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约娜还没有起床,男爵便走进她的卧室里,坐在床脚边,告诉她说:“德·拉马尔子爵到我们这里来向你求婚呢。”
她真想把脸藏到被单里去。
她父亲接着又说:“我们没有立刻答复他。”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喘气。过了一会儿,男爵又微笑着补充说:“没有你的同意,我们决不会硬作主张的。我和你母亲都不反对这门亲事,却也不想替你来做主。你远比他富有,不过说到人生的幸福,就不能够光从财产上来着眼了。他是个没有了父母的人,倘若你和他结婚,那就等于我们家里招进了一个女婿,如果嫁给别的人,那就是你——我们的女儿,到陌生人家去过活了。这孩子讨我们喜欢。不过你呢……你喜欢他吗?”
她脸红到头发根,羞涩地回答说:“我也很愿意,爸爸。”
父亲凝视着她的眼睛,始终微笑着,低声说:“我猜得差不多,小姐。”
这一天,从早到晚,她浑身都像飘飘然似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随手抓起一件东西,却把它错当成是另一件东西,虽然并没有走什么路,两条腿却软绵绵的,感觉疲乏不堪。
快到六点的时候,当她正陪她母亲坐在那棵梧桐树下,子爵来了。
约娜的心突突地跳动起来。年轻人不慌不忙地走到她们跟前,吻了男爵夫人的手指,然后又握起少女颤动着的手,把嘴唇贴在上面,温柔而怀着感激地印上了一个长吻。
订婚后最幸福的季节开始了。他俩单独地在客厅的角落里谈心,或是面对着靠海的旷野,并坐在灌木林里的斜坡上。有时他们一同在白杨路上散步,他谈说着将来,她呢,低着头,眼睛望着男爵夫人在泥土上留下的脚印。
事情既然已经决定,大家都想早日完成婚事;婚礼选定在一个半月以后的八月十五日举行,然后新夫妇立刻动身去度蜜月旅行。征求约娜的意见时,她选定到科西嘉去,因为那里要比去游览意大利的城市更清静些。
他们等着这结婚的一天到来,心里倒并不过于焦急;他们被缠绕在一种细腻的柔情中;轻微的爱抚、手指的接触,都使他们体味到一种不可言传的甜情蜜意;有时从相互热情的凝视中,两颗心仿佛就连接住了;但是朦胧地希望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欲念,也常使他们暗暗地感到苦恼。
举行婚礼时,除邀丽松姨妈参加,决定不再请其他客人。这位姨妈是男爵夫人的妹妹,住在凡尔赛的一个女修道院里。
在她们父亲去世之后,男爵夫人原想留她妹妹和她住在一起;但是这位老小姐,认定自己给无论什么人都是添麻烦,既无用又啰嗦,就退隐到一个女修道院里,那里专门备有房子,出租给寂寞孤独的人居住。
她只偶尔到她姐姐家里来住上一两个月。
丽松姨妈是一个矮小的女人,不大讲话,不爱露面,只在进餐时才出来,然后又上楼去,整天关在自己的卧室里。
她的态度很和善,目光温柔而带有哀愁,虽然才四十二岁,样子却显得衰老了;她在家里毫不受人重视。小时候,既不美丽,也不顽皮,从来没有人吻过她抱过她;她总是很安静很老实地待在墙角里。后来她就一直被人奚落。及至成了年轻的小姐,便也没有人来关心她了。
她就像一个影子,或是一件常见的物品,一件活动的用具,大家天天都见到它,却无人去注意它。
她姐姐在父母家里时,就养成一种习惯,被看成是一个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人。大家对她也都很随便,毫无拘束,但这种亲密里却隐藏着一种轻蔑。丽松姨妈原来的名字叫丽丝,她仿佛嫌这名字太漂亮了,听去不舒服。后来大家看她不结婚,而且已经再没有结婚的可能,就把丽丝这名字改成了丽松。自从约娜出世以后,她就成了“丽松姨妈”了。这位没有地位的亲戚,喜欢洁净,非常胆小,连对她姐姐和姐夫也是十分怯生生的。他们待她不错,不过那只是出于一种泛泛的同情,一种不自觉的怜悯和一种天生的仁慈。
有时候,男爵夫人谈到自己遥远的青年时代的往事,为了指明发生在什么年代,便说:“就在丽松头脑发疯的那时期。”
此外再没有更多的说明,因此,关于“头脑发疯”这回事,就像笼罩在雾中。
原来丽丝二十岁那年,一天晚上,她忽然投水自杀,谁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她的生活、她的行为,都绝不能叫人想到她会做出这种怪事。她被救起时,已经半死;她父母气得高举起胳膊,但并不去追究其中的原因,只说她“头脑发疯”,就算完事了。这正像他们谈那匹叫作骒骒的马的遭遇一样,这匹不幸的马,就在这事情发生前不久,在车辙里跌断了一条腿,后来只好宰掉了事。
丽丝,也就是不久以后的丽松,从此就被人看作是一个神经不很健全的人。一家人对她的淡然的轻蔑心理,逐渐感染给她周围所有的人了。就连小约娜,出于孩子天然的敏感,对她也满不放在心上,从来不上楼去到她床上和她亲吻,从来不进入她的卧室。只有使女萝莎丽,由于替她料理必要的打扫,仿佛是唯一知道她的卧室是在哪里的人。
当丽松姨妈到餐室来进午餐时,“小家伙”才照例走过去,伸出前额让她亲吻,这就包括一切了。
如果有人要和她说话,就得派仆人去找她;她不在时,谁也注意不到,谁也想不起她来,谁也不把她放在心上,谁也不会顺口提一句:“真的,今天早晨,我还没有见到过丽松呢。”
她是一点地位都没有的;她就属于这样一种人:连自己的亲人对她也毫不了解;死了,在这家庭里也不会感觉缺少了什么,或是引起空虚和遗憾;她正是这样一种人:不善于参加到她周围人的生活中去,迎合大家的习惯,使大家关心自己。
当人称呼“丽松姨妈”时,这几个字在别人心目中并不带有任何感情的成分,就像人们说“那个咖啡壶,那个糖缸”一样。
她总是用急促而无声的小步走路,从来不嚷嚷,从来没有碰响过什么东西。她像是把不声不响的性质传给了她周围的一切用物。她那一双手像是棉絮做成的,不论接触什么东西,都显得轻柔而灵活。
丽松姨妈是七月中旬来的,这场婚事使她感到无比的兴奋。她带来一大堆礼物,但就因为是她送的,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到达后的第二天,人们就不再注意到有她这个人的存在了。
但是在她内心里却异样地激动,眼睛老是盯住那一对未婚夫妇。她为新娘做贴身的衣物,独自关在卧室里,就像一个普通的女裁缝,谁也不进去看她,但她却干得那么起劲,那么专心。
她不断把亲手锁了边的手绢,或是绣好了号码的餐巾,拿给男爵夫人看,问:“阿黛莱德,这样行吗?”而男爵夫人不过顺手翻一翻,回答说:“你用不着这样费心,我可怜的丽松啊!”
那是七月底的一个夜晚。白昼逼人的炎热过去了,月亮已经升起来,夜色明净而温暖。正是这种令人烦恼、令人感动、令人兴奋的夜,它似乎要唤醒一个人灵魂深处隐藏的诗情。田野温暖的气息飘向安静的客厅里来。遮着灯罩的灯在桌上投射出一轮光圈,男爵夫人和她丈夫,无精打采地在那里玩纸牌,丽松姨妈坐在他们身旁织毛衣;那一对年轻人,凭倚窗栏,从开着的窗口眺望月光下的花园。
菩提树和梧桐树的影子洒在草地上,那一大片浴着月光的草地,一直伸展到黑压压的灌木林边。
约娜不由自主地被温柔娇美的夜色,被树木和林中朦胧的光影所吸引,转过身来对她父母说:
“小爸爸,我们到宅邸前面的那片草地上散一会儿步去。”
男爵一面玩儿牌一面回答说:“孩子们,去吧!”他又继续玩儿他的牌。
这对年轻人走出去了,开始在银色的草地上慢慢地散步,他们一直走到顶端的小树林边。
时候晚了,他俩还不想转回来。男爵夫人已经疲倦,要上楼回她的卧室去。“把那对情人叫回来吧。”她说。
男爵向月光下宽阔的花园里望了一望,只见一双人影正在月光里慢步徘徊。
他便说:“随他们去吧,外边的月色多好啊!让丽松等着他们。对吧,丽松?”
老小姐抬起那双发愁的眼睛,用她那胆怯的声音回答说:
“当然,我等着他们。”
小爸爸搀起男爵夫人,由于白昼的炎热,他自己也累了,便说:“我也要去睡了。”
他就和他妻子一同离开了客厅。
这时丽松姨妈也站起身来,她把手上的活计、绒线和钢针都搁下,放在圈椅的靠手上,走向窗口,倚着窗栏,欣赏动人的夜色。
那一对未婚夫妻在草地上来回不停地散步,从灌木林到台阶前,又从台阶前回到灌木林。他们紧握着手,都不做声,心灵仿佛脱离了形骸,而和大自然活生生的诗情诗景合而为一了。
约娜忽然望见窗口被灯光映出的那位老小姐的侧影。
“瞧,丽松姨妈望着我们呢!”她说。
子爵抬起头来,不假思索地应声说:
“是的,丽松姨妈望着我们。”
然后他们继续梦幻,继续漫步,互相热恋着。
夜露沾湿了草地,凉气使他们略微有点寒颤。
“我们回去吧。”约娜说。
他们就回来了。
当他俩走进客厅时,丽松姨妈已经又在那里织毛衣了;她低下头在做活计,纤瘦的手指有点发抖,像是十分疲倦了的样子。
约娜走近去,说道:
“姨妈,该睡了。”
老小姐转过脸来,眼圈发红,像是刚哭过似的。这一对情侣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但是青年人忽然发现约娜薄薄的凉鞋上已沾满了露水。他有点担心,温柔地问道:
“这双可爱的娇小的脚,一点不觉得冷吗?”
姨妈的手指一下子颤抖起来,抖得那么厉害,她的活计也落在地上了;毛线球在地板上滚得远远的;她慌忙用手遮住了脸,抽搐着,伤心地哭泣起来。
那对未婚夫妻站在那里呆望着她,都发愣了。约娜突然跪下去,拉开她的胳膊,惶惑地一再问道:
“怎么啦?怎么啦?丽松姨妈!”
于是这个可怜的女人,声音里满含着哭声,全身伤心地抽搐着,断断续续地哭道:
“他刚才问你……说这双……可爱的……娇小的脚……不觉得冷吗?……从来没有人对我讲过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从来没有过……”
约娜又惊讶,又觉得可怜,只是一想到果真有人来和丽松谈情说爱,就使她忍不住想笑;子爵早已转过身去,为了掩藏起自己的笑脸。
这时姨妈忽然站起来,毛线球落在地板上,活计留在圈椅里,她没有拿灯便跑向黑暗的楼梯口,自己摸着回到卧室去了。
当只剩下这对年轻人时,两人互相望着,觉得有趣而又难过。约娜悄悄地说:
“可怜的姨妈呀!……”
于连答道:“她今天晚上一定有点疯了。”
他俩手握着手,还舍不得分离,温柔地,十分温柔地,在丽松姨妈刚刚离开的那张空椅子面前,两人的嘴唇第一次相遇在一起。
第二天,他们便全然忘记那老处女的眼泪了。
结婚前的两个星期,约娜过得很平静,仿佛这一阶段来卿卿我我的柔情已使她疲乏了。
决定她终身的那天早上,她也没有时间去思索。她只感到全身都有一种空洞的感觉,仿佛她的肉、她的血、她的骨骼,全在皮肤下溶化了;她发现接触东西时,自己的手指颤抖得厉害。
直到在教堂里举行婚礼的时候,她才重新镇静下来。
结婚了!她终于结了婚!她仿佛觉得自从清早起,连续不断的种种场面、行动和事件,全像一场梦,一场真正的梦。人生中有些时刻里,仿佛我们周围的一切都改了样子;一举一动都有了新的意义;就连每日的时辰都和平常不一样了。
她感觉有点眼花缭乱,特别是感觉有点惊惶。昨天晚上,她生活里还没有起一点变化;她长期以来的希望不过是更接近了,几乎伸手可及了。她睡下去时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而现在,她成了别人的妻子。
她已经越过了一道防线,幻想中未来的种种欢乐和幸福都已在眼前。她觉得一扇大门已经在她面前打开,她就要进入她所梦想的境界里去了。
仪式完毕了。他们进入圣器室,那里显得冷冷清清,因为他们没有邀请任何来宾;接着他们就退了出来。
他们一出现在教堂的门口,一阵惊人的轰响使新娘吓了一大跳,弄得男爵夫人呼叫起来:这是农民们放的礼炮;礼炮声一路不停,一直伴送他们回到白杨山庄。
全家的人、本区的神甫、意埠的神甫、新郎和当地富农中挑选来的证婚人,都先用了茶点。
然后大家在花园里溜达,等候喜筵。男爵、男爵夫人、丽松姨妈、镇长和比科神甫都在男爵夫人经常“锻炼”的那条林荫路上散步;而意埠的神甫则在对面的那条林荫路上踱着大步,嘴里念着祈祷经文。
从宅邸的另一面,可以听见农民们快活喧嚣的声音,他们在苹果树下痛饮苹果酒。附近的居民都穿着新衣服,挤满了院子。小伙子们和姑娘们相互追逐着。
约娜和于连穿过灌木林,登上斜坡,两人都不做声,远望着大海。虽然正在八月中旬,天气却还凉爽,风从北面吹来,炽烈的阳光照耀在一碧无际的天空。
这一对年轻人想寻找一个幽静的地方,便往右穿过旷野,走向面对意埠的绿荫起伏的山谷。他们一走进矮树林,一点微风也吹不到了,于是他们便离开便道,走向一条树叶密集的小径。他们几乎不能直着身走;这时她觉得有一条胳膊轻轻地伸过来抱住了她的腰。
她不做声,喘着气,心房跳动着,呼吸感到急促。低垂的树枝抚弄着他们的头发;他们时常须弯下身子才能过去。她摘下一片叶子,叶下隐着一对瓢虫,像是两个纤细的红贝壳。
这时约娜已平静一些,天真地说:“瞧!正好一对。”
于连用嘴轻轻吻着她的耳朵,说道:“今天晚上您就要做我的妻子了。”
虽然从她住到乡间以来,已经懂得了许多事情,但她心里所想的,还只是爱情的诗意的一面,因此她觉得惊讶了。他的妻子?难道这还不算是他的妻子?
于是他又接连迅速而急促地吻她的鬓角和颈部靠发根的那一个角上。这种男性的接吻,她还没有习惯,每一吻到时,她本能地把头歪在一边,躲避那使她快乐的戏弄。
他们突然发现已经走到丛林的边缘了。她停住脚步,奇怪怎么已经走得这样远。别人会怎么想呢?
“我们回去吧。”她说。
他把胳膊从她腰间抽出来,两人都转过身子,恰好面对面,站得那么贴近,各人脸上都可以感到对方的呼吸了;他们彼此眼对着眼,相互凝视。这种凝固的、锐利的、能穿透一切的目光,仿佛使两个人的灵魂都已融化在一起了。他们想从彼此的眼睛里,并透过眼睛,从生命不可窥测的深处,来认识对方;他们默默而固执地彼此探究着。他们彼此的命运将是怎样呢?他们正在共同开始的生活将是怎样的呢?在这悠长而不可分解地融合在一起的婚姻生活中,各人能给对方的是欢乐?是幸福?还是幻灭呢?他们两个人都觉得彼此仿佛还是第一次见面。
出其不意地,于连把双手搭在他妻子的肩膀上,对准她的嘴,紧紧地亲了一个长吻。她从来没有这样地被人吻过。这个吻深深地渗透到她的血管里,到她的骨髓里,在她身上引起那样一种神秘的震动,她用双臂猛力推开于连,而自己也几乎跌倒在地上。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她颤声说。
他不回答,只抓住她的双手,紧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们一直走回家去,谁都没有再说话。午后这段时间过得很慢。
快黄昏时,大家才入席。
喜筵和一般诺曼底人的风俗相反,既简单而时间也不长。客人显得都很拘束。只有那两位神甫、镇长和四个被邀请的庄稼人还开点玩笑,增添几分热闹。
欢笑快冻结时,镇长说了一句话,才算又鼓起大家的兴致。时间已快到九点;就要喝咖啡了。在屋外第一个院子的苹果树下,田园风味的舞会正在开始。从开着的窗口,可以望得见喜庆的全部情景。挂在树枝上的彩灯,照得树叶发出青灰色的光彩。附近的农民,男男女女,围成一圈,边跳舞,边唱着古老的曲子。两把提琴和一支笛子微弱地伴奏着,乐师高坐在厨房用的一张大案桌上。农民们喧嚣的歌唱有时完全淹没了乐器的声音;那微弱的音乐,通过喧嚷的歌声,割裂成支离破碎的音节,零零落落,像是从天上降下的破片。
两个大酒桶,周围燃着火炬,供应人群解渴的饮料。两个女仆不停地在一只木盆里洗杯洗碗。杯碗还滴着水,就拿到酒桶的龙头下面去接红色的葡萄酒,或是金黄的纯苹果酒。口渴了的舞客、静观的老人、满头大汗的姑娘们都纷纷挤过来,伸出胳膊,接住不论什么样的杯子,仰着头,把自己喜欢的饮料一口气灌进喉咙里去。
一张桌上摆着面包、黄油、奶酪和香肠。随时有人过来,抓在手里,吞下一口。在这灯光照明的绿荫丛中,这番健康而狂热的节日景象,引诱得那些在餐厅里待得发闷的上宾,也都想来跳一次舞,从圆而粗的大肚皮的酒桶里倒一杯来狂饮,嚼一口抹上黄油的面包和生葱头。
镇长用手里的餐刀敲着音乐的拍子,叫道:“天哪!这真不错,正像人家说的加纳希的婚宴。”
这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比科神甫和地方上的掌权者原是天生的仇敌,便驳他说:
“您的意思是说迦纳吧!”
镇长不接受这番教训,回敬说:
“神甫先生,我明白我要说的是什么;既然我说加纳希,那就是加纳希。”
大家站起身来,向客厅走去。宾客们接着又挤到狂欢的人群里去混了一阵,然后才向主人告辞。
男爵和男爵夫人低声地争吵着。比平时更喘不上气来的阿黛莱德夫人,像是正在那里拒绝她丈夫的一个要求;最后她几乎大声嚷着说:
“不行,我的朋友,我干不来,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男爵这时突然丢下他妻子,走到约娜身边。
“孩子,你愿意和我出去溜达溜达吗?”
她很感动地回答说:
“只要你高兴,爸爸。”
父女俩便一同出去了。
一走到门口,从海边迎面吹来一股凉风。虽然还是夏天,这阵风却已叫人感到秋意了。
云在天空奔腾,星星一时被遮掩了,一时又露出脸来。
男爵让女儿的胳膊紧贴在自己的身边,同时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他们步行了几分钟。他显出犹疑不决,仿佛很为难的样子。最后他才打定了主意。
“我的宝贝,这个角色本来应当由你母亲来担当的,我来做就很为难;但是她拒绝了,我便不得不替代她。你对人生的事情,究竟知道了多少,我不清楚。人生中有些秘密,一向都是小心地不让孩子们知道的,尤其是女孩子们,因为女孩子要保住心灵的纯洁,白璧无瑕的纯洁,直到把她们交到某一个男人的怀里为止,这个男人就应当照顾她一生的幸福。他有权利去揭开这层隐藏人生欢乐的纱幕。倘若女孩子们根本没有想过这种事情,到那时,便要对这种没有梦想到的、比较粗暴的现实,发生反感了。她们在心灵上,甚至肉体上受了伤,便会拒绝她们的丈夫,但是不论从人类的法律,或是从自然的法则来说,这都是做丈夫所应有的绝对权利。我的好宝贝,我不能讲得更多了;只是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你完全是属于你丈夫的。”
她听懂了什么呢?她猜测些什么呢?她开始颤抖了,一种沉重而痛苦的悲伤,像一种预感似的,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他们走回去。到了客厅门口,两人都惊得愣住了。阿黛莱德夫人正倒在于连怀里痛哭。她的眼泪,滴滴答答的眼泪,像是被鼓风箱所扇动,同时从鼻孔、嘴角和眼睛一起往下流;那个惊惶失措的年轻人,滑稽地托住这位胖太太。她扑倒在他的怀里,就是为要嘱咐他好好体贴她的小女儿、小心肝、小宝贝。
男爵急忙赶上前去,劝阻说:
“啊,别做戏了,别哭哭啼啼啦,我求求您!”
于是他把妻子接过来,让她在一张圈椅上坐下,这时她还不停地擦着眼泪。然后转过身来对约娜说:
“来吧,小东西,赶快亲亲你母亲,然后就去睡吧!”
约娜几乎也要哭了,她匆匆吻过了她父母,便逃走了。
丽松姨妈早已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男爵夫妇俩单独和于连留在客厅里。三个人都觉得很窘,谁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讲:两个男人身穿晚礼服,站在那里茫然若失,阿黛莱德夫人倒在圈椅里,不时还有点抽噎。这局面的窘迫已到不能忍受的地步,于是男爵便开始谈起新婚夫妇旅行的事情来,他们准备在几天之后就要出发。
萝莎丽正在约娜的卧室里,帮她解衣服,使女哭得泪如泉涌。她的双手慌乱地摸索着,连带子和扣针都找不着了。她显然比她的女主人还激动得厉害。但是约娜并没有注意到使女的眼泪,她仿佛觉得已走进另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天地,过去她所熟悉的和她所心爱的种种,都已恍若隔世了。她觉得自己生命里和思想里的一切都引起了剧变,甚至她产生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她真的爱她丈夫吗?”这时他在她眼里成了一个几乎不相识的陌生人了。三个月以前,她完全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而今她却成了他的妻子。这都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快落入结婚的圈套,就像走路不当心跌到脚下的窟窿里去一样?
她穿好睡衣,上了床;被单有点凉,使她的皮肤寒战,这更加深了两小时以来重压在她心头的那种寒冷、悲哀和寂寞之感。
萝莎丽走开了,始终是哭哭啼啼的;约娜等待着。她焦虑不安地等待那已被她猜到了几分而后来由她父亲用含糊的语言暗示给她的莫测底细的意外事情,这个所谓爱情中最大的秘密。
她并没有注意有人上楼来的声音,这时却听见门上轻轻敲了三下。她大吃一惊,害怕得答不出声来。又有了敲门声,接着门上的锁簧嚓嚓地响了。她把头藏进被窝里,仿佛有贼进了她屋子似的。靴声轻轻地踏在地板上;突然间有人触动着床了。
她的神经震动了一下,轻轻地叫唤了一声;她探出头来,看见于连站在面前望着她微笑。
“啊,您真让我害怕!”她说。
他问道:“那么您没有等着我吗?”
她不回答。他穿着晚礼服,露出美少年的一副正经面孔。约娜觉得在一个穿得这样整齐的男人面前,自己却躺在床上,实在太害羞了。
在这严肃而紧要的关头,在他们一生幸福所系的这一时刻,他们却都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甚至彼此都不敢互相看一眼。
他或许已多少感觉到这场战斗的危险性,感觉到应该如何灵活自如,如何运用聪明的温柔手腕,才不致使一个充满幻想的少女的心灵——它那种极度的敏感和细微的害羞心理——受到伤害。
他轻轻地握住她的一只手,拿起来亲吻,然后他像在祭坛前一样跪倒在床边,用轻如呼吸的声音,悄悄地说:
“您爱我吗?”
她这时忽然安心了,从枕头上抬起戴了镶花边睡帽的头,微笑着说:
“我爱您呀,我的朋友。”
他把他妻子纤巧的指头贴在自己的唇边,由于把嘴堵住了,从指缝中发出压抑的声音:
“您愿意证明您爱我吗?”
她又重新为难起来了。她联想到她父亲所说过的话,虽然她并不很明白这话的意思,这时便用来回答说:
“我就是您的,我的朋友。”
他在她手腕上热烈地吻着,然后慢慢地抬起身来,贴近她的脸去,但她又躲藏了。突然,他的一只胳膊从床下伸过去,隔着被,搂住他的妻子,同时他把另一只胳膊插到枕头底下,连枕带头一起托了起来,低声问道:
“那就是说您愿意在您身旁留一点小小的地方给我?”
她害怕了。这是一种出于本能的恐惧,她嗫嚅说:
“啊,先不要,好不好,我央求您。”
他似乎失望了,略微有点生气,虽然还是央求着,但语气却更急躁了:
“既然迟早要躺在一起,那还等什么呢?”
这句话很引起她的反感;但出于顺从和退让,她又一次地重复说:
“我就是您的,我的朋友。”
他立刻进到盥洗室去。她可以清晰地听到他在室内的声音和动作:他窸窸窣窣地脱去衣服,口袋里的钱币丁丁当当地响着,然后两只皮靴先后落到地板上。
他突然匆匆地穿过卧室,去把表放在壁炉台上,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和一双短袜。他又跑回到那个小房间去,翻弄了一阵,约娜听到他就要出来了,连忙闭上眼睛,把身子侧转到另一边去。
一条毛茸茸的凉腿擦到她腿上时,约娜惊跳起来,像要扑到床下去;她慌慌张张地用双手蒙住脸,缩进被窝里,惊惶和害怕得想要叫喊起来。
她背朝着他,但他还是立刻把她搂在怀里,贪婪地吻着她的脖子、她睡帽上飘着的花边和睡衣上的绣花领子。
她的身子僵硬地躺着,一动不动,心里真是又急又怕,她用双肘夹着胸脯,但这时她感觉到一只粗壮的手,正向胸脯上摸来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全身被这种粗暴的接触所震动了;她真希望能逃走,逃出屋子去,把自己禁闭起来,远远地躲开这个男子。
他却不动了。他热乎乎的体温传到她的背上。这时她的恐惧就又平息下去,她突然想到:只要转过身去,她就能和他拥抱了。
最后他像不能再忍耐了,发愁地说:
“那么真的您不愿意做我的小妻子吗?”
她从指缝中轻轻地说:
“难道我现在不是吗?”
他烦恼地回答说:
“亲爱的,好啦,别和我开玩笑了。”
他语气中的不满,使她感到难受;她便立刻向他转过身去,求他原谅。
他如饥似渴地把她整个抱在怀里;急促地、猛烈地、疯狂地吻遍她的面部和脖子,把她抚弄得透不过气来。她松开了双手,毫不抗拒地任他摆布,她的思想完全混乱了,她再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做着什么,她什么也不知道了。这时她感到一阵被撕裂似的剧痛,她呻吟起来,在他的怀里扭动着。她被他粗暴地占有了。
她完全慌乱了,后来的经过,她已不很记得;她只感觉他感激得在她的嘴唇上,雨点一般,不停地吻了又吻。
之后他一定对她说过话,她也一定回答了。接着他又想再来尝试,她惊慌地推开他;当她挣扎着时,她接触到他胸前浓密的硬毛,和他长在腿上的一样。她猛然一惊,便把身子躲开。
一再要求没有成功,最后他也倦了,便仰身躺着不动了。
这时她独自沉思起来;她从心灵深处,感到了绝望,这和她梦想中的爱情是多么不同啊!多年来的希望被打碎了,幸福成了泡影。她在幻灭中自语说:
“看哪,这就是他所谓做他的妻子!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原来就是这么回事!”
她这样伤心地躺了许久,眼睛转来转去,望着墙上的挂毡,寻思那环绕着她卧室的古老的爱情传说。
因为于连不说也不动,她便把目光慢慢转移到他身上。她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他半张着口,泰然自若地真的睡着了!
她简直不能相信有这样的事。她气愤极了。他的酣睡比他的狂暴更使她受到侮辱,他竟拿她当做不拘什么样的人看待了。他能在这样的一个夜里睡熟吗?那么他俩之间所发生的关系,在他心上就完全不足为奇?啊,她宁愿被鞭打、被蹂躏、受那种种可厌的戏弄直到使她失去知觉!
她躺着不动,用肘支着身子,望着他,听他从唇边发出轻微的呼吸,这呼吸时而像带着鼾声。
黎明了,天色起初是黯淡的,渐渐明亮起来,转成玫瑰色,最后就大放光明了。于连睁开眼睛,打了个呵欠,伸一伸懒腰,望望他的妻子,微笑着问道:
“亲爱的,你睡得好吗?”
她发现他用“你”称呼着她了。她微微一惊,回答说:
“好呀,您呢?”
他说:“我吗,啊,好极了!”
他便转过身来,吻了她一下,安安静静地谈起天来。他讲到他一生的计划和他的经济观点;他多次提到“经济”这两个字,这叫约娜有点诧异。她听着他讲,可是捉摸不住他话中的意思,她的眼睛望着他,千头万绪的思虑都从她心头飘拂过去。
钟敲八点了。
“该起来了,”他说,“晚了,别人会笑话我们呢!”
说着他首先下了床。他自己打扮好了,就殷勤地替他妻子在梳妆时干些零星事情,他不肯让她使唤萝莎丽。
出卧室时,他又叫住她说:
“你要知道,我们之间,从此可以‘你’‘我’称呼了,但是在你父母面前,暂时还不能这样称呼,等到我们蜜月旅行回来,那时听着就自然了。”
她到午餐时才露面。这一天过得和平常一样,仿佛并不曾起过什么新的变化。只是家里多了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