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之后,一辆四轮马车来到门前,他们就坐着这辆车子去马赛。
约娜经历了初夜的苦恼之后,已经习惯了于连的接吻和温柔的抚弄,但对夫妇间更进一层的亲密关系,仍然抱着厌恶的心情。
她觉得于连很漂亮,她喜欢他;她又感到幸福而快乐了。
这次离别是暂时的,并没有什么值得悲伤。只有男爵夫人又动了点感情;车子快要动身的时候,她把一个沉甸甸的大钱包塞到女儿的手里,嘱咐说:
“这是给你当新娘留作零花用的。”
约娜把钱包放进衣袋里,马就拉着车子走了。
傍晚时,于连问约娜说:
“你母亲给你的那个钱包里有多少钱?”
她完全没有想起过,这时她便把钱倒在膝上。金光闪闪的一大堆,总共是两千法郎。她拍着手说:“我可以花个痛快了!”然后她又把钱收起来。
在酷热的天气里,途中走了一个星期,他们才到达马赛。
第二天,一条小海轮路易王号,载他们到科西嘉去,这条船是开往那不勒斯去的,中途要在阿耶佐靠岸。
科西嘉!那里的丛莽!强盗!山岳!拿破仑的故乡!约娜仿佛觉得自己正在摆脱这个平凡的现实生活,睁着眼睛,踏入梦境中去。
她和于连并肩站在海轮的甲板上,眺望那从眼前滑过的普罗旺斯的悬崖。在无垠的蔚蓝的天空下,伸展开一片静止的、碧绿的大海,太阳灼热的光芒像是使海凝固了,成为坚硬的了。
约娜说:“那次我们乘拉斯蒂克老爹的小艇到海面去游玩,你还记得吗?”
作为答复,于连轻轻地在她耳边吻了一下。
海船的机轮鼓动着水,惊醒了海的酣睡;船过时,一条长长的航迹,翻腾着香槟酒般白色的泡沫,笔直地拉长到眼界所不及的远方。
忽然,离船头不过几十尺远的海上,一条大鱼——一条巨大的海豚,跃出水面,随即头向下钻进水去,不见了。约娜吓了一跳,惊叫了一声,扑在于连怀里。之后,看到自己的大惊小怪,便又笑起来了;她焦急地望着,想看那条大鱼是否还再出来。不到几秒钟,果然它又出现了,像一个机械玩具似的跳了起来。它钻进水去,又钻出来;后来来了两条、三条、六条,它们在船身周围跳跃着,像是护送它们的弟兄——这条铁鳍木身的大怪鱼。有时它们游向船的左舷,有时又出现在右舷,忽而成群,忽而一条跟着一条,仿佛是在游戏,在追逐作乐,它们会猛然跳起,飞向空中,划成一道弧线,然后又一条接着一条地没入水中。
那些动作灵活的大鱼每出现一次,约娜便全身感到颤动,随即快活得为它们鼓掌。她的心,跟鱼一样,在一种原始而童贞的欢乐中跳跃着。
忽然间,它们都消失了。后来,在很远的大海上,又出现了一次;从此便再也不见了;约娜为它们的离开,刹那间感到一阵伤心。
黄昏来临了,那是一个灿烂的宁静的充满了幸福与和平的黄昏。天空和水面,没有一丝波动;天和海无限的宁静沁入到那同样没有一丝波动的沉醉了的心灵里。
太阳在远方静静地沉落下去,沉向那望不见的非洲,那大地如燃烧般的非洲,它那灼人的炎热仿佛已经有点教人感觉到了;但在落日完全隐没之后,却有一阵清凉的气息,微弱得几乎不能叫作微风,拂过人面。
他们不想回到舱里去,那里散发出海船上特有的叫人恶心的气味;他们裹着大衣,并排睡在甲板上。于连马上就睡熟了;但是约娜依然睁开着眼睛,旅行的新奇使她感到兴奋。机轮单调的转动声在替她催眠,她仰望那灿烂的繁星,在这南方明净的天空里,水晶般闪烁着夺目的光芒。
黎明时,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喧哗的人声使她惊醒,原来水手们唱着歌已在洗刷甲板。她推醒还在酣睡中的丈夫,他们便都起来了。
约娜得意地呼吸着带有盐味的海雾,它一直渗入到她的指尖。四外是海。但在前方,在曙光里已望得见一种灰色的、模糊的东西,像是一簇畸形的、尖尖的、罅裂的云飘浮在水上。
随后就显得更清楚了;在明朗的天空里,轮廓映得更加分明,峰峦起伏的群山出现了:那就是笼罩在薄雾里的科西嘉岛。
太阳从山后升起,把所有突出的尖峰如暗影般刻画出来,接着山巅上都染得通红,而岛上其余的部分依然淹没在雾气里。
船长走上甲板来,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被强烈的带有盐味的海风吹成焦黄、干瘦、起皱、坚硬而枯缩,三十年来的发号施令和在暴风雨中的喊叫,使他的声音发哑了。他对约娜说:
“您闻到了吗,那个女妖精的香气?”
她真的嗅到了一股草木浓烈而奇特的香气,一种野生植物的芳香。
船长接着说:
“夫人,这就是科西嘉的香气,就是这个漂亮女人特有的香气。即使离别了二十年,我在海上五法里远的地方,还是可以辨别出来。我是这岛上的人。据说他在那边,在圣赫勒那岛上,也还仍然一直在谈他故土的香气。他和我是同族的人。”
这时船长摘下了帽子,向科西嘉致敬,通过海洋,又向被囚禁在那边的他的同族人大皇帝致敬。
约娜被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然后船长手指着天边,说着:“那就是桑吉内尔群岛。”
于连站在妻子身旁,搂着她的腰,这时两人都望着远处,探寻船长所指的目标。
他们终于望见了几座金字塔形的山岩,船马上就要绕过那里,驶进一个宽阔平静的海湾里去,海湾四周都是高山,山坡上看去像是长满了青苔。
船长指着那一大片绿叶葱茏的地带说:“那就是丛莽。”
船徐徐前进,群山的环抱仿佛就在船的后方合拢了;船在碧绿的湖上缓缓航行着,海水透明得有时可以望得见湖底。
在海湾尽头的傍山面水处,突然出现了一片耀眼的白色的市区。
几艘意大利的小船停泊在港口。四五条划子穿梭在路易王号周围来迎接乘客。
于连正在把行李集在一起,他小声问他妻子说:“给服务员二十个苏不算少吧?”
一个星期以来,他老是爱问这一类事情,而她每次听到都很烦厌。她显出有点不耐烦地回答说:“多给点总比少给好。”
他总是和旅馆主人、仆役、车夫以及各种商贩讨价还价,每当费尽口舌才得到一点便宜时,他就擦着双手对约娜说:“我不愿意上人的当。”
她一看到账单送来时,心里就要发抖,因为她料到她丈夫在每一项目上都会有意见,她为这些计较感到很丢脸,特别当仆役们手里摊着那给少了的酒钱,用轻蔑的眼光望着她丈夫时,她的脸会羞红得直到头发根上。
他和送他们上岸的船夫又发生了争论。
她看见的第一棵树是棕榈。
他们到了一家没有旅客的大旅馆里。旅馆是在一个辽阔的广场的拐角上,他们便在那里午餐。
他们刚吃完甜食,约娜站起来想到市上去游玩,于连就牵住她的胳膊,温存地附在她耳边轻声对她说:
“我们去睡一会儿好不好,我的小乖?”
她吃了一惊:
“去睡一会儿?我可并不感觉累呀!”
他搂着她说:
“我想你。你懂我的意思吗?已经有两天啦!……”
她羞得满脸通红,支吾说:
“啊,就在现在!别人会怎么说呢?别人会怎么想呢?你怎么敢在白天里问他们要房间呢?啊,于连,千万不要这样!”
但他插嘴说:
“我才不在乎旅馆里的人爱怎么说或是爱怎么想。你就看我来办好啦。”
他按了铃。
她不再做声了,垂下了眼睛,不论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她对丈夫这种无休止的欲望都很反感。她虽然嫌恶,却又不能不忍痛而委屈地服从,她把这看作是一种兽性,一种堕落,总之是龌龊的。
她的性感还没有觉醒,而她丈夫却以为她已分享他的热情了。
服务员走来时,于连叫他带他们到卧室去。这是一个地道的科西嘉人,胡髭一直长到眼睛边,他起初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连说晚上一定能有房间。
于连忍耐不住了,只好又向他解释:
“不,我的意思是现在就要。我们在路上疲乏了,想要休息一下。”
这时服务员从他的浓胡髭里现出一道微笑,约娜简直想要逃走了。
一小时以后,他们下楼来时,约娜不敢再在众人面前经过,认为别人一定会在背后窃笑他们,议论他们。她对于连不了解这种心情,不顾一点面子,缺乏天生的细腻和敏感,心里很是生气;她感到她和他之间隔着一层帘子,横着一道屏障,她第一次发觉,既然是两个人,就永远不能从心底里,从灵魂深处达到相互了解,他们可以并肩同行,有时拥抱在一起,但并非真正的合而为一,因此我们每个人的精神生活会永远是感到孤独的。
他们在这个蓝色海湾尽头的小城市里住了三天。城市包围在群山中,吹不进一丝风来,热得像关在火炉里一样。
然后他们把旅行的路线确定下来了。为的能穿行任何难走的道路,他们决定骑马。他们雇了两匹目光凶猛、瘦小而耐劳的科西嘉种的小马,便在一天清晨起程了。一个骑着骡子的向导陪他们同行,并且带了食品,因为在这种荒野的地方,是没有什么旅店的。
道路最初沿着海湾,不久进入一个浅谷,便对着高山直上了。他们不时越过几乎干涸了的溪涧;乱石下还流动着一条细水,像隐伏的野兽般发出微弱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这地方还没有开垦过,看去是一片荒芜的景象。山腰上长满了高高的野草,在火热的天气里已晒成焦黄。偶尔遇见一个山上的居民,步行着,或是骑着一匹小马,或是跨在一头狗一般大的毛驴上。他们人人背上都有一杆装好了弹药的枪,虽然是生了锈的旧武器,拿在他们手里却是让人害怕的。
岛上遍地是香料植物,发出浓烈的香味,仿佛使空气也变得沉重了。道路在群山中盘旋,慢慢愈伸愈高。
蔷薇色或青色的花岗岩的山峰 ,使远近的景色染上了仙境般的色彩;由于地形起伏的坡度十分险峻,较低的山坡上一望无际的栗树林,看去就像是绿叶的灌木。
有时向导伸手指着峻峭的高峰,说出一个名字来。约娜和于连抬头望去,却看不见什么,最终才发现了一点点灰色的东西,像是从山顶滚下来的一堆乱石块。原来这是一个小村落,一个在花岗岩上的孤零零的小村,像一个真正的鸟巢似的悬贴在那里,在这高山上几乎是望也望不见的。
长时间在马上蹒跚而行,使约娜有些厌倦起来。“我们跑一阵吧!”她说。她的马就冲向前去。由于听不见她丈夫的马在她身边奔跑的声音,她又回过头去;当她看见他面色发青,揪住了马鬃,在奔驰的马上扑通扑通地跳动,不禁大笑起来。他那副漂亮的外表,那副骑士的神气,越发使他的笨拙和胆小显得滑稽。
于是他们策马小步前进。这时道路两旁,伸展开无边无际的丛林,就像一件大衣一样,裹着整个山坡。
这就是丛莽,不可探测的丛莽,这里有青槲树、杜松、岩梨、乳香树、水蜡树、石南竹、月桂、桃金娘、黄杨,在这些树木的枝叶间,还有如头发似的绞缠在一起的牡丹蔓、巨大的羊齿草、金银花、金雀花、迷迭香、薰衣草、野蔷薇,它们在山脊上摊成乱羊毛般无法清理的一团。
他们都饿了。向导赶上来,带他们到一处美丽的泉眼边,这种泉眼在岩石崎岖的山区里是常见的,冰冷的泉水从岩石的小洞里,像一条细线似的喷射出来,然后流进一片栗树叶子里,叶子是过路行人留下在那里的,用来把泉水接到嘴里去。
约娜觉得那么幸福,她禁不住要大声欢呼了。
他们继续前行,开始向环绕着萨贡海湾的下坡路走去。
傍晚时刻,他们穿过了卡耶斯村,这是从前一群希腊的亡命者从祖国被驱逐出来时建立起来的。在一口水泉边,围聚着一群美丽的少女,细手纤腰,圆圆的臀部,苗条的身材,姿态十分动人。于连高声向她们道了“晚安”,她们用故国悦耳的语言,带着音乐般的声调答谢他。
到了比阿纳,他们必须像在古老时候僻远地区的遗风一样,向人求宿。于连去叩门,约娜等着开门,快乐得浑身发抖了。啊,这真正是一次旅行!在这荒僻的旅途中可以遇到种种意料不到的事情。
他们去求宿的那家人,恰好是一对青年夫妇。主人接待他们,有如古代的族长接待神所派遣的远客一样。这是一所虫蛀了的古老的房子,木料上全部都有蛀洞,专吃横梁的长条的蛀木虫在上面蠕动着,屋架窸窸窣窣地发出响声,就像活人的叹息。约娜和于连就在那房子里铺着玉蜀黍的草荐上睡着了。
天明时,他们就又动身,不久他们在一座石林面前停下来休息。这是一座紫红色花岗岩形成的真正的森林,这里有石峰、圆柱、钟塔和种种奇形怪状的形象,都是多少年代来经海风和海雾剥蚀成的。
这些令人惊异的岩石,有高达三百公尺的、有细长的、圆形的、弯扭的、钩状的、残缺的、出人意表而古怪有趣的,它们看去像树、像草木、像野兽,也有像碑石、人物、穿袈裟的和尚、生犄角的魔鬼和巨型的飞鸟,这全部怪物,这梦魇中的兽苑必然是按一个狂妄的神的意志而塑造成的。
约娜心中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紧紧地握住于连的手,面对这瑰丽的景物,她的心渴望着爱情了。
从这个神奇诡异的石林中出来,猛然间他们又碰上了另一个海湾,被一圈血红的花岗岩的峭壁环抱着。血红的岩石倒映在碧绿的海水里。
“啊,于连!”约娜叫了一声,感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满怀的赞美仿佛把她的喉咙扼住了,两颗泪珠从她的眼里滚了出来。于连望着她,惊得怔住了,问道:
“我的小乖,你怎么啦?”
她擦去眼泪,微笑着,声音有些发抖,说道:
“没有什么……只是神经有点……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太感动了。我太快乐了,一点小事情都激动了我的心。”
于连对于女性的这种神经质是不理解的。她们往往为一点小事可以浑身都震动起来,一股热情可以使她们兴奋得像是遇了大祸,一种不可捉摸的感动会使她们神魂颠倒,会使她们快乐得或是失望得发狂。
约娜这种眼泪在他觉得是滑稽的,他一心只注意山路的崎岖:“你顶好还是多照顾你的马吧。”他说。
他们从一条几乎无法通过的道路上,向着海湾下行,然后转往右首,攀登阴暗的奥塔山谷。
但是这条小路实在太难走了。于连便建议说:“我们步行怎么样?”她十分同意;在刚才那阵感动之后,能够单独和他步行,在她是最快乐不过的了。
向导带着骡子和两匹马在前面先走了,他俩缓缓地步行着。
那座从上到下裂开的山,中间留出一道空隙,小道就在裂缝中穿行。两边都是巨大的石壁,一股汹涌的激流在裂罅间奔腾。空气是冰凉的,花岗岩看着是黑色的,向上一望,一线青天令人目眩心惊。
忽然一阵响声,使约娜吃了一惊。她举目看时,看见一只巨鸟正从一个窟窿里飞了出来:那是一只苍鹰。它那展开的翅膀,仿佛探索着这条坑道的两壁,然后直上青空,就不见了。
再往前,山的裂缝分成两股;小道曲曲折折地上升,两边都是深谷。约娜轻松雀跃地走在前面,踢着脚下的鹅卵石,勇敢地俯瞰着深渊般的山谷。他追随着她,气喘吁吁的,两眼盯着地,生怕头晕。
阳光忽然照耀在他们身上了;他们觉得像是走出了地狱。他们都口渴了,便顺着一条水迹,穿过许多乱石堆,找到了一个泉眼。泉水由一条小木管接引出来,是供牧羊人使用的。周围的地面上覆满了青苔。约娜跪下身去饮水;于连也仿效着她。
当她正欣赏着泉水的清凉时,他把她拦腰抱住了。并想抢夺她在泉眼口用木管接水的地盘。她抵抗着;他俩的嘴唇你推我挤地战斗着。在这场争夺中,他们都有机会抢到过管子的尖端,然后咬住了不肯放开。那一线清凉的泉水,在不断的你抢我夺中,时而中断,时而喷射出来,溅在他们脸上、颈上、衣服上和手上。水珠缀在他们头发上,珍珠般地闪着光。他们的吻和流水合而为一了。
约娜忽然动了爱的灵感。她嘴里含满了一口泉水,把面颊鼓得像个小皮囊,然后授意给于连,让她嘴对着嘴,替他解渴。
他微笑着,张开胳膊,伸长了脖子,头向后仰着,一口气从这活的泉眼里吸尽了泉水,一股热火般的欲望注入到肺腑。
约娜超乎寻常地温柔,偎依在他身上;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的乳峰膨胀起来;眼睛显得娇弱无力,水汪汪地闪着光。她轻声悄悄地说:“于连……我爱你!”这次是她来挑逗他了,她仰起了身子,用双手掩着羞红的脸。
他扑在她身上,热烈地拥抱她。她在兴奋的期待中喘着气;突然她尖叫了一声,像是被她所招来的刺激雷电般地击中了。
他们很久才到达山顶,她的心一直在跳,并且已疲惫不堪;傍晚时分,他们到了爱维沙,在向导的一个亲戚保利·巴拉勃莱蒂家里住下。
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微微驼背,带有肺病患者的那种忧郁的神情。
他带领他们到住宿的房间里。这是一间阴暗的石屋,室内一无陈设,但在这个不懂享受的地区里,就已算是很像样的了;他用科西嘉的方言——一种法语和意大利语的混合语——表达他对他们的欢迎。这时,一种爽朗的语声插了进来;这是一个棕色头发的矮小女人,眼睛又黑又大,焦黑的皮肤,纤细的腰身,不断地露着牙齿笑着,她抢前一步,拥抱了约娜,热烈地握着于连的手,反复说:“好啊,太太,好啊,先生,你们都好吧?”
她用一只手臂接过了帽子和披肩,因为她的另一只手臂是用带子悬着的,她又叫大家一起到外边去,她对她丈夫说:“带他们去散一会儿步,到晚餐时再回来。”
巴拉勃莱蒂先生立刻顺着她的意思,他走在这对青年夫妇中间,带他们到村庄上去看看。他慢吞吞地走着,慢吞吞地说话,常常咳嗽,而每一咳嗽便说:“这是山谷里的凉气吸进到我的胸口去了。”
他带领他们走在一条荒僻的小路上,路旁长着参天的栗树。他忽然停住脚步,用他低沉的音调说:
“我的表兄若望·里纳耳迪就是在这里被玛提·洛利杀死的。瞧,当时玛提离我们十步远的地方出现时,我就站在那里,离若望很近。‘若望,’他喊道,‘你不要再到阿尔贝塔斯那里去;你不要再去,若望,你去我就宰了你,我先关照你。’
“当时我拉住若望的胳膊:‘若望,别去了,去了他会干得出来的。’
“那是为了一个女孩子,他们两个都在追逐她,她的名字叫保荔娜·西娜古比。
“但是若望大叫说:‘我要去的,玛提;你不能阻止我。’
“这时玛提端起枪来,我还来不及拿起我的,他就开枪了。
“若望双脚同时跃起,如同孩子跳绳似的,是的,先生,他倒下来了,正倒在我身上,打落了我的枪,这杆枪一直滚到那边那棵大栗树下。
“若望的嘴张得很大,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已经死了。”
这对青年夫妇惊呆了,睁大了眼睛望着这一桩凶杀案的冷静的见证人。约娜问道:
“那个凶手呢?”
保利·巴拉勃莱蒂咳嗽了一大阵,接着说:
“他逃到山里去了。第二年,我哥哥把他杀了。您知道,我的哥哥菲利比·巴拉勃莱蒂是一个强盗。”
约娜打了一个寒噤。
“您的哥哥?是一个强盗?”
那个沉着的科西嘉人眼睛里掠过一股自豪的神采。
“是的,太太,他是很出名的,真的。他打死过六个宪兵。后来他和尼古拉·摩拉里在尼奥洛被包围了,经过六天的战斗,直到快要饿死了,他才和尼古拉一同送了命。”
他毫无怨言地补充道:“这是本地的风气。”这声调正如他说“这是山谷里的凉气”是一模一样的。
他们回去晚餐,那个科西嘉的小妇人招待他们,就像她和他们相识已有二十年了。
约娜被一种忧虑苦恼着。回头被于连抱在怀里时,会不会像在泉水边的青苔上一样,又感觉到那种奇怪的、猛烈的震动呢?
当只剩下他们俩在卧室时,她发愁了,生怕于连的热情不能引起自己同样的反应。但她很快就安心了;而那竟成了她爱情的第一夜。
第二天要动身的时候,她几乎舍不得离开这所简陋的房子,因为正是在这里,她觉得她开始了一种新的幸福。
她把这家的女主人拉进卧室里,一面说得明明白白并非想送她什么礼物,可是一面她又坚持一定要在回去之后,从巴黎寄一件纪念品来,而这一件纪念品,在她认为几乎是具有神圣的重要意义的。
这位科西嘉的少妇推托了很久,不肯接受。最后才同意了:
“好吧,”她说,“替我寄一支小手枪来,一支很小很小的。”
约娜睁大了眼睛。那少妇又凑近她的耳边,像吐露一桩可喜的、内心的秘密似的,悄悄地说:
“这是为杀死我小叔子用的。”
她微笑着,一面兴冲冲地解开那只受了伤的胳膊上的绷带,露出雪白滚圆的肌肉,上面有一块很宽的刀伤,现在已快结疤了。
“如果不是我力气和他一般大,”她说,“我早被他杀死了。我丈夫并不妒忌,他是了解我的;而且他有病,您知道,火气也小一些。何况我是一个正经的女人,太太,但是我的小叔子听见什么都相信。他替我的丈夫抱不平;他一定不肯罢休。所以如果我有了一支小手枪,我就安心了,不怕不能报复了。”
约娜答应寄枪来,温柔地拥抱过她新交的朋友,便又起程了。
她后来的旅行,过得就像一场春梦:夫妇二人难分难解地拥抱在一起,陶醉在百般的恩爱中。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不论是风景人物或是她停留过的地方。她的眼睛里只剩了于连。
他俩之间产生了一种孩子般动人的亲昵,他们在爱情中胡闹开了,他们制造出种种甜蜜的、无聊的称呼,替身体上经常吻到的每一线条、轮廓和隐蔽的角落都取了动听的名字。
约娜睡觉时身子总侧在右边,这样,睡醒时左边的乳房便悬在空中。于连注意到了,就称左乳为“游荡汉”,而由于右乳峰上蔷薇色的花苞被吻时更为敏感,就被称为“有情郎”。
两乳之间的空道,成了“小母亲林荫路”,因为他经常在那里游玩;另一条路更隐蔽,为纪念奥塔山谷中的爱情,被命名为“大马色路”。
到了巴斯底亚,他们应当付线给向导了。于连在口袋中掏了一阵,数目不合适,便对约娜说:
“你母亲给你的两千法郎,你现在不用,交给我带着吧!放在我身边更稳当些,这样我也免得再去换零钱了。”
她便把钱包交给了他。
他们到了利武讷,游览了佛罗伦萨、热那亚,以及沿科尔尼希大道的全部风景地区。
在一个刮着北风的早晨,他们终于回到了马赛。
他们离开白杨山庄,已经有两个月了。这时已到了十月十五日。
那像是从遥远的诺曼底吹来的寒冷的大风,使约娜感到几分愁闷。不久以来,于连仿佛变了样子,既疲惫又冷淡;她心里起了一种无名的忧虑。
她有点舍不得离开阳光明媚的南方,因此又把归期延缓了四天。她觉得她已完成了幸福的旅程。
他们终于不得不离开了。
他们准备到巴黎购置为在白杨山庄安家所需的一切用物。约娜想到可以用母亲给她的钱,带回许多心爱的东西,不禁快乐起来;但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答应寄给爱维沙那位科西嘉少妇的小手枪。
他们一到巴黎的第二天,她便对于连说:
“亲爱的,你把妈妈给我的钱还给我,好不好?我要去买东西。”
他满脸不高兴地转过身来,问她说:
“你要多少呢?”
她吃了一惊,讷讷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你说多少就多少吧。”
他接着说:“我给你一百法郎;可千万不要乱花。”
她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感到既惊愕而又狼狈。
最后她踌躇着说:
“但是……我把那钱交给你……是为了……”
他不等她说完,就抢着说:
“是的,一点不错。既然我们生活在一起,钱放在你的口袋里或是放在我的口袋里,那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并没有不给你,我不是给你一百法郎吗?对不对?”
她不敢开口要得更多,就一言不发地接过那五枚金币来,除了那支小手枪之外,她什么也没有买成。
一个星期之后,他们起程回白杨山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