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结束第一学期的考试,庄理在谢秘书安排下远赴温哥华。很难以启齿的是,这是她第二次出国门,上一次是和教授为一个项目去东南亚。

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对阿让来说理所当然的行为,对她只是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可不知怎的,她还是来了。

庄理带了见面礼,做好道歉准备来到万克让家。她没有见到万克让,反而遭受万克让母亲又一通羞辱。

庄理只得离开万家,但万没想到,温哥华这边的万家行事方式很老派,还保留做非法集团时候的习惯。好端端走在路上,忽然被两个马仔拖到角落打了一顿,扔到垃圾桶旁。

醒来就在这儿了,干净温暖的房间,还有眼前俊朗的男人。

叶辞的话虽是讥诮,却教人听出亲昵之感。

许是因为吊桥效应——遭遇危机后获救,如初生婴儿对看见的第一个人产生依赖之感。

庄理扶着床头柜起身,脚步趔趄,叶辞伸手揽她,被她偏身避开了。

两人只距半步之遥,气氛沉默。

许久,庄理低声说:“叶先生觉得我很蠢的话,为什么要让我来?”

女孩有着超出年龄的聪慧与成熟,只是太年轻,还有点天真。但足够让叶辞另眼相看了,若收敛收敛过分冗杂的心思,是个可用之才。

叶辞声调轻轻的,“怎么怪起我来了。没有我你现在可能已经昏死在温哥华街头了。”

“叶先生,您真会偷换概念。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件事。”庄理顿了下,迎上叶辞那捉摸不透的目光。

“哦?你解释一下。”

“我不清楚,只是一种直觉。”庄理揣摩着男人的神情,补充说,“我大可以同万太太他们讲是您劝我来的,但我没有讲。”

叶辞弯起唇角,转身往外走,“你收拾一下,一会儿有人会把换的衣服送来。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更好不是吗?”

庄理发现叶先生喜欢用问句,好似惯于给人选择空间、留余地的温润君子;也好似遇上任何事都会保持笑意,好好脾气。

但庄理不敢拒绝他的旨意,应当没有人能拒绝。他下旨时那压迫气场教人畏惧。

*

洗澡时听见动静,庄理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肥皂剧,想他们送来的衣服会不会好夸张。

片刻后裹着衣袍走出去,在客厅看见驼色羊绒大衣、短款紧身体恤和宽松的运动长裤,简直就是考试周在图书馆熬夜的装束,轻便舒适。只是她自己舍不得买MaxMara的羊绒大衣。

傍晚霞光从露台照进,将四壁染成暖橘色,浸在蜂蜜罐子里似的。一束细光映在女孩隆起的背脊上,也落在香槟色的蕾丝底裤上,显出后腰上的一道疤痕。

换好衣服,庄理在转身走到露台上,静静眺望远处的湖泊美景。

谢秘书亲自来接庄理,一同乘专车离开度假酒店。谢秘书说Lowy小姐的行李箱还在转运中,晚上回来应该就能看到了。

庄理道了谢,因他打开话匣子,便问这边是不是多伦多,一会儿要去什么地方。

“叶先生这会儿有饭局,我送你去见让少爷。”

庄理惊诧。

谢秘书推了下镜框边,认真地说:“Lowy小姐过来不是为了见让少爷的吗?”

“嗯……是。”庄理无言,心道这人不愧是叶辞的秘书。

“可是我在万太太那里吃了闭门羹,你就可以让我见到他?”

谢秘书偏头思索了下,“Lowy小姐,我不该讲这话,不过还请你做好心理准备。我想有的事,也不是让少爷可以自主的。”

一系列事情发展诡异。庄理之前就揣测过,谢秘书的话让人更确定了一点,万克让回来的真相可能同他们家族生意有关,尽管她全然不清楚他们内部发生了什么。

某种意义上来说,叶辞就是想让她这个女友做间谍。

她隐隐有点难过。说不好是因为见不到万克让,还是荒谬的遭遇,不被当做一个人来看待。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但那最好不要厘清。

她在谋算怎么利用周围一切资源的时候,就该接受她也会被利用的事实。反正从始至终不就是这样?从那一天开始,她就决定出卖灵魂。

*

会员预约制寿司餐厅外昏黄的街道上,商务车已经驶离。素面朝天的中国女孩站在隔壁小店橱窗前吸烟。

夜暗得没有层次,霓虹灯光如出笼困兽,把四处染得乱七八糟。抬头看,摩天高楼就在几道街巷的低矮之后,傲然、光鲜。

庄理觉得若是来旅行的,大抵也不会觉得很好玩。都会千篇一律,每一盏灯下都浮动着隐形的数字。

每一个人类亦是。

价值不菲的人类从寿司餐厅出来了,穿了休闲西装外套的大男孩和拎爱马仕包包的女孩。

“阿让。”冷清清嗓音穿透寒风。

万克让顿了下,猛然转头,神情惊异说不出话。

庄理走过去,没系腰带的大衣在风中飘扬。好似很有气势。万克让身旁的女孩笑容凝固,警惕地注视她,同时小声问:“这是谁?”

庄理已走近,站定,笑笑说:“我是阿让朋友,Lowy,可以借他几分钟讲话吗?有点事情。”

女孩左看看右看看,万克让也露出为难的样子。他们的车来了,黑帮马仔般的保镖见势不对,往这边靠近,一边打电话讲话。

“Sorry啊,Michelle,我回头再同你解释!”万克让没变,还是那个迷恋庄理的男孩,在保镖围拢来前一瞬,他拽起庄理的手往前奔跑。

身后脚步声穷住不舍,车灯刺眼,庄理听见风声和自己的心跳。

三个月前,喝醉的万克让在公寓楼下大吼,死乞白赖不肯走。真是让人苦恼啊,当时厌烦,怎么会有这么难缠的人,要不是有一副还顺眼的好皮囊和显赫家室,她定会直接将一盆冷水泼下去。

万克让的眼神一直很坚定,其实都搞不懂他那么笃信,他晓得她是什么样的人吗?他爱的或许是幻想中的她,优秀独立坚韧,远道而来的女孩,需要被呵护。

要说万克让给的爱很多,又好像只是形式上的爱。

——阿让,你有没有去过迪士尼乐园?

——当然啊。

——你觉得好玩吗?

——一般般啦。怎么,你喜欢吗?明天我们就去咯!

——不是,我在想,真的有人相信那些玩偶装和公主吗?

——不然迪士尼怎么缔造了商业奇迹。

装满玫瑰的跑车停在太平山山顶,彼时两个年轻人眼底是全港夜景,璀璨无比,仍敌不过青春无敌。

现在他们手握手,在异国街头狂奔。如果可以,庄理也想做迪士尼的忠实拥趸,把游园称作回家。

他们从暗巷蹿进一间餐厅后门,然后上楼来到老公寓的走廊。限制万克让行动的保镖们暂时被甩在了大街上,像无头苍蝇。

二人喘着气,视线胶着,不肯离开彼此。

“Lowy我……”万克让有好多话要讲。

庄理摇头,示意他什么都不用讲。他却看见了她脸上的淤青与伤痕,焦急地捧起她脸庞,“你怎么了?”

“我去找你——”

砰一声,万克让一拳砸在斑驳墙壁上,引得旁边窗台上盆栽震动。

“我阿妈真是太过分了!”

看来万克让很清楚他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家族的人如何行事。庄理觉得自己的心跳缓了下来,恢复如常。

“一直联系不上你,所以我来找你。我打听到你在……我知,不怪你,都是万太□□排的吧。”庄理垂眸说道,惆怅失落尽显。

“Lowy,”万克让握住庄理双肩,“其实也不是我老妈……事情很复杂,我没办法向你解释,假期过后我就会回香港。”

“可是什么事重要到你落下考试。”庄理深吸一口气,“阿让,不如你我讲清楚,也好让我明明白白地回去。”

“我不知你会来找我,你竟然会来找我。”万克让紧紧拥住了她,“Lowy,我钟意你,是不会变的。你要相信我。”

庄理往天花板看了眼,嗡嗡飞蚊萦绕声控灯,也对这出烂俗戏剧很不耐烦似的。她轻声说:“其实,我们也才拍拖不久,不用觉得要对我负责任、交代清楚。万太太这么反对,你也很为难的,阿让,不如就算了吧?”

“不行!”万克让将庄理抽离怀抱,看着她说,“我不想算了。带你参加婚礼不就是为了更进一步,只是好多事撞在一起了,大姑——”

万克让欲言又止。

庄理蹙眉,委屈又困惑,“你真的不用找借口。”

“不是啊,不是找借口。他们不让我同你联络就是觉得我可能会向你走漏消息,毕竟你还不是万家的人……这样,我带你去见大姑,你就会明白。”

“我不会被再一次丢在街头嚒……”庄理缓缓摇头。

“但我答应了守口如瓶,只有你见了大姑才可能把事情告诉你。”万克让无可奈何道,“事发突然,我知要你相信很难,但我家就是这个样子,时有离奇的事发生。你相信我啦好不好?”

“我信你,”庄理话未说完,保镖们循着万克让的手机定位找来了。他们奉命也要控制住庄理,二人不得不分开。

万克让双臂被保镖架住,眼尾泛红,朝女孩逃逸的窗口大喊一定要等我。楼里华人住户听懂,嗟叹一句痴线!

*

庄理裹着羊绒大衣来到川流不息的大马路上,几乎藏在了人群里。

忽然,她整个人被揽住。香氛气味熟悉,令人心悸,她小心翼翼偏头看去,却见谢秘书年轻而严肃的脸庞。

他们上了车,返回僻静之处的度假酒店。

一同上楼,谢秘书在房门前驻足,颔首说:“叶先生在等你。”

有人等是多么幸运的事,可绝不是此刻。

穿过这扇门,她的命运就只剩下两条路。

门开了,庄理一步一步走进去。套房客厅昏暗,只亮沿线的氛围等带和角落一盏落地灯。

西服外套撒在长沙发上,腕表摆在圆桌上,它们的所有者陷在单人座椅里,一手撑住额角,闭着眼睛,领口开到中央,隐隐露出肌肉线条。

“叶先生?”庄理眼观鼻。

“坐啊。”叶辞声音有些沙哑,像是才经历了一场耗神的应酬。

庄理环视四周,在他斜对面的长沙发落座。背挺得直,手放在膝盖上。

叶辞缓缓睁眼,瞧清她的模样,笑了下,“谁教你这么坐的?”

“外婆。”

外婆讲大家闺秀就该这么坐,向往那个世界的小庄从此坐得端正。

“放松一点,看你这样我很别扭。”

庄理双手交握,依然端正,索性站了起来,“叶先生要和我说什么?”

叶辞抬眸看处于暗光中的女孩,大衣松落,短体恤露出一指宽的腰。他垂下眼睫,“过来。”

庄理上前一步。

蓦地,叶辞拽住大衣将人拉到眼前来,庄理回神时只见他近在咫尺的脸。他似笑非笑,眼里似淌了酒,有些明亮,“我认识你的。”

“什么?”庄理如坠冰窖,想到同教授的丑闻。

“当时你也哭了很久。”

可是她现在没有哭啊。她愣愣的,忽然睁大了眼睛。

叶辞笑意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