发、华贵的礼服,像受人们细心保护的东西一样,都闪闪发出光亮。
经过见面时的客套和寒暄之后,大家都找不到什么话可说了。于是东一句,西一句,凭空地互相恭维了一番。双方都表示,希望这种亲密的来往能保持下去。因为常年住在乡间,大家互相见见面,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客厅里冰冷的空气刺人骨髓,连说话时嗓子都发哑了。男爵夫人既咳嗽,又打喷嚏。于是男爵表示要告辞了。勃利瑟维勒子爵夫妇却竭力挽留:“怎么?那么急吗?何不再多坐一会儿呢?”尽管于连作着手势,认为拜访的时间过短了,但约娜已经站起身来。
主人想要打铃唤仆人去叫马车开过来。但铃是坏了的。主人急忙亲自赶出去,回来时说马已经牵在马房里了。
大家只好等着。每个人都想找一两句话来说。于是就谈到多雨的冬天。约娜愁闷得直打寒噤,便问主人,两个人孤单单地成年做些什么。但是勃利瑟维勒夫妇却为这个问题吃惊了;因为他们整天都很忙碌,他们经常要和散布在全法国境内的贵族亲戚们通通信,平日有那么多琐琐碎碎的事情要处理,夫妇间像在陌生人面前一样保持着各种礼节,还要像煞有介事地商讨着无聊的芝麻般大的事情。
在这间无人来往的宽大的客厅里,头上是黑魆魆的高大的天花板,所有东西都罩上了布套,这一对那么娇小,那么洁净,那么讲规矩的夫妇,在约娜看来,正像是封在罐头中保存起来的贵族。
最后车子由两匹搭配得不相称的马拉着,终于来到窗前了。但是马里于斯却不见了。他以为天黑以前不会有他的事情,一定跑到附近闲遛去了。
于连气极了,叫人关照他走路回去;双方再三行礼告别,然后客人便上路回白杨山庄去了。
他们一上了马车,约娜和她父亲尽管心里还没有忘掉于连先头那种粗暴的态度,却都笑了起来,模仿着勃利瑟维勒夫妇谈话时的姿势和音调。男爵装丈夫,约娜扮演他的妻子,但是男爵夫人心里不乐意,觉得这有伤对贵族的尊敬,便说:
“你们不应该这样嘲笑人,他们都彬彬有礼,不愧是世家出身的人。”
为了不触犯男爵夫人,他们就不做声了,可是过了一阵,父亲和约娜互相望着,禁不住又开起玩笑来了。男爵先是规规矩矩地一鞠躬,然后用庄重的腔调模仿说:
“夫人,你们那白杨山庄,整日面临海风,其冷无比吧!”
于是约娜就模仿他妻子那种装模作样的神气,像鸭子洗澡一般,迅速地摆一摆脑袋,又娇又媚地说:
“噢,男爵先生,我可整年忙不过来呀!我们有这么多亲戚,都要给他们写信。勃利瑟维勒子爵万事不管,一切都堆在我身上。他呀,他光和贝勒神甫做研究工作。他们一起在写一本诺曼底的宗教史。”
男爵夫人又有点生气,又觉得好笑,一再劝导说:“不许可这样讥笑我们自己阶级的人。”
但是马车忽然停住了;于连大声嚷着,在呼唤后面的一个什么人。约娜和男爵把头探向窗口,望见一个怪样子的东西,像是向他们飞滚过来。这正是马里于斯使出他全部脚力拼命在追赶着车子:他的两条腿被号服飘着的下襟牵制着,眼睛掩盖在那顶不断下沉的帽子里,两只大袖子像磨坊风车的翼子似的挥舞着,他慌乱地踩过一个又一个的大水坑,不断被路上的石头绊倒,他蹦着跳着,满身沾上了污泥。
他刚赶上车子,于连就弯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放到身边,丢开缰绳,举起拳头,照准他的脑袋就打,打得那顶帽子一直罩到孩子的肩膀上,击鼓似的咚咚作响。孩子在帽子里嘶叫,挣扎着想要从车座上跳下去逃走,于连用一只手把他按住,另一只手还在打。
约娜害怕得说不出话来,频频地呼喊着:“爸爸……啊,爸爸!”
男爵夫人也气愤极了,抓住她丈夫的胳膊说:
“雅克,快拦住他呀!”
男爵这时急忙放下前座的玻璃窗,伸手牵住他女婿的袖子,声音气得发抖,嚷着说:
“你把这孩子打得还不够吗?”
于连吃惊地回过头去,说:
“您没看见这畜生把号服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吗?”
男爵把头插到他们两个人中间,说道:
“这算什么!何必粗暴到这种地步!”
于连重新发起火来:“请您不要管,好不好,这和您不相干!”说着他又动手要打,但是他丈人立刻把他的手抓住,往下直拉,用力过猛,使那只手撞到座位的木板上,一面厉声喝道:“你再打,我就下车,我有办法阻止你!”这时子爵才突然平静了,耸了耸肩,没有搭话,他在马背上抽了几鞭,两匹马拉动车子奔跑起来了。
两个女人,脸色发青,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人们可以清楚地听到男爵夫人胸口突突跳动着的声音。
晚餐时于连反显得比平时更可亲些,好像并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约娜和她父母本着那种息事宁人的厚道气质,很快把过去的事忘了,他们看见他这么和悦,也就带着病后恢复健康时的那种舒坦心情,跟着他高兴起来;约娜又谈起勃利瑟维勒夫妇来,于连也一同打趣,但他很快补充说:“到底他们是很有气派的。”
他们不再去拜访其他邻居了,因为大家都害怕又惹起马里于斯的问题来。他们决定在新年时发个贺年片,等到明年春暖时节再去访问。
圣诞节到了。他们请了神甫和镇长夫妇一同晚餐。新年时又邀请了他们一次。这是他们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中唯一的调剂了。
男爵老夫妇预定一月九日离开白杨山庄。约娜想要留他们,但是于连没有表示挽留,男爵看到女婿的态度愈来愈冷淡,便派人到卢昂去雇了一辆长途马车来。
别离前夕,虽然结了冰,夜色很明净,行李收拾好了,约娜和她父亲决意到意埠去走一趟,因为从科西嘉旅行回来之后,他们再没有到那里去过。
他们穿过那个树林子,这正是她在结婚那一天和那个已成为自己终身伴侣的人散步过的树林子,那时她心中只有他,就在那个树林里,她接受了他第一次的爱抚,她第一次从爱情中感到浑身的战栗,至于肉欲的爱,那时她还只有一种预感,这是直到她在荒僻的奥塔山谷里,在泉水旁嘴对着嘴吸水时,才真正体味到的。
如今树叶落尽了,蔓草不见了,只有枝柯在冬天的树林里发出干枯的声响。
他们走到那个小镇上。街道上静寂无声,不见一个人影,只留下那股海水、海藻和鱼的气息。棕色的大渔网依旧晾在那里,有的挂在门前,有的铺在沙滩上。灰色而寒冷的大海,载着永远起伏动荡的泡沫,正在开始退潮,费岗那边,悬崖脚下灰绿色的岩石已经露出海面。斜躺在海滩一带的大渔船,看去就像一条条死了的大鱼。夜降临了,渔夫们穿着水手的大靴子,迈着沉重的步子结队而来,脖子上裹着毛围巾,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提着船上用的风灯。他们在斜躺着的渔船四周转来转去,转了很久,以诺曼底人固有的从容不迫的姿态,把渔网、浮漂、一大块面包、一罐黄油、一只酒杯和一瓶烈酒一一放到船上。然后把船躺正了,向水里推去,船在沙滩上摩擦着,发出嘁嘁咔咔的响声,随后冲开泡沫,漂到水浪上,摇晃了一会儿,张开棕色的帆翼,带着桅杆顶上的小灯光,在黑夜中消失了。
渔人们的妻子,个儿高大,在单薄的连衣裙下,可以看出她们结实的骨骼。她们守在海边,一直等到最后一个渔夫上了船,才回到静寂沉睡的小镇去。她们尖锐响亮的语声惊动了黑夜中街巷的睡梦。
男爵和约娜一动也不动,默默地看着渔人们在黑暗中消失,他们为饥饿所迫,夜夜都要这样去冒生命的危险,然而他们还是那么贫困,嘴里从来吃不上肉。
男爵面对大海,感慨起来,他低声说:
“真是既叫人害怕而又吸引人。看这片大海,黑夜渐渐地降下来,多少人的生命正在受着威胁,但它又是多么壮丽啊!小约娜,你说对不对?”
她冷淡地微笑说:“远比不上地中海。”
但是她父亲不服气地说:“地中海!那就像油和糖水,或是洗衣桶中发青的漂白水。你看看这个海,翻腾着汹涌的泡沫,多可怕呀!再想想那些出发的人们,现在都已无影无踪了。”
约娜叹了一口气,表示同意:“是的,如果你爱这么说。”
但是地中海这个名字一到了她口边,不免又刺痛了她的心,把她的种种思想吸引到寄托着她的梦想的遥远的国土去。
父女俩不再从树林回去,他们走上大路,慢步顺着山坡走去。他们都不说话,眼看就要分离,心头感到悲伤。
父女俩走到农家的沟渠边时,一阵阵捣碎了的苹果气味扑面而来,在这个季节,所有诺曼底的乡村里,都散发出这种新鲜的苹果酒的香味。偶尔还从牛栏里吹来一股浓烈的气味,这是牛粪里发出来的一种好闻的热乎乎的气息。从小小的窗口,透出一线灯光,说明院子的尽头住着一户人家。
约娜觉得自己的心灵扩大起来,并能洞察目力所不及的事物。分散在原野上的点点灯光,猛然使她强烈地感觉到一切生命的孤独,他们被分散、被隔绝,远离开自己所心爱的一切。
她感到无可奈何地说:“人生,可并不总是快乐的。”
男爵叹息说:“孩子呀,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谁也无能为力。”
第二天,当男爵夫妇离开后,白杨山庄只剩下约娜和于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