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叶辞哂笑道:“熊胆哪儿好吃啊,熊掌还成,下回请你尝尝。”
叶辞有一种独特的讥诮人的本领。庄理陷入兀自尴尬的境地,说:“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具体是为什么事情,值不值得我这样做。……您或许比其他人更了解我,可我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两句,我对阿让不是那样的——”
叶辞点头,说:“庄理,我没有评价你什么,你只需要给我抉择的结果。”
“我现在没办法给你答案。”
“我知,带你出来兜兜风,没别的意思。”叶辞牵起唇角,“庄理,你有时候就是太紧绷了。”
一个人急迫就会自露马脚,要以不变应万变,坐稳了。
沉默片刻,庄理说:“受教了。”
叶辞却说:“我可没闲心给人上课。”
庄理抿唇,说:“就算我偷学的吧。”
叶辞觉得庄理这一点很可爱,反省及时,俏皮话恰到好处。
他忽然想起,要是换作三年前,她可能完全不知所措。不知道她这三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有的事说来冥冥中真有天意,彼时他难得回一趟北京,同母亲那边的人吃饭,不欢而散,就看见了庄理。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印象深刻记到现在也就罢了,竟然又遇见了。
家里令人头疼的太太偏爱旁系的堂侄万克让,利用他注册公司,做假账,分割公司财产,现在到了尤为关键的一部。而庄理是万克让盲目信任的女朋友,从他手中获取相关证据不会很难。
叶辞也不是异想天开要庄理做007,只需要她收集一些签字文件和录音。两三次,或者为期至多一个月的交易。
然而现在看来,他们的Lowy小姐狠不下心丢掉同万克让以后那点可能,做一个背叛者。
换他自己,当然会开高价做交易,之后心安理得同万克让拍拖。这是叶辞没有说,庄理也不会想到的第三个选择。她坏得不够彻底,仍遵守一般人信以为真的世俗规则。
事实是,金钱的游戏没有规则,有口皆碑的大富豪凤毛麟角。
有口皆碑又怎样,立下子孙不能分家的遗嘱,过身后子孙照旧争夺家产,斗得满城风雨,难看至极;树倒猢狲散,后世流传的只是八卦,再无芳名。
*
二人各怀心思,沉默着来到灯火璀璨的中心商场。离圣诞节还有一段时间,商场已开始弥漫过冬的气息。
“太太让我照顾你”这句话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庄理想叶辞对太太到底是有情的,只是对方背叛在先,不得已走到这步。
自己成了他们情感纠葛中的棋子,庄理忽觉负气,面对琳琅满目的门店,说:“叶先生,‘换个够’的话还作数吗?”
叶辞笑意柔和,“当然。”
好像这就活络了气氛,男人和女孩在偌大的商场上演关于购物狂的电影,一间店一间店逛过来,司机手上拎满购物袋。
让叶辞刷卡,签字,没有任何负罪感挥霍男人的钱,对庄理而言还是第一次。就是花父亲的钱,父亲的话也让人蒙羞、难堪那般。
叶辞亦比庄理见过的任何男人都要大方,没有丝毫犹豫,到珠宝柜台也让人尽管挑。
庄理想,她再挥霍一点,就没办法不帮他做事了。但她没有要珠宝,项链、戒饰的意味似乎比衣服要郑重许多,戴上它们就背负了美丽的枷锁。
“累了吗?”见庄理话变少了,叶辞体贴地问。
庄理觉着叶辞才该是倦了的那个,好几次他坐在门店沙发椅里翻lookbook,他没有露出一丁点儿不耐烦的神情,但她感觉到他并不喜欢陪别人逛街。
她也不是喜欢把时间浪费在逛街上的人,一般看准了什么买下就走。所以她见好就收,应声说:“有一点,我们回去吗?”
“上车吧。”
他们一起上了车,庄理看着窗外流动的夜色,有点恍然——这是哪儿,这儿真的是多伦多吗?
她身上萦绕新的香水的气息,是方才在专柜试香时喷的。其实她觉得有点甜腻,但他说包起来。一瓶香水而已,和那些大牌的成衣、连衣裙相比只算是零头。
没办法不去计算数字,这是她的习惯。然略略陷入神思时,感觉到旁人凑近,她回头看见叶辞近在咫尺的眉眼。
他缓缓直身坐回去,笑说:“嗯,后调很衬你。”
不是男人们惯会说的好闻、很香,他说很衬你。是它锦上添花。
庄理顿了下,故作如常地说:“叶先生真的很会讲话。”
“我也不止会讲话啊。”叶辞斜靠座椅,睨着她。偶尔霓虹灯光会透过车窗玻璃映在他们脸上,如水中游鱼,让他们看清彼此的神情。
“不要叫我叶先生吧,他们洋腔洋调的习惯,听来生分。”
“那……”
“叶辞。”他忽然起意戏谑,“或者叫我姑丈?”
庄理察觉出他们之间的感觉变了。或者说,她一直尽力去忽略的微妙感觉,已经浓烈到无法再忽略。
所以当隔一道竹帘,和叶辞在各自的按摩床躺下的时候,她想到情-色小说中的女人,就是她很讨厌的那位日本官能小说家以不打折扣的男性凝视创作出来的女人。
“我没想到你会带我来做按摩。”庄理脸窝在按摩床的凹洞中,声音和脸颊一齐被挤变了形,听起来闷闷的。
遥远的水声潺潺,常青灌木遮掩芳庭,香薰精油灯炉升起袅袅烟雾,淡紫光线和暖黄壁灯交映,让人肤如古铜色,在精油抚摸下油亮水滑。
“是想让你今晚好好休息。”竹帘那边传来叶辞的声音。
奇怪,他的声音听起来还很清朗。
“为什么?”庄理背上在按摩师推油下松弛,心口悬紧。想象要是听见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心就会从凹洞中跳下去。
叶辞当然不会在这种场合说过分的话,他说:“明天我们要回温哥华,四个人共进晚餐。”
他刻意用文绉绉的词以示对太太的讥诮,庄理的心跳还是滞了一瞬。
“所以你带我来shopping?”
“还不至于到‘拿人手短’的程度。”
庄理没话。
过了会儿,叶辞轻轻叹息,说:“庄理,现在你要的是什么?”
三年前庄理不要钱,也没有爱;现在要钱,
可以再要爱吗?
他们没再和对方说话,沉寂中只听得按摩师的询问轻重的低语。
直到一个钟的全身spa结束,按摩师离开,让他们小憩一会儿以休息。
叶辞就吸管呷了口按摩店的芦荟汁,放下玻璃杯,对帘子上那道微晃的身影说:“回去睡吧?这儿睡昏了也不舒服。”
庄理回说:“嗯,我换衣服。”
香薰精油机器还在运作,中央空调发出轻微的声音,剩下他们各自穿衣服窸窸窣窣的声响。
“换好了吗?”
隔间的门在庄理那边,先穿戴整齐的叶辞等了片刻才问。
“换好了。”
拉绳,竹帘抽褶往上卷,叶辞抬手掀开,勾身走出来,就看见庄理染了红霞的双颊。她额角还有汗珠,显得眼眸更是亮晶晶的,意外的多了一分质朴气。
她不明就里的眨眼,也好像有点憨傻了。
“庄理。”
“嗯?”
叶辞没说话,握住庄理双肩让人转过去。抽出她头发上松落落的项圈,一手握住一大把头发,一手从鬓角往后顺着梳,两三下利落地绑了个低马尾。
“走吧。”他拍拍她的肩,走在了前面。
走出按摩院的庭院,凉风从脖颈灌入后背,教头皮到脚趾都紧绷,庄理还能感觉到男人的手轻柔地穿过发丝的触感。
人类和动物一样,喜欢被顺毛,若有似无的触碰感挠得心痒痒。
*
翌日午后,谢秘书亲自到酒店来接庄理去机场,办完差事的叶辞也从另一边去往机场。
在飞机上睡了一觉,一行人于傍晚抵达温哥华。Raincouver,潮湿寒冷,好在一下飞机便上车,一下车就进入室内,处处有暖气,脱掉厚重外套就很自在。
收拾好一阵子,换了香槟色丝绸裙子的庄理出现在叶辞眼前。头发随意盘了起来,妆容淡淡的,唯唇涂了正红色。
这是叶辞挑的裙子,一般人压不住香槟色,穿来就俗气,但在庄理身上明艳动人。
叶辞没有夸她靓,他只是问准备好了吗?然后伸出手。
她注意到他西装外套的口袋叠了香槟色的方巾,领带是大胆的暗红色罂粟花纹样。
张扬、恣意,坏得彻底,他们是相似的罂粟。
庄理笑着微微偏头,长耳坠叮当响,“你呢?”
她的手刚抬起来,他的手便递过来接住了。
“当然。”
来接他们的万家的车在法餐厅门前停泊。
金色门被拉开,穿深紫色制服的侍应生微微欠身,邀请叶先生和女士去预订的席位。
靠后院较为安静的圆桌,已经有人等着了。
座上的大男孩起身,靛蓝暗条纹西装,宝蓝花色领带,别了领针。即使参加婚礼时庄理也没见过他穿这么正式,正式到让人怀疑这是他们的订婚宴。
手从男人的臂弯中抽出去,庄理轻轻牵裙摆,向万克让走过去。
叶辞几乎顿住脚步。看着年轻的恋人面贴面,然后相拥;越过他们的肩膀对上了妻子的目光。
他们也曾青春过。
但这场婚姻因为利益置换开始,注定会走到今天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