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想,妈妈生命中最快乐的那一天,是我去上大学的那天。至少,在那一天开始的时候,事情是这样的。因为我的专长,大学给了我一笔棒球奖学金,相当于一半的学费。妈妈告诉亲朋好友的时候,只说我拿到了“奖学金”,她喜欢这个词,虽然大学招收我,更多的可能是为了让我给校队打棒球,而不是为了让我读书。
我还记得妈妈开车带我去大学的那一天。天还没有亮,她就起床了,等我下楼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有满满一桌子好吃的在等着我了,煎饼,培根,鸡蛋——就算家里有六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吕贝塔想和我们一起去,但我的回答是绝对不行——我的意思是,有妈妈陪我去,已经够让人尴尬的了——所以她只好用撒满糖浆的法式土司安慰自己。我们出发前,先把吕贝塔托付给一户邻居照顾,然后,开始了我们四个小时的车程。
因为这对妈妈来说是件大事,所以她穿得很隆重:紫色的套装,一条围巾,高跟鞋和太阳眼镜。她坚持要我穿衬衫,打领带。“你是去上大学,不是去钓鱼,”她说。我们两个穿成这样,在镇上就很引人注目了,更不要说是在六十年代的大学校园里。那时候,越是嬉皮的打扮越入流。所以,当我们终于开车到了大学校园,走出我们的雪佛兰车的时候,发现周围的女孩都穿着凉鞋和乡村风格的长裙,而男生们都套着汗衫,头发留得长长的,遮住了耳朵。我和妈妈站在那里,领带和紫色套装,我再一次感到,妈妈所招引来的目光,连带落在了我身上,让我感到无比难堪。
妈妈问了一个路人,学校的图书馆在哪里。我们走进图书馆大厅的时候,她激动地对我说:“查理,看看,都是书啊。你就是把大学四年的时间都花在这里,也看不完一个角落啊。”
她不停的指指点点 ——“看,那是书桌,你可以在这里看书”,“看,那是餐厅的桌子,你可以在那里吃饭”——
我忍受着,盼着她快快离开。我们穿过草地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涂着白色唇膏,嚼着口香糖,留着前刘海的漂亮女孩。我的肌肉顿时绷紧了,说不准她会成为我大学里的第一个女朋友,谁知道呢?但就在那一刻,妈妈在边上问:“你没有忘记带上盥洗用品吧?”
这问题该怎么回答呢?有?没有?或者“上帝啊,妈妈!”女孩从我们身边走过,好像听到了妈妈的问题,忍不住要掩口而笑;或许,那可能只是我的想象。其实,我和她的世界还完全不搭界。我看着她袅娜地走近横躺在一棵大树下的两个男子。她嘴对嘴吻了其中一个,然后在他们旁边躺了下来,而我还在妈妈边上,接受她关于盥洗用品的询问。
一个小时后,我把行李箱提到了宿舍的楼梯口。妈妈替我拿着两个棒球棍,它们是我的幸运棍,我靠着这两根球棒打出了不少本垒打,赢得了椒谷县的比赛。
“给我吧,”我伸出手说,“我来拿吧。”
“我和你一起上去。”
“算了,不用了吧。”
“但我想看看你的宿舍。”
“妈妈。”
“怎么了?”
“算了吧。”
“为什么?”
“你明白的,算了吧。”
我实在想不出应该怎么说,才能不伤害她的感情,所以我只是把手伸得更长一些。妈妈的脸沉了下来。那个时候,我已经比妈妈足足高了六英寸。她把球棍递给我。我把棍子放在箱子上面。
“查理,那给妈妈一个吻吧,”妈妈说。她的声音一下子温和了许多,听起来和往常不同。
我把箱子放下,箱子着地时发出轻轻的“咚”一声。我朝她靠了过去。就在这时,两个年长的学生正好从楼梯上下来,他们边走边大声说笑着。我条件反射似的往后退去,和妈妈保持一定的距离。
“借过,”两个学生中的一个说,从我们身旁绕了出去。
等他们走开后,我再次向妈妈靠去,我想在妈妈的脸颊上轻轻啄一口,但她用双臂抱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搂得很近很近。我可以闻到她的香水、发蜡、润肤露、以及其他各种为了这个特殊的日子而使用的化妆品的味道。
我从她的怀里挣扎出来,提起箱子,转过身,走上楼去,留下妈妈独自一人站在楼梯口。就在那个楼梯口,妈妈站在了这辈子离大学殿堂最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