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星期日,为了对神甫表示一点敬意,男爵夫人和约娜去望弥撒了。
望完弥撒,她们等候神甫,想要约他在星期四到家里来午餐。神甫从圣器室出来时,一个高大漂亮的年轻人和他亲密地挽着胳膊同行。神甫一看到这两位女客,显出惊喜交集的样子,叫道:“真巧呀!男爵夫人和约娜小姐,请容许我给你们介绍你们的邻居德·拉马尔子爵。”
子爵弯腰行礼,说自己早就希望能认识男爵夫人和小姐,然后自自然然地交谈起来。由于他是一个有社会经验的人,一切都做得恰到好处。他生有一副漂亮的面孔,让女人见了钟情,让男人见了生厌。乌黑的鬈发遮盖着光润的棕色的前额;两条匀称的长眉毛,像是特意修饰过的,使一双眼白微带蓝色的忧郁的眼睛显得幽深而温柔。
浓长的睫毛使他的目光中添上一种热情的感染力,会在客厅中使高傲的美妇人心乱,在街头上使头戴便帽手提篮子的贫家女儿顾盼。
他的眼神里那种懒洋洋的惑人的魅力,令人相信他的思想深刻,使他所说的一言一语都增添了力量。
他那厚密的胡子,又光泽又细密,掩盖住了他那过方的腮骨。
大家各说了一番客套话之后就分手了。
两天之后,德·拉马尔先生第一次到男爵家里来拜访。
他到来时,主人们正在研究一张田园风味的长凳子,这是当天早晨刚安放在对着客厅窗口的那棵大梧桐树下的。男爵的意思想在另一面的菩提树下也摆一张,形成对称;男爵夫人讨厌对称,表示反对。他们征求子爵的意见,他却赞成男爵夫人的看法。
然后他谈起当地的风光,认为真是美丽“如画”,又说他在孤独的漫步中,已发现了许多悦目的“景致”。他的眼睛,像是出于偶然,常常和约娜的眼睛打个照面;这突然扫射过来而顷刻又避开的目光,在约娜心里挑起一种极不寻常的感觉,在这目光中既有亲切的赞扬,又有爱慕的情意。
德·拉马尔先生去年去世的父亲,恰巧生前认识男爵夫人的父亲居尔托先生的一个要好朋友;这一重交谊的发现,就使他们滔滔不绝地谈论起婚姻、年代和亲戚关系来了。男爵夫人表现出惊人的记忆力,叙述着各家族的祖先和后裔,她在错综复杂的家谱的迷宫里绕来绕去,却能谈得有条有理,丝毫不乱。
“子爵,请告诉我,您可曾听到谈起过索诺瓦·德·瓦弗勒这一族人吗?老大贡特朗,娶了库尔西家的一位小姐,老二娶了我的一个表姐妹德·拉罗舍·奥贝尔小姐,她和格里臧日家是亲戚。而格里臧日先生原是我父亲的至交,因此也一定和您父亲是熟悉的。”
“对呀,夫人。不就是那位亡命到国外,后来儿子弄得倾家荡产的格里臧日先生吗?”
“正是他。我姑母艾勒特利伯爵夫人寡居以后,他曾经向她求过婚;我姑母不肯答应,就因为他吸鼻烟。谈起这件事,我不免想问问您,后来维洛瓦兹这一家的景况变得如何?他们家道中落以后,于一八一三年光景离开土兰,迁到奥弗涅去居住,后来就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就我所知,夫人,那位老侯爵仿佛是落马死的;两位小姐,一位和英国人结了婚,另一位据说被一个叫巴梭勒的富商利诱,后来就嫁给了他。”
他们把从幼年起在长辈聊天中印在心上的这些姓名都托出来了。这些名门望族之间的婚事,在他们心目中,就如同一般社会大事件一样重要。他们谈论这些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仿佛就和谈论熟人一样;而这些人,在其他地区,也以同样的方式在谈论着他们;尽管相隔很远,彼此却都很熟悉,几乎就像是朋友或亲戚,这没有别的,只因为他们都属于一个阶级,门第相同,血统相等。
男爵生性不爱交际,他所受的教育也使他和自己同一阶级的人们的信仰和偏见颇有距离,他与住在周围的一些望族都无来往,因此他向子爵探问底细。
德·拉马尔先生回答说:“啊,这一地区的贵族不多。”他说这话时的语调,就像说山坡上兔子不多一样的自然;然后他就详详细细地介绍他们的情况。附近一带可以算得上贵族的不过三家:古特列侯爵,他是诺曼底贵族阶级的首脑;勃利瑟维勒子爵夫妇,他们都是世家出身,不过不大与人来往;然后就是福尔维勒伯爵,这人是个怪物,据说把他妻子都折磨得快愁闷死了,他住在建筑在湖边的佛丽耶特庄园里,终年的消遣就是打猎。
此外还有几家暴发户,他们互通声气,这里买田,那里置地,但是子爵并不认识他们。
他告辞时,最后又向约娜瞟了一眼,那目光仿佛是对她表示的一种更亲切更温柔的特殊告别。
男爵夫人认为他很可爱,尤其是很懂道理。男爵回答说:“是呀!确实是这样,这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
他们约他下一周来晚餐。从此他就经常来拜访了。
他总在下午四点光景到来,陪着男爵夫人在“她的林荫便道”上散步,挽着她的胳膊帮助她“锻炼”。遇到约娜没有出门,她便在另一边挽着她母亲,这样三个人不断顺着那条笔直的路,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缓缓地来回走着。他很少和约娜说话,但他那黑绒般柔和的目光却时时和约娜蓝玛瑙色的眼睛遇在一起。
好几回他俩和男爵一同到意埠去。
一天傍晚,当他们正站在海滩边上,拉斯蒂克老爹就凑上去和他们打招呼了。这个船夫的嘴上总是衔着一根烟斗,他要没有这根烟斗,就会比缺了鼻子还更教人诧异。拉斯蒂克老爹张口说:“老爷,趁这样的风,明天满可以到艾特勒塔去逛一逛,来回都不费事。”
约娜高兴得拍起手来:“啊,爸爸,我们去吧!”
男爵转过身去,问德·拉马尔先生:
“子爵,您同意吗?我们可以在那边用午餐。”
事情立刻这样决定下来了。
第二天天刚亮,约娜就起床了。她等候她父亲,因为他穿着起来需要更多的时间,然后父女俩踏着朝露,穿过田野,走进鸟声啁啾的丛林。子爵和拉斯蒂克老爹已经都坐在拴船用的绞盘上了。
另外两个船户帮着把船拖进水里去。他们用肩膀抵着船舷,使出全部力气把船推出去。在海滩的砂石上要推动船身是十分费劲的。拉斯蒂克用涂了油的圆木棍塞到船身底下,然后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拉长了嗓子,有节奏地喊出“嗨唷嗨”的声音,使大家跟着他一起用力。
当船已推到斜滩上时,一下就轻松了。小艇顺着圆卵石滑下水去,发出撕裂布匹似的喧声。船在激起泡沫的小浪花上停稳了,大家就都上了船,坐定在长板凳上;那两个留在岸上的船户便把船一送,推向海面。
从海上吹来阵阵微风,使水面漾起片片涟漪。帆扯上了,略微鼓着;小艇在微波上静静地滑行。
他们已远离海滩。一眼望去,地平线上水天相连。靠陆地的一面,陡直高耸的峭壁在脚下的水面上投出一大片暗影,只有浴在阳光下的小片草坡在黑影上形成几个缺口。远处,在他们身后,望得见棕色的帆船正在离开费岗白色的码头;往前看时,有一块圆而带孔的山岩,样子非常奇特,就像一匹大象,把象鼻伸进在水波中。这正是艾特勒塔小港的入口处。
海波的荡漾使约娜感觉有点眩晕,她一手攀着船舷,目光瞭望着远方;她仿佛觉得在大自然中只有三件东西是真正称得上美丽的,那就是光、空间和水。
谁也不说话。拉斯蒂克老爹把着船舵和帆脚索,不时从他的坐凳下取出酒瓶,喝上一口;一面片刻不停地吸着他的瓦烟斗。那烟斗像是永远也不灭的,一缕青烟从他的烟斗中冉冉上升,同时另一股烟又从他嘴角边飘散出来。人们从来不见他需要点燃那比乌木还黑的瓦烟斗,或是添装一些烟草进去。偶尔他用手从嘴里取出烟斗,从喷烟的嘴角里,向海中吐出一大口浓痰。
男爵坐在船头上,占着船夫坐的位置,管着船帆。约娜和子爵并排坐着,两人都感到有点不大自在。一股不可知的力量,使他俩的目光时时相遇,像是有什么吸引力叫他们同时抬起眼睛;在他们之间已经交流着一股微妙的、朦胧的感情,只要男孩子长得不丑,而女孩子又很漂亮,在年轻的男女之间,这种感情原是很容易产生的。他们相依在一起都感到快乐,也许由于彼此都在思慕着对方。
太阳上升了,像是要从更高的地方,来窥探仰卧在它下面的大海;海却像一个调情的女郎,用一层薄雾裹着身子,挡住了阳光。这是一重透明的金黄色的雾幕,贴近水面,但遮掩不了什么,只是使远方的景色更显柔和罢了。太阳射出它的光芒,把闪亮的雾幕溶化开了,当它发挥了威力的时候,雾气便蒸发和消失了;这时候,大海光滑如镜,在阳光下闪闪跳动起来。
约娜感动极了,低声说:“多美呀!”
子爵回答说:“对呀!真美丽!”
宁静明朗的晨景在这两颗心里唤醒了回音。
忽然间,艾特勒塔巨大的拱门出现了,就像悬崖的两条腿跨在海上,高得船只可以穿行。在第一道拱门前面,矗立着一柱尖形的白色山岩。
小艇靠岸了。男爵第一个跳上去,拉住船索,使船停住。这时子爵把约娜抱上来,免得让她的双脚沾水;然后两人并肩走上崎岖的沙滩,心中都为那一瞬间的拥抱激动着;他们听见拉斯蒂克老爹在对男爵说:“我看这真可以结成一对小夫妻呢!”
他们在海滩附近的一家小旅店里共进快乐的午餐。一路上辽阔的海面,仿佛使他们的思想静止了,各人都沉默无言,而这时在餐桌面前,就像度着假期的小学生一般,言谈就热闹了。
一点点小事情都教他们高兴得欢笑不停。
拉斯蒂克老爹在餐桌前坐下时,小心翼翼地把那还在冒烟的烟斗收在便帽里;大家便都笑起来了。一只苍蝇,一定是受了他那酒糟鼻子的引诱,屡次飞来想停在他的鼻尖上;当他用手去抓,可又慢了一步,没有抓到,苍蝇就飞向蝇屎斑斑的洋纱窗帘上栖息下来,但对船夫的酒糟鼻子仿佛仍然恋恋不舍,因为它立刻又飞起来要去停在上面。
每当苍蝇飞动一次,便引起一阵哄笑;老汉被刺痒得不耐烦了,叽里咕噜地说:“这家伙真够啰嗦!”这时约娜和子爵都忍不住了,捧腹大笑,笑得眼泪也出来了,他们赶快用饭巾堵上嘴,来抑止住笑声。
大家刚喝完咖啡,约娜便建议说:“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子爵站起身来;但约娜的父亲却宁愿到沙滩上去躺一躺,晒晒太阳,说道:“孩子们,你们去吧,一个钟点之后再到这里来找我。”
他俩一直走去,穿过当地的几家茅舍,后来又越过一个不大的庄园,便来到了一个空旷的山谷面前。
海的波动曾使他们有些失去平衡,感觉困倦,海上饱含盐味的空气却刺激了他们的食欲,加上这顿喧嚣欢快的午餐时所产生的激动,此刻他们兴奋得真想在田野上飞奔。约娜听到耳朵里嗡嗡地响着,整个身心被新奇的突如其来的感觉所扰乱了。
烈日当空。道路两旁,成熟的谷物在炎热下弯着腰,低着头。蚱蜢多得像草叶,在小麦和黑麦地里,在岸边的苇草丛中,四外都发出微弱而嘈杂的鸣声。
在这酷热的天空下,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天色蔚蓝耀眼,带着那种即将变成火红的橙黄,就像金属过于挨近炉火时一样。
他们望见右首稍远处有一个小树林,便朝着这个方向走去。
一条狭窄的小径穿行在两个斜坡中间,路旁大树参天,浓荫蔽日。他们一进去,便感到一种清凉的潮气,这种潮湿教人毛孔发冷,沁入肺腑。由于缺乏日光和流通的空气,这里长不起青草,只有一片青苔掩盖着地面。
他们向前走去。
“瞧,我们可以到那儿坐一下!”她说。
有两棵老树已经枯死了,它们仿佛在周围的绿叶丛中打开了一个天窗样的窟窿,一道阳光从这里射进来,温暖了大地,使青草、蒲公英、葛藤都发了芽,使地面布满了薄雾似的小白花和卷丝似的狐尾草。蝴蝶、蜜蜂、肥短的黄蜂、像瘪苍蝇似的大蚊子、带红色斑点的瓢虫、闪着绿光的硬壳虫、长着甲角的黑壳虫,各种各样的飞虫,都麇集在这一块井口似的明亮温暖的地方,在这周围,四面都是浓密的阴暗冰凉的树荫。
他俩坐下了,头躲在树荫中,脚伸到阳光下。他们观望着那些在阳光下浮动的小生命;约娜感慨起来,叹道:
“生活是多么有意思呀!乡间是多么可爱啊!有些时候我真想化成一只苍蝇或蝴蝶,藏在花朵里。”
他们谈起自己来,谈到各人的习惯和爱好,用低微亲切的语声,互诉衷曲。他说自己对社交生活早已厌烦了,倦于再过那种无意义的生活;天天都是老一套,从来遇不见一点真心和诚意。
社交生活!她却很想经历一番;不过她预料那必然不及乡间快乐。
两颗心越是接近,他们越是彬彬有礼地互相称呼着“先生”和“小姐”,他们的眼睛也就越发含笑相对;他们仿佛感觉在心头滋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仁慈,一种更广阔的爱,一种对千万事物的兴趣和关怀。
他们走回来;但是男爵已经步行去游览悬崖顶上的那个“宫女洞”了;他俩便在小旅店里等着他。
男爵在山坡上漫步了许久,直到傍晚五点钟才回来。
他们回到船上。小艇顺着风缓缓滑行,没有一点动荡,几乎不像是在前进。和风一阵阵地吹来,一下子把帆扬开,但紧接着它又瘫痪地垂在桅杆上。不透明的海水像是静止的;消失了热力的太阳,循着弧形的轨迹,渐渐接近水平线了。
海上沉滞的气氛又一次使大家沉默起来。
终于约娜开口了:“我是多么喜欢旅行啊!”
子爵接应说:“是的,不过一个人独自旅行太孤单了,至少应该有两个人,彼此可以谈谈各人的印象。”
她沉思了一下,说道:“这话是对的……不过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出去散步……一个人独自沉思,该是多么有意思啊!……”
他对她凝视许久,说道:“两个人一起,也不妨碍沉思呀。”
她垂下了眼睛,心里想:这话中有什么含义吗?也许是有的。她凝望着水平线,像是想要看得更远;然后,慢吞吞说:“我想到意大利去……到希腊去……啊,是的,到希腊去!……还要到科西嘉去!那里一定很粗犷,但也一定很美!”
他却喜欢瑞士,喜欢那里的木屋和湖水。
她说:“不,我喜欢的要就是像科西嘉那样新鲜的地方,要就是像希腊那样古老而令人怀古的地方。这些民族的历史,我们从小就知道,今天要能去游览他们人民遗留的名胜和古迹,该是多么有意思呢!”
子爵比较更实际,他说:“我呢,倒很想去英国,在那里一定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这样,他俩谈遍了全世界,讨论着从南北两极直到赤道每一个国家的美妙之处,叹赏着他们意想中的某些国家的景物和人民奇异的风俗习惯,如像中国的和拉波尼人的;最后得出结论,认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还是要数法兰西,因为它有宜人的气候,冬温夏凉,有肥沃的田野、葱绿的森林、漫长的平静的河流,以及从伟大的雅典时代以来世界各国所未曾有过的艺术上的成就。
之后,他俩也都沉默了。
落日像血一般地鲜红;一道宽广的耀眼的光波,在水上闪闪跳动,从海洋的边际一直伸展到小艇的周围。
风完全静止了;水浪也平静下去;帆叶在晚霞中染成通红,无声无息地飘着。无际的沉寂笼罩了整个空间,在大自然的交合中,一切都静默了;这时候,大海在天空下袒露出它光润起伏的胸腹,等候那火一般热烈的情郎投入到她的怀中。太阳被爱情的欲望燃烧着,急忙扑下身去。终于他们合并在一起,大海逐渐把太阳吞没了。
这时天边吹来一股凉气,使海面激起一阵战栗,仿佛那被吞没了的太阳向天空舒出一口满足后的叹息。
黄昏是短促的;夜色展开了,星光满天。拉斯蒂克老爹荡着双桨;他们看见海面发出点点磷火。约娜和子爵并肩凝视着被小艇抛在身后的荡漾的点点波光。他们几乎什么都不想,茫然默视,在一种舒适甜蜜的境界里欣赏着夜色。约娜的一只手搁在长凳上,子爵的手指,似乎出于偶然,放下来时触到她的皮肤;她并不缩回,这轻轻的接触使她感到吃惊、幸福和慌乱。
晚上她回到卧室里的时候,感觉心乱如麻,同时却又那样地受到感动,看到什么,就止不住想流泪。她凝视着壁炉台上的那座时钟,心里在想那只小蜜蜂的来回摆动,就像一颗跳着的心,一颗朋友的心;这小蜜蜂将是她一生的见证人,它将用那活泼而有规律的滴答声分享她的欢乐和哀愁;于是她捉住那只金色的蜜蜂,在它翅膀上接了一个吻。她见到什么,就想亲什么。她记起在抽屉里藏着一个旧日的洋娃娃,便去寻找,找到时快乐得像是重见一个心爱的朋友;她把它紧抱在怀里,热情地吻着那洋娃娃红润的双颊和浅黄色的鬈发。
她怀里抱着那个洋娃娃,沉思起来。
难道这个男人就是平日自己内心里隐隐约约盼望着的终身伴侣吗?这个人就是主宰一切的天意投在她生命途中的人吗?他不就是为了她而创造的吗?而她自己不就是要把一生奉献给他的吗?他俩不就是命定要心连心,永远紧抱在一起而产生爱情的吗?
她还从来没有经验过这种全身心所感到的骚动的情绪,这种如痴如醉的欢乐,这种内心深处的激动,而她相信这就叫作爱情;她觉得自己开始爱上他了,因为每一思念到他,她常感到自己有点魂不守舍,而她又不断地想起他来。他在面前时,她心就要跳动;目光相遇时,她的面色就红一阵白一阵;听到他的声音,浑身就感到战栗。
那一夜,她几乎没有入睡。扰人的爱情的欲念在她心中一天强似一天。她总是问自己,问雏菊,也问流云,还把钱币抛向空中来预卜自己的命运。
一天晚上,她父亲对她说:
“明天早晨,你多打扮打扮吧!”
她就问:“那是为什么,爸爸?”
他答道:“这是个秘密。”
第二天她换上了一身浅色的新装,更显出青春动人。当她下楼来时,她看见客厅的桌上堆满了糖果盒子。一把椅子上,放着很大的一束鲜花。
一辆车子进到院子里来,车身上写着:“费岗勒拉面包房,专办喜庆筵席”;厨娘吕迪芬在一个助手的帮助下,从后边车门口取出许多平扁的提篮,香味扑鼻。
德·拉马尔子爵到了。他的裤腿是笔挺的,裤管紧裹在一双精致的漆皮靴里,从皮靴的轮廓可以看出他的脚型是很细巧的。他的礼服在近腰处剪裁得十分合身,胸前露出衬衫的花边;一条讲究的领巾,围着脖子绕了几道,使他棕黑头发的脑袋显得很挺直,完全是一副高贵严肃的气派。他的神情和平时大不一样。在最熟悉的面孔上,一经打扮,都会突然给人这种出奇的印象。约娜惊呆住了,凝视着他,仿佛过去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人似的;她觉得他从头到脚都显得是一个极有气派的贵族。
他一鞠躬,微笑着说:“亲家,您准备好了吗?”
她嗫嚅地问:“怎么回事呀?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男爵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马车过来了。阿黛莱德夫人由萝莎丽搀着,盛装从卧室走下楼来。萝莎丽看见德·拉马尔先生这么漂亮,羡慕极了,以致男爵小声对子爵说:“您看,子爵,我猜想我们的使女可看中了您啦!”子爵脸红得一直到了耳根,假装没有听见,捧起那一大束鲜花,献给约娜。她接过来,但越发感到惊异了。四个人都上了车;厨娘吕迪芬替男爵夫人端来一杯冷肉汁,为的给她提提精神,同时说:“真的,夫人,别人会说这是做喜事呢!”
到了意埠,大家便下了车;当他们穿过小镇时,船户们身穿带着褶痕的新衣服,都从屋子里出来,向他们敬礼,并和男爵握手,然后跟在他们身后,像是列队前进。
子爵挽着约娜的胳膊,两人走在最前头。
到了礼拜堂门前,人们都站住了;唱诗班的一个儿童直挺挺地捧着一个银质的大十字架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白衣红袍的孩子,手上端着一个圣水盂,里边浸着一把洒水刷。
随后又出来三个唱圣诗的老人,其中一个是跛脚的;接着是一个吹奏蛇形管的乐师;然后是那个肚子上佩着金十字绣花圣带的教区神甫。他用微笑和点头道了早安;然后眯上眼睛,嘴里念着祷告,那顶四角形的法冠已经压到鼻子上,他跟在一群穿白法衣的侍僧后面,一直朝着海边走去。
海滩上,一大群人围住一艘系着花环的新游艇,正在那里等候。船桅、船帆和绳索上都缠了彩带,迎风飘扬,船尾用金色漆上了这艘游艇的名字:“约娜”。
拉斯蒂克老爹就是这艘由男爵出资建造的游艇的船主,他走上前来,迎接这一行人。所有男人一齐脱帽致敬;一排信女,身穿宽大的黑道袍,肩上带有下垂的大褶裥,当她们一望见十字架,便围成一圈跪倒在地上。
教区神甫左右跟着两个唱诗班的儿童,走向船的一端。在船的另一端,那三个唱圣诗的老人,身穿白色法衣,面容污浊,满腮胡髭,态度严肃,眼睛盯着唱本,放开喉咙,在明净的晨空里大声歌唱。
每当他们停声换气的时候,那个蛇形管的吹手便独自继续呜呜地奏乐;他鼓胀着双颊,吹得那么起劲,连前额和脖子上的皮肤仿佛都已和肉脱开,那双灰色的小眼睛缩小得看也看不见了。
平静而透明的海,仿佛也变得十分严肃,在那里参加这艘小艇的命名典礼;它只漾起指头般高的小浪花,轻击着海滩边的砂石,发出轻微的声响。白色的大海鸥展开双翼,在蔚蓝的天空盘旋,飞过去,又转回来,在那些跪着祷告的人们头上飞翔,像是也要看看人们究竟在做什么。
在一声拖长到有五分钟之久的“阿门”之后,唱圣诗的声音就停止了;神甫用滞重的声调,喃喃地背诵着一段拉丁文,人们听出来的,只是拉丁文响亮的语尾。
然后他环绕小艇走了一圈,一面洒着圣水,接着又开始喃喃地诵读祝福的祷告,这时他是站在船边,面对那两个手牵手一动不动站着的教父和教母,即游艇的保护人德·拉马尔先生和约娜小姐。
男的保持着一个美少年的庄重面容,那少女却由于过分的激动,身子发软,颤抖得连牙齿都打战了。这一时期以来久久在她脑海中盘旋的梦想,猛然在一种幻觉里,仿佛已成了现实。她听到人们用了“喜事”这个字眼,神甫又站在那里,为他们祝福,身穿白色法衣的人们唱着圣诗;这难道不是在为她举行婚礼吗?
她在指头上感觉到的,难道只是一种神经质的战栗吗?她内心的苦恼,会不会已经通过她自己的血管传达到她身旁站着的那个人的心坎上去了呢?他明白吗?他猜想到吗?他也和她一样沉醉在爱情中了吗?或是他只从经验里知道什么女人也抵抗不了他?她突然觉得他在按她的手,起初是轻轻的,越来越重,快要把她的手捏断了。他的面容上一无动静,谁也注意不到他在轻声对她说,是的,很清楚地说:“啊,约娜,如果您愿意的话,这就算是我们的订婚吧!”
她慢慢低下头去,意思或许就是表示同意。这时神甫还在洒着圣水,有几滴正落到他们的手指上。
仪式完毕了。妇女们全站起来。回去时,一路上是乱哄哄的。唱诗班儿童手中的十字架已经失掉了尊严,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东歪西撞,有时几乎要扑倒在地上了。已经不再念经的神甫,跟在后面直跑;唱圣诗的和那蛇形管的吹手,因为忙着要脱去法衣,抄着一条小路,早走得无影无踪;船户们也成群结队地急忙赶路。他们脑筋里都只转动着一个念头,这一个念头就像厨房里送来的香味,使他们的腿伸得更长,使他们嘴里流着口水,并钻进到他们的肚皮里,使他们饥肠辘辘地歌唱。
一顿丰盛的午餐,正在白杨山庄等候着他们。
一张长餐桌摆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下。船户和农民约有六十人都已入座。男爵夫人坐在正中,意埠的神甫和本区的神甫,分坐在她两边。男爵坐在对面,他左右两边是镇长和镇长的妻子。镇长的妻子是一个细瘦的上了年纪的乡村妇女,她向四处点着头,打招呼。她那狭窄的面庞,紧裹在一顶诺曼底式的大帽子里,看去真像一个长着白冠的鸡脑袋,一双滚圆的眼睛总是带有惊惶的神情;她吃东西时,小口小口地吃得很快,像是用鼻子在盘中啄食一般。
约娜坐在子爵身边,梦游在幸福中。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她默默地坐着,脑袋里快乐得嗡嗡直响。
她问他:“那么您的小名叫什么呢?”
他回答说:“于连。您以前不知道吗?”
她不做声,心中却在想:“这个名字,今后我会不断地挂在嘴上。”
吃完午餐,院子里只剩下船户们了,其余的人都转到宅邸的另一面去。男爵夫人开始她的“锻炼”去了,她由男爵搀着,还有两位神父簇拥着。约娜和于连一直向灌木林走去,然后进入枝叶密集的小路;突然,他握住她的双手问道:“说呀!您肯做我的妻子吗?”
她低下头去;他又嗫嚅地追问说:
“答复我呀,我央求您!”她缓缓地抬起眼睛望着他;在这目光中他已看到了她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