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水亭畔的明开夜合不按时令地提前开花了。水塘边桃红柳绿,沈菀从树下走过,柳丝拉拉扯扯地牵挽着她的衣袖,感觉就好像有个人陪着她一起在走,一阵风来就拂落满肩的桃花。
也许她刻意要这样感觉着,仿佛同纳兰公子在池边散步。她甚至隔着那柳叶和桃花,看到公子迷茫的笑。
虽然已经住到上房去,她仍然是一有时间就往园中来,已经同园里的两只小鹿交了朋友。当她弹着琵琶唱歌时,它们会静静地卧在她脚边,轻轻触摸她的衣袖。
每当这种时候,容若会笑得特别温存,宁煦。
“容若,桃花开了,你不写一首桃花词么?不然,可不辜负了春光?”她对着他低语,娇羞地一笑。
公子就应了,轻轻吟诵一阙《卜算子》,但咏的不是桃花,却是柳树:
“娇软不胜垂,瘦怯那禁舞。
多事年年二月风,剪出鹅黄缕。
一种可怜生,落日和烟雨。
苏小门前长短条,即渐迷行处。”
沈菀低吟着,徘徊着,想了一想,忽然脸上变色,着恼起来,哭道:“让你写桃花,你却写柳树,莫非讥笑我是‘章台柳’么?什么‘苏小门前长短条’,我不想做苏小小,只想做李香君。”
她坐在池边对着两株明开夜合呜咽着,越哭越委屈,真像是公子欺负了她一样。有只鹤原立在那儿梳翎,听见哭声,“忒儿”一声飞走了。沈菀越发委屈,哭道:“你欺负我,你养的鹤也欺负我。”
她常常这样给自己编故事玩儿,假装自己真的被公子娶了,以妾侍的名义住进这明府花园来,与他朝拥暮眠,相依相伴,有时琴瑟相谐,有时又斗嘴呕气。就像此刻,无端端地呕一场气,好让他哄她劝她。她知道自己有些不可理喻,然而任性和不讲理,难道不是女人的权利么?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怀了孕的女人。
只是,当她任性的时候,没有人会来劝她,哄她,只会由着她一个人哭到无趣,哭到无泪。
风停了,然而桃花仍然一瓣一瓣地落下来,沉甸甸满是心事。
到了这个时候,沈菀已经是一天天数着日子过的,简直有些度日如年的意味。今天是二月十二,她来府上已经整整两个月了,心里却觉得已经住了十多年似的,简直住得老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还年轻,但已有了几分沧桑。说书的唱过一句词: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纳兰公子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他是再没什么机会老去的。而自己,却将一天天地苍老,直到白发成霜,红颜如槁。但又怎样呢?她活着,不是他的红颜;她死了,也无关他的青冢。纵然住进了明府,住到了觉罗夫人的上房隔壁,人们嘴里叫着“沈姑娘”,礼儿上却都当她作“沈姨娘”对待,可她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不是公子的什么人。
沈菀叹一口气,真是羡慕卢夫人,死的时候才二十岁,永远的二十岁,难怪可以成为纳兰公子心中永远的美人;还有纳兰碧药,跟他远隔着宫墙,相思不相亲,可望不可及,偶尔千难万险地见一回,拼着泄露天机都要写在词里,让他念了一辈子,至死不怨。她们都是有福气的人,能得到公子那么真心真意的爱。而她呢,连一首他为她做的桃花词都得不到。
可是她相信,她们谁为公子做的也没有她多,她可是从十二岁起就深深爱着他的,整整爱了七年,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到死也不知道。现在,就更不知道了。
她的生活,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虚妄的梦,虚妄的爱情,虚妄的身份,虚妄的抱负——她以纳兰容若遗腹子之母的身份住在明府里,为的是查找公子猝死的真相,为公子申冤报仇。可是,住到觉罗夫人上房的这些日子,事情竟毫无进展,到现在为止,她只知道公子是被人毒死的,康熙帝曾赐过他一丸毒药,可是公子却没有服下。但知道了又怎样呢?她能去向娘娘质疑、向皇上宣战吗?她想起宋朝名妓李师师的故事,如果她也能像李师师那样,以妓女之卑却与皇上成一时之缘,或许就有机会进一步查明真相了。但是她怎么样才能见到皇上、见到娘娘呢?何况,就算见到了皇上,以她现在这狼犺的身材,难得可以得垂青睐么?
沈菀又叹了一口气,只觉倦意袭来,刚刚扶着廊柱站起来,却看到水娘急匆匆来了,拍手叫道:“我找了多少地方,原来姑娘倒在这里清闲。太太让人都到前厅里去呢。”
沈菀一手扶着凉亭柱子,一手撑着腰笑道:“水大娘,您也歇口气儿缓着点说。太太让什么人去厅里呢,为的什么事?”
水娘忙加快几步,抢上来扶着沈菀一级级下来,一边笑道:“人多着呢,几位姨太太,大少奶奶,颜姨奶奶,少爷小姐们,还有府里各房的管事奶奶们,都要去呢。说是还派了车去接咱们姑奶奶、舅奶奶、还有惠妃娘娘家的爷们奶奶们,等下也都要来议事呢。”
沈菀跟着水娘来至前厅,果然黑鸦鸦屋里屋外站了一院子人,有执事的媳妇婆子站了一地,那些府里有年纪的老嬷嬷则散坐着,见她来了,忙都站起来含笑招呼说:“沈姑娘来了。”连大奶奶官氏也特地过来亲亲热热地拉着手引至觉罗夫人座前说:“姑娘这边坐。”惟有颜姨娘坐着一些儿不动。
夫人便问沈菀“打哪儿来?”又命人拿暖垫给她靠在背后,盛热的红枣桂圆汤来暖胃。福哥儿和展小姐也都说要喝,官氏忙命人再盛两碗来。颜姨娘脸色越发难看。
沈菀笑道:“才在园子里走了走,原来明开夜合花也都开了,太太说奇不奇?”
觉罗夫人叹道:“如今说的可不就是这开花的事么?大概老爷在待朝时,随口说起今年咱们府上桃花开得早,不知怎的竟传到万岁爷耳朵里了,龙颜大悦,说今天是二月十二,正是赏花时节,宫里御花园逛得腻了,要往咱们府里来赏花呢。老爷刚才趁歇班打发人飞马来报,让准备接驾,侍候晚宴呢。”
沈菀吓了一跳,连汤也溅了出来,差点失手打翻了碗,大惊失色道:“皇上要来?”
众婆子都笑道:“方才我们失惊打怪的,太太怪说没见识,没胆量,经不得一点事儿。如今沈姑娘还不是一样?皇上驾到,可是天大的事儿,咱们有几个胆子承当?可不都毛爪儿了么?”
颜姨娘吃的一笑,眼中露出嘲讽的意味来。沈菀也只得跟着笑,很有些羞耻。她虽然出身低卑,然而在清音阁送往迎来,也不算没有见识,胆量更是不用说,连杀人都敢,难道还怕见皇上吗?她的惊慌,倒是紧张多过敬畏,是因为一心想着要替公子报仇,想了太久,只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见到皇上,如今忽然落了实信,倒不敢相信,几乎以为是老天爷听到了她的祈祷,真要给她机会面圣刺杀,才会失态的。然而这番心理自然不便解释,只得自嘲说:“除了府里这样的人家,平常人别说接驾,就是见到个公公,也是了不得的大事,怎么不发毛呢?”
官氏笑道:“万岁爷也不是第一次来咱们府上小宴,从前怎么办,如今还怎么办就是了。只是时间紧了点儿,我已经打发人同我哥哥说,让他把府里最老的几个厨子家丁都带过来,戏班子也带来候着,想也应付得过了。”
觉罗夫人点头道:“倒是你稳沉。不过往时皇上都是自己过来,不过带几个随臣亲信,这次居然说惠妃娘娘也一块儿回来,可是破天荒第一遭儿。刚才也打发人去国丈爷家报信了,虽说纵然来了也不能面见,到底隔得近些,能够同在一个园子里呆上半日,哪怕隔着帘子传句话儿,也抵得过这些年的骨肉分离了。”说得众人都唏嘘起来。
官氏便分派一回,指令各人看何房做何事,哪里接驾,哪里设宴,哪里赏花,哪里听戏,哪里坐息,哪里出入,又向觉罗夫人笑道:“沈姑娘现在大着肚子,不便劳动,不如让沈姑娘早些歇着吧。免得人多气味杂,对孩子不好,太太说是怎样?”
觉罗夫人被提醒了,点头道:“倒是我忘了。”转头向沈菀道,“你走了一早上,也累了,等下满院子都是人,没事你别到处乱走,早些歇着。”又特地叮嘱水娘仔细照看。
沈菀也知道自己身份特别,等下客人来了不好介绍,又见颜氏撇着嘴角一笑,面有得色,心里微微有气,却也只得含笑说:“谢太太和奶奶惦记着。”
说着,下人来报,说索尔和郎中老爷已经在府门前下车了。觉罗夫人忙说快请,向左右道:“我说的如何?倒是他们家先到了,可见思女心切。”
官氏也笑道:“算起来我哥哥家还近些呢,想是打点厨子戏班的事,来晚了。”
众人拥着觉罗夫人迎出去,沈菀趁机辞出。路上悄悄地问水娘:“皇上纵然带惠妃来,也多不过七八个人罢了。咱们府上几百号人的大场面也摆过,厨房里也没有应付不来的,怎么倒要往大奶奶的娘家借厨子呢?”
水娘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侍候皇上吃席,可不能想着吃多少做多少。皇上也吃不了多少,那些菜也不是用来吃的——就是摆个蟠桃宴,大肚子弥勒佛来坐席,府上也足应付得了——可皇上这席不同,首先得讲究样子,一百来道菜还是容易的,难的是每道菜都得有个名堂,要吉利,还得好看,单是摆那个裙边,雕龙刻凤的,就得消耗十几个好厨子呢,还有盛菜的器皿,也都得讲究器形,盛鲑鱼的盘子就像个鲑鱼的形状,盛全鸭的是个鸭型,盛鹿脯的像个小鹿,旁边还常常要雕刻些鹿啊梅花啊的做装饰,咱们府里器皿材料倒一应是全的,只是一下子置办出这么些雕花裙边却来不及,所以非得跟舅爷家借人不可。”
沈菀咋舌道:“一百多道菜?皇上吃得过来吗?”
水娘更加好笑:“当然吃不过来,就一道菜吃一口也吃不了那么多,皇上也没那个耐性。最多不过尝个十几道就算赏足了脸了,吃过哪道菜,哪道菜的厨子就有好一份大赏呢。”
沈菀笑道:“吃一口就要赏。那皇上要是喜欢哪道菜,多吃了几口,厨子岂不是要给个官儿做了?”
水娘摇头道:“这却不会。再好吃的菜,吃两口也得撤,这是规矩。”
沈菀诧异:“这又是为何?”
水娘道:“怕被人知道了皇上的口味,伺机下毒呗。”
沈菀听到一个“毒”字,心思一动,几乎不曾绊倒。水娘忙扶住了,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来,拍着胸口说:“这要是把姑娘摔着了,可是大事不好。”
幸好已经来到房门口,小丫头黄豆子早接出来,两人扶了沈菀在床上歇下,小豆子自去倒茶,沈菀便又问水娘道:“从前有人在皇上饭里下过毒么?”
水娘不意她仍然记着这件事,闻言愣了一下,倒笑起来:“那可不容易。你想啊,皇上吃席,每天都不重样儿,每道菜都不能多吃。就是有人想下毒,也没法儿把一百多道菜都给下药了啊。他能猜得到皇上今儿会吃哪道菜吗?就算猜准了,上菜前原有试菜的太监,所以那毒也就不可能是剧毒。只要太监没事,皇上就没事。要是慢性毒药呢,皇上反正是只吃一回,只吃一口,就中了毒也没什么大事,日久自然消解。那下毒的人也就无计可施了。”
沈菀听了,越发纳闷,不禁呆呆地出神。水娘只当她累了,遂命黄豆子来替她揉腿,自己惦记着前厅事情多,怕觉罗夫人有事找她,便叮嘱了几句,仍回前边去了。
这里沈菀思如潮涌,想到皇上赐纳兰公子毒药的事,便恨不得也从哪弄来一粒毒药,给皇上吃下去,便同对付和尚苦竹一般。可是给皇上下毒,谈何容易?别说侍宴没有自己的份儿,就算能够接近皇上,也没资格端茶递水的;更何况,既便是自己得机下手,真的毒死了皇上,那明珠一家上下会怎么样?觉罗夫人会怎么样?那可是满门抄斩诛连九族的重罪啊。自己可要连累公子的全家?
明珠已经知道皇上赐毒药给公子,可还不是得天天按点上朝,山呼万岁,效忠朝廷?堂堂相国尚且如此,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肚子孕妇又能做些什么呢?可是,她这样千辛万苦地查找公子之死的真相,这样千难万险地来到相府,又这样千载难逢地竟可以与皇上同在一府,难道就不该做点什么吗?
还有,那个神秘的碧药娘娘也来了,她可是纳兰公子的初恋啊。他们拥有着特有的不可分享的共同姓氏,世界上无独有偶的两位纳兰,他在词里一次次记下对她的相思,还有与她的相见,甚至,他的死,很可能就是为了她。如今,她来了,就在这府里,却不能一见,这怎么可以!
沈菀盯着墙上的画像,眼睛的火几乎要把画也烧着了,画里的人却只是不肯走下来。“容若,容若。”她低低地一遍遍呼唤着,“教我,教我怎么做?帮帮我!”她已经在府里住了两个月,能打听到的消息全打听了,可是关于碧药,却依然是个谜。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不知道纳兰碧药是不是容若心中最爱的女子,但她无疑曾经是后宫佳丽中康熙最宠爱的妃子。只是一个没有名份的庶妃,却三年两度得男,可以想象康熙对她的迷恋。
有人说,写着纳兰碧药的牌子都被皇上翻得旧了,不得不每年重新髹漆。
然而,她的生命中,也仍然充满了遗憾。
从懂事起,她就被带到了明府中,接受叔父明珠的亲自教诲,弹琴、对奕、绘画,骑马、射箭、投壶,而最重要的功课,却是用药。
十二岁那年,她亲手射断了一只小鹿的腿,然后再为它疗伤。看着它一天天康健,再亲手毒死了它。
十二岁那年,她拜在觉罗夫人膝下,开始学习诗词与宫廷礼仪,同时向明珠请来的女乐学习媚术;
十二岁那年,她已经初具风情,艳光照人,学会了欲迎还拒、含情脉脉的种种手势。小女孩扮女人,格外诱惑。有时候,连明珠也不敢正视她,故将她送与觉罗夫人管教,怕她一味走邪媚的路线。
如果说此前的碧药是明珠亲手画好的一条龙,那么觉罗夫人的调教就是马良之笔点的睛。同时拥有了冷艳和明媚两种风情的碧药是彻底地出挑了,简直美得不可方物。
一个人学会了某种本事,总是舍不得不用的。碧药也一样。她的风情,急于找到施展的对手。而冬郎虽然只有十岁,却已经是那么清秀卓越的少年。于是碧药小试牛刀,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堂弟的钟情,在西花园渌水亭边对她许下“非卿不娶”的白头之约。
虽是小儿戏言,却是一世心魔——是容若的,也是她的,十二岁,她毕竟还是太小了,到底不能无情。在沉醉于自己的小小胜利的同时,她也在不知不觉间对堂弟情根深种。
不然,她不会一辈子使用纳兰这个姓氏。
但,她的命运是一早注定的,不由自已。十六岁时,她被明珠送进宫中,虽然不舍,却也并没有太多的挣扎。毫无意外地选为秀女,毫无意外地得到宠幸,并且很快怀孕生下龙子,取名承庆。
然而,那个孩子却无力承担生之艰辛,没能保住。
如果说对失去容若的爱是早已注定的悲剧,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少女主动的抉择;那么,失去对儿子的爱,却是上天对她的不公,是任何一个做母亲的都无法承受的噩运。
原本就不天真的纳兰碧药,在经历了这一番生离死别之后,城府必然更深,手段无疑更辣了。
那段时间,觉罗夫人频频进宫,以探病为由出入自如。而出出进进间,纳兰碧药第二次怀孕,仍然是个儿子。并且,皇上另外的三个皇子也都先后死于夭折,做了承庆的陪伴。于是,碧药生下的,就是皇长子——换言之,可能是未来的太子。
碧药胜券在握,一步步地向皇后位逼进着。她从觉罗夫人口中听说了容若娶妻的消息,不无妒意,却已经顾不上了。她要做皇后,就要想方设法搬开现任皇后这块最大的绊脚石,而且听说在自己临盆前的几个月间,后宫嫔妃趁机夺宠,又有好几个妃子受了孕,连皇后也怀孕了,这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康熙十三年五月,赫舍里皇后生下二皇子胤礽后,难产而死。
皇后死了,皇子却活着,这对于明珠来说可谓百密一疏,对于索额图来说却是不幸中的大幸。于是,索额图与明珠就太子位的确立问题各执一词,正式开战了。
自古以来,立嫡或立长都是太子之争的最大分歧。索额图和明珠各自所持的砝码几乎是同样的,但对于当时的形势而言,索额图的势力无疑比明珠要强大得多。
他开始频频向皇帝暗示后宫有阴佞,皇后死得不白,矛头直指纳兰碧药。然而此前,碧药明明也折了长子承庆,如果后宫真有魔爪,那么碧药也是受害人。
于是康熙交给了明珠一道密令,让他暗中查访后宫诸妃。这其实是虚晃一枪——明珠虽然是内务府总管,但又怎么能深入后宫呢?这样的做法,不过是制造一点紧张空气,同时给三宫六院及皇亲国戚们敲一记警钟罢了。
十四年十二月,康熙下旨,册立不满两岁的皇子胤礽为皇太子。
那一年,康熙自己也才二十二岁。他并不知道,一旦册立了太子,那么这太子之后的数十年间就只在做一件事,就是等着他早死,好继承他的位子。
——后来的历史证明了康熙过早立储是件多么愚蠢的举动。然而二十二岁的康熙怀抱着不到两岁的胤礽时,还远远想不到之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烦恼艰险。他要考虑的,只是要尽快平息眼前这争论不休的立储之争,痛快地给明党和索党下一个明确的判决。
这判决不仅让明珠的希望落了空,在满朝文武尤其是索额图的党羽面前落了势,更让碧药在后宫嫔妃前丢了脸。任凭她怎么骄傲,怎么艳冠六宫,怎么独擅专宠,纵然她的儿子是皇长子,却到底未能夺得太子位。
是因为她仅仅是个庶妃吗?是因为索额图势力之强吗?是因为皇帝对赫舍里皇后的怀念吗?又或者,是为了那句金台石的咒语——“我们叶赫那拉家族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哪怕剩下最后一个子孙,即使是个女儿,也要向爱新觉罗讨还国土!”
这句咒语像一柄剑,悬在叶赫部与觉罗族每一个人的心头。如果让叶赫家的后代做了太子,让叶赫那拉的女儿做了皇后,那咒语不就成为现实了吗?
因此,无论康熙有多么喜欢碧药,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下令要侍卫搭了天梯去摘给她。但是太子位,他却凭她怎么哭闹娇嗔,只是不许她。
这对于碧药来说真是最大的打击,比离开纳兰容若、比失去长子承庆都更加具有毁灭性的打击。因为,这等于直接宣告了她永远不可能做皇后的惨淡前景,更是否定了她的魄力与魅力。那么,她辛辛苦苦地练习,毅然决然地入宫,计出百端地争宠,都是为了什么呢?
骄傲而刚烈的碧药对此一定是怨毒的吧?她会怎么做?会向皇上报复吗?会用偷情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不满吗?她和容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见的面?
康熙十六年,皇上册立新后,纳兰碧药也晋了惠嫔。但是这样,就能满足碧药了吗?
康熙十六年,也正是卢夫人死的那年。可真是一样明月,两番山水——而那么巧,卢夫人也是死于难产,正与赫舍里皇后一样——这几件事,有关系吗?
人在等待焦虑中,时间特别难捱。尤其是满园子的人都忙得天翻地覆,只有沈菀躲在房中,连门儿也不出,就越发显得天长。她在心里一遍遍理顺着点滴得来的碧药的故事,越想就越得不出头绪。她本能地觉得,碧药不仅是一个谜,同时也是解开谜团的钥匙。但是,怎么才能见到她,接近她呢?
丫鬟们在屋里呆不住,一会儿一趟跑出去看热闹,不时来与沈菀说宴席摆在何处,园里如何布置,惠妃娘娘在何处洗手更衣,太监宫女在何处喝茶闲坐,渌水亭边怎的披红挂彩,那两株明开夜合怎的灯笼高悬,就如过元宵节的一般。又说觉罗夫人和官大奶奶都穿戴了一品夫人的花冠凤袄,从大门到宴厅乃至花园等各处都设了屏风,铺了红毯,不使外人出入。
又过一会儿,黄豆子又是兴奋又是怅然地跑回来说,皇上已经出宫,太太奶奶们都在仪门外立等,御道两旁俱已拉起帐子绳子,除了传菜侍茶的一等仆婢,不再放人进去了。
沈菀知道皇上将至,再也按耐不住,扶了黄豆子的肩出来,在角门外翘首候了半晌,远远的听见鼓乐细吹,却无一丝人声,那伸出墙头的树梢上系了红黄绸带,迎风招摇,仿佛笑她无能。沈菀立了一会儿,怏怏地回来,倚在枕上假寐。黄豆子仍是隔不时地出去打探一回,却再也得不来什么消息。
又等了半晌,黄豆子飞跑着来说,大脚韩婶来了。沈菀忙坐起来,韩婶已经带着三四个人提着食盒进门了。
沈菀忙含笑谢问:“厨房里的人要是忙不过来,打发人叫我的丫鬟去拿就是了,怎么敢劳动你走这一趟?”
韩婶笑道:“也不单为送饭——我们奶奶怕姑娘自己在房里发闷,特地打发我来看看。”说着摆起桌子来,揭开食盒,一样样摆起,足足摆了十来样。几个丫鬟闷了这半晌,好容易盼见个人来,也都觉面上有光,忙着侍候茶水,又缠着韩婶打听前头光景。
沈菀见那些菜式都是雕龙刻凤围着裙边的,知道是侍宴的饭,忙问:“前面的席撤了?”
韩婶道:“刚撤下来。皇上也不过尝了几样罢了,这些都是一箸未动的,怎么样端上去,怎么样端下来,只是有些凉了。已经嘱咐人换了开水,姑娘将就些。”
原来那些食盒都是三层,上层是盖子,中间是菜,下层是开水。如今菜已凉了,不能回锅重来,下层的开水却可以重换,使菜保温。沈菀笑道:“还是奶奶心疼我,虽然我没资格亲眼看见皇上用膳,可是能亲口尝到给皇上做的菜,也就不白活这一世了。哪里还敢挑什么凉呀热的?估计这会儿奶奶忙得三头六臂的,自己吃没吃上一口热菜还不知道呢?”
韩婶拍手笑道:“可不是这话儿?奶奶忙着立规矩,又要看着人不出错儿,连口囫囵气儿都喘不匀,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呢?”
沈菀听了这话,便知道韩婶也还没吃,便拉她与自己同坐。韩婶巴不得儿一声,口里只说:“哪里有这种规矩?可不折死我了。”推了两推,只做推不过,一边替沈菀盛了饭,一边就势便坐在沈菀对面,早舀了一勺子鱼翅入口,骨碌咽下,叹道:“可是姑娘说的,吃过这顿,既便明天死了,也算不白活了。”
两人每样尝了几口,俱已大饱。韩婶抚着肚皮叹道:“也不知我这肚子积了什么福,竟有今天。”
一言未了,忽见颜氏扶着丫头红萼打门外进来,看见房中情形,那眼神便像一阵风扫落叶般将桌几扫了一遍,先咳了一声,冷笑道:“这府里的规矩可是越来越够瞧的了。”
沈菀和韩婶只得站起来,赔笑道:“颜姨娘怎么来了?吃过了么?”
颜氏冷笑道:“我却没有这个福份,只有跑腿的命,哪里也能够四盘八碗地坐着享福呢——奶奶让我来传话,说惠妃娘娘要往通志堂上香,指名儿让你去服侍。”
沈菀吃了一惊,心如鹿撞,忙问:“娘娘唤我服侍,你听得可真?”
颜氏笑道:“传旨也能有错的?前头开了戏,惠妃娘娘嫌吵闹,说要去通志堂上炷香,听说你从前住在那里,又说你会梳头,便指名儿让你过去服侍。你快换身衣裳去吧,晚了,娘娘怪罪下来,可是要杀头的。”
韩婶和众丫鬟都着慌起来,忙着替沈菀洗脸更衣,扶着出来。颜氏一直在旁袖手看着,这时候却忽然说:“你先过去,我也回屋洗个手再来。”
沈菀道:“在这里不是一样的?”颜姨娘笑道:“你不知道,我有个毛病,别人的东西,可是用不惯呢。”说着转身走了。沈菀只得扶了韩婶的手往花园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