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阳光透过树枝散落,林荫道上有学生踩滑板经过。庄理紧紧抱着几本书,好似稍微松手它们便会掉到地上。

朋友们讳莫如深的表情,揣测的眼神,庄理可以忽视。可昨晚万克让还在描绘他们的未来,今天就消失了,尽管并非出于他自愿,这也让人感到挫折。

心中持续已久的不安感在这一刻膨胀,将她包裹。

庄理更用力地握住了书本,像是牢牢握住命运。

去图书馆归还了书籍,通往食堂的路上她空落的双手无处安放,最终摸出手机拨打万克让的号码,依旧没接通,又给他Facebook发讯息,期望他有网络便能收到。

收到讯息是在吃完午餐,坐上巴士后。但不是万克让发来的,而是一家金融机构的邮件,通知庄理明天早上去笔试。这家机构是她理想的公司之一。

但明早有小组作业发表会,人员是抽签分配的,庄理的搭档同样是从北京来的,可对庄理很冷淡,这次直接不配合作业。庄理需要做两人份的事情,好不容易赶在发表会之前完成了,发表会却和面试时间撞车。

*

“明天你可以负责发表吗?”庄理给搭档同学发短信。

对方很快回复,“你不是说一个人就能完成?”

当时搭档同学不配合,两人发生争执,庄理夸下海口说一个人也能做完。有时候真是很厌烦自己那残余的一点儿骨气,像幽灵一样在千不该万不该的时候钻出来。

庄理只能好言好语说:“明早我有一个笔试。”

“就你一个人在找工作?”

没一会儿对方又说:“你的工作可以让男友安排啊。”

庄理头疼,却又无可奈何。

二人并非校友,但那件丑闻北京近几届高校学生几乎都听说过,尽管那不算一个多轰动的丑闻,没有在网络引起舆论。

说是有个女孩为了前程引诱教授,致使教授家庭破裂,名誉受损。其妻子闹到学校里来。

一开始同学们也是支持女孩的,认为是教授反咬一口,栽赃女孩。谁会相信一个青春正好的女孩子会看上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肯定是利用教授职位,对女孩进行骚扰。只是女孩的沉默让事件走向了不同的方向,若不沉默的话,别的不说,毕业也成问题。

庄理顺利毕业,申请到香港学校的研究生。因为与父亲期望并不一致,她的学费、生活费都要自己负担,她承认,就上学、工作来说其实不用租好地段的房子,可也不完全是虚荣,她的目的比虚荣更阴恻,想跻身另一圈层,被问到住哪边的时候不至于遭遇诧异眼神。

现在没人质疑她的出身,至少中产家庭水准,但知晓前情的同学难免会觉得她是一个现实的女孩,利用美貌与人际往上爬。

花花世界,这种人屡见不见,无可厚非,但总有人自命清高,讨厌他们。

搭档同学讨厌庄理,庄理暗暗想那讨厌中或许掺杂了妒忌。因为就算没有男友给予的光环,她一样什么都做得很好,学业成绩拔尖、和教授的关系亲近、在本埠较好的会计事务所兼职。轻轻松松获得一切,正是人们妒忌的根源。

只有庄理知道经过多漫长的夜晚,才做到了这一切。但比起努力这个词,她更愿意听到聪明、天赋、轻而易举。

*

巴士落停,庄理做好决定。推掉这家金融机构的笔试,她还有百分五十的机会拿到其他机构的offer。

她和那些随便读读金融系的同学不一样,首选不是银行、国企这种稳定又需要关系的工作,而是遥远的金融中心,一个项目负责人或机构高管。

她可以从前端销售做起,怎样都可以,只要最终她会拥有很多很多钱。

万克让母亲指责得没错,但庄理也没有撒谎。她的确没有寄托任何希望在万克让身上,只是觉得可以借由他认识一些人。

不过,这些利益考虑并不是庄理答应万克让追求的原因。她宁愿承认拜金,也不愿承认自己被他打动。不愿去触碰自己心中有一处柔软的、需要被爱的角落。

爱情是世上最滑稽的事情,这是母亲用行动向庄理证明的道理。

*

中环毕打街附近一间画廊,穿短袖衫的男人依靠通往二楼的扶梯,手上捏着墨镜镜腿,还握一跑车钥匙。

他看起来有些不耐烦,眉头微蹙。有客人进门来他也不去招呼,或通知店员。

待客人四下浏览,离开后,楼上响起脚步声。一位穿紧身露脐衫和宽松运动裤的年轻女人出现,叶辞的视线在小麦色的纤细腰肢上停留半秒,再落到她左耳一侧夸张的一排耳洞上,然后弯起唇角。

“你换这身衣服是要去酒吧?”

阿英粲然而笑,“去你家呀。”

叶辞转身往门外走,同匆匆跟上来的人说:“没一点老师的样子。”

“瑾瑜就喜欢我这样咯,不然你干嘛找我?”阿英狡黠地笑,“你过去‘请’的那些老师就是太像老师了才被瑾瑜赶走的吧?”

叶辞无声哂笑,“别拐弯骂我。”

叶辞的女儿叶瑾瑜年芳十岁,冷冷淡淡的个性像万以柔,不开口羞辱人,但很会用行动让人难堪,也像万以柔。

但瑾瑜从不会赶人走,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叶辞。老师们只是老师的概率微乎其微,往往兼职情人。

最近叶辞似乎对这个角色扮演游戏腻味了,辞退了瑾瑜的美术老师。阿英是正儿八经去接替这一职位的,其母亲洪太太勒令她去,以免她死在派对里。

银灰色保时捷918驶离的画廊便是洪太太创立的,香江地产大亨洪先生第二任妻子。他们的女儿阿英大名洪怀英,名字继承自外婆从前的闺名。

不知是否与此有关,阿英性格中也继承了外婆部分的神秘感。叶辞喜欢这种无法把控的感觉,也正是因为这种感觉注定他们只能做兄妹。

周围的人知道他们关系斐然,也有揣测过。毕竟只有阿英敢毫无忌讳地同叶二公子讲话,其他人上前打招呼都得掂量掂量。

叶辞是个笑面虎,阿英最讨厌他这一点。据说他和某一任情人分手是因为别人问瑾瑜喜欢爹地还是妈咪。

但比起标准名媛万以柔,她还是更喜欢叶辞一点。不对,不对,她只喜欢瑾瑜。总之,因为父母的交际她没法不同这一家打交道。

保时捷918驶入俯瞰海景的环山道,驶进古老的西班牙别墅建筑群。叶辞在这边真正意义上的家,有瑾瑜的地方。

停车入库,从窄门走出去,在植被环绕间从石墨台阶走上草坪。正在剪枝的园丁同叶先生他们颔首问好。

古老的宅邸经过改造,一层墙体换成了玻璃结构。直接便能看见开阔的室内空间和现代化简洁的陈设。

在他们走到门前时,用人已将门打开了,用和园丁方才同样的神情和语言问好,像是经过了程式设置的人型机器人。

“瑾瑜呢?”

用人答在楼上,谢秘书正在陪她玩。

叶辞请阿英上楼,顺便帮他把谢秘书叫下来。阿英笑话他,“大忙人,回家连女儿也不见一面就要谈事情!”

*

下午阳光明媚,山上阵阵风吹,仍有些闷热。叶辞站在建筑背后的花丛植被旁眺远,不一会儿听到人来了,略略回神。

“怎么讲?”叶辞侧目睨了谢秘书一眼,又望向远处海面与岛屿。

谢秘书严肃道:“太太昨晚亲自赴会,那样急,可今早突然没动作了,恐怕察觉了我们在调查……”

叶辞顿了下,轻笑,“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本来也是烟雾-弹,她不可能真的动瑾瑜。”

谢秘书点头道:“是,即便真到了那一步,瑾瑜小姐身边有洪小姐陪伴,太太也不敢轻举妄动的。”

“没查到别的线索?”

“嗯……有一点很可疑。”谢秘书犹豫道,“万克让和父母一起回温哥华了。”

叶辞一手握住另一手的腕表轻点两下,问:“几点的事?”

“凌晨三点。我不确定此事背后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那位Lowy小姐。”

“你留意一下,最好找几个做事干净的人过去打探清楚。阿柔这几年是把那帮亲戚扶持起来了,凶悍得很。”叶辞叹息般地笑了下。

“明白。”

见叶辞似乎还有话要说,谢秘书静候原地,可片刻后叶辞反而问他还有什么事。

“我……”谢秘书一愣,电光火石间想到什么,垂眸说,“是否要从Lowy小姐那边入手?”

叶辞冷声说:“不必。”

谢秘书心下一紧,又问:“不用调查她吗?如果她是太□□排的……”

叶辞一顿,“你想讲什么?”

Lowy小姐看起来像是叶先生喜欢的类型,这种话怎么讲得出口啊。

谢秘书摇头,“Sorry,我顾虑太多。”

“你去吧,我上去看看瑾瑜。”

傍晚,叶辞送走阿英,和瑾瑜安静地吃完晚餐。拿起手机一看,收到谢秘书发来的讯息。是一串电话号码。

他笑出声,还未走远的瑾瑜抬眸看了他一眼,如出一辙的浓眉微微挑起,神情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有点成熟。

“你要出去吗?”

叶辞把手机随手放在大理石隔断横台上,走向瑾瑜,笑得温柔纯粹,“爸爸不出去,不是讲好今晚陪你写中文功课。”

瑾瑜翘起唇,大眼睛水汪汪,又是彻底的孩童模样,“可是中文真的好难,我不想学……”

“你不是好奇爷爷的大院子什么样子吗?不学好中文怎么让爷爷给你开门。”

“爷爷真的养了很多大狗狗吗?”

“是啊,最开始见的话可能会吓一跳。”

“我才不会怕。”

“是吗?爸爸也没有怕。”

*

夜深了,庄理还在书桌前端坐,看专业书做笔记。手机每振动一次,她都傻兮兮期待一次,可始终不是万克让来讯。

朋友们也联系不上他,但他给他们留了话,也不算失联。

二十一世纪还有父母为了拆散儿子和女友绑架儿子的事情吗?

庄理不愿意去想其实是万克让向父母屈服了,无颜面对她,才一句话都不说便离开。

散乱思绪很影响她的注意力,被手机振动嗡嗡声吓到的时候,她惊觉自己走神了好久。

是陌生号码来电,庄理不得不带着期待接听。

那端响起男人的声音,几乎要让人心口跳出来。

“是我,叶辞。”

“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不知你现在有没有时间?”

是为了万家的事情吧,一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