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济济,树木稀稀
从曼哈顿下城百老汇大道我家开始,东西南北各走上几条街,除了两三个小公园之外,我曾经数过,街道两旁的树木不过十几棵,而且没有一棵像点样子,更没有一棵可以在下面乘凉。怎么搞的?怎么这个人才济济的国际大都会,其树木竟然如此稀稀?
不错,这里指的只是曼哈顿,纽约市五个区的一个区。但是,直到1898年,这五个原本各自独立的城镇才合并为今天的大纽约。
其他四个区的街道树木都比较多。只有曼哈顿,难得有那么几条街上会有树荫。怎么回事?我跟你说,不容易。
四百年前,当荷兰西印度公司发现了曼哈顿,并在其南端建立了交易站的时候,这个不过1.5万英亩的小岛,可以说是一片处女地。有山有树,有溪有湖,有鹿在跑,有鱼在跳,有鸟在叫。
中央公园树木图,局部
在中央公园船坞,纽约,2006(谭爱梅摄)
这个自然面貌,尽管一直不断有人口增长、市区扩展、农地开垦,但是在荷兰和英国殖民时期,大致上没有太大的改变,直到美国独立。
整整二百年前,纽约市政府通过了一个都市规划方案,即所谓的“1811年格状计划”(1811 Grid Plan),彻底改变了曼哈顿岛的原始景观。
可别小看这个听起来像是又一份官僚文件的都市发展计划。想想看,1811年(清嘉庆十六年),纽约人口不到10万,聚集在这个不过13英里长,1至2英里宽的曼哈顿岛最南端,大约2平方英里的范围内。其他都是原野,有山有树,有溪有湖。
而这个“1811年格状计划”,尽管保留了当时的市区(大体上一直保留至今),但是要把市区外整个那片原野,有山铲山,有水填平。虽然市政府也在设法保留林木,但是可以想象大部分的树还是免不了成为这个愚公移山都市规划的牺牲品。当然,这是一个目标长远的都市建设方案,经过了半个多世纪才算落实。可是,今天你看到的曼哈顿市容,其南北大道和东西横街,也正是按照这二百年前确定的棋盘式格状都市规划方案扩建出来的。
可是当初又怎么会搞出如此一个大刀阔斧的都市计划?二百年前的纽约都市发展计划,究竟不是大约同时期的伦敦、巴黎,或近二十年来的北京,不是古城现代化,曼哈顿当初可以说是从零开始。
从最基本的角度来看,其中心思想是荷兰留给后代纽约的一笔遗产。当初西印度公司之所以在曼哈顿建立交易站,其首要目的,其唯一目的,只是贸易。这个商业精神也正是“1811年格状计划”所继承的一个主要考虑,即一步步将曼哈顿岛上的原始山丘湖溪林树,铲填砍伐之后成为平地,再一步将一切可以,也应该埋在地下的基础设施全埋在地下,再一步步把地面街道铺上碎石柏油水泥,再一步步在其上盖起房舍和日后的摩天大楼。
平地和棋盘格状街道方便了测地量地,买地卖地,从事各种商业活动。经济考虑战胜了大自然。但是这个“1811年计划”,不论它当时和之后受到多少指责,说它摧毁了整个自然原始面貌,可是它的确为后世纽约成为一个国际大都会,打下了一个可供发展的物质基础。
不错,代价很高,但是都市的需求压倒一切。这是人类发展的一个无可避免的后果。想想看,在世界各地文明出现之前,整个地球都是自然原始面貌。
以这个商业精神为主导,并在如此一个大环境之下,曼哈顿街道对其两旁树木之不友善,可想而知。
街道树木在此的定义是,任何距离人行道的路沿十五英尺内的树木。那考虑到曼哈顿,除了一些住宅区之外,全岛几乎都是热闹的商业区,办公大楼,或吃喝玩乐的所在。那再考虑到栽培树木需要大量的人力财力,更不提街道树木挡住了招牌广告,带来了蚊虫病患……那曼哈顿因此而树木稀稀,几乎必然的了。
下百老汇上向北望,不见一棵树
但公平地来看,市政府并不是不想绿化纽约。在世界各国都有定期人口普查的今天,很难想象是纽约,远在1948年,就曾举办过一次“树木普查”(Tree Census),真的一棵一棵数遍全城的街道树木。结果?公园之外,全纽约五个区共有54.8万多棵街道树木。
树木普查虽然不像人口普查那样定期举行,但是比较单纯,至少没有什么“非法”、“偷渡”或“流动”树木之类的问题。
1995年,纽约再次举进行树木普查。市政府在上千个志愿人员协助之下,两人一组,一条街一条街,边走边停边数边记街道树木。这次要比上次全面而科学:地址、位置、该处棵数、大小(以树身离地四英尺半处圆周为准)、树种、树状、根状……结果?纽约街道树木比五十年前还少了4万多棵。
唉!在纽约,十年树木可要比百年树人还要难!
不错,50万棵是纽约五个区的街道树木总和。曼哈顿有多少,我不敢确定,但是从我家门口向北张望百老汇大道,穷极目力,一棵树也看不见。
当然,这里说的只限于街道树木,不包括纽约大大小小公园内的树。而就曼哈顿一个区来说,大小公园总有六十多个,其中最著名的当然是举世闻名,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多年历史的“中央公园”(Central Park)。
二百年前的“1811年计划”,因为没有规划公园而受到市民的抗议。为了弥补此一失误,市政府开始在曼哈顿正中间,为建造公园而逐步收购私人拥有的843英亩地产。然后经过一次国际性景观设计公开竞赛,再又花了二十多年建造完工,这才终于有了这座于南北战争前夕1858年开放的中央公园。
这是一座工业革命之后,在英国首先创始的将乡野带入城市的浪漫主义风格设计,一座伟大的景观建筑杰作。
对纽约居民来说,除了在热闹市区中心可以享受一个乡野式公园之外——其大草坪当初真的靠牧羊来维持——景观建筑设计还引进了不少新树种。但最难能可贵的是保留了更多的原始林树,这就是为什么,当你站在帝国大厦或洛克菲勒中心的瞭望台上,向北遥望中央公园,你所看到的,除了几座湖泊水池和大小草坪之外,是整片丛林。
但是这个中央公园又究竟有多少树?市府公园部应该知道至少一个概数。但究竟有多少?好,我现在可以转告各位,中央公园共有2.3万多棵树。
怎么会如此精确?这主要归功两位热心市民,一位是前《读者文摘》编辑,也曾写过一本关于纽约树木著作的爱德华·伯奈德(Edward S. Bernard)。另一位是平面艺术设计家肯·查雅(Ken Chaya)。他们二人各自独立研究公园树木多年,并在没有任何公私资助之下,单凭二人对纽约树木的热爱关注,各自掏腰包,花了两年半的时间,一棵一棵地记录描述,最终合作绘制了这份2011年春出版的《中央公园整体:绘图定本》(Central Park Entire:The Definitive Illustrated Folding Map)。
中央公园的树
这份中央公园树木图,不但一棵一棵列出每棵树的位置,还以不同颜色区分树木种类:深绿表示松树,枫树深红,木兰浅红,银杏浅绿等等;又以简易图形分别显示桑树、紫藤、橡树……总之,这份公园树木图,以抽象符号彩色绘制了19993棵树,将近175种树类,并显示了这843英亩园地上85%的植物。
当曼哈顿的街道树木是如此之稀稀,就不难理解中央公园的树是多么受到居民的热爱、保护和尊重。在一个800万市民的大都会,有两万多棵树的中央公园,是纽约的一个最佳天然空气调节——吸入了市区废气,释放出纯净的氧气。
曼哈顿大大小小六十几个公园,除了中央公园之外,还有一个声誉极佳,位于西城,沿着哈德逊河而建的“河边公园”(Riverside Park)。这座细细长长的公园不如中央公园出色,也没有那么多的树,可是在这里,隔着那条大河,在那日将西落黄昏时刻,你可以目送那夕阳徐徐消失在地平线下。
但尤其是对华人居民游客来说,这河边公园还有一个值得到此一游一感叹的独特一景:曼哈顿一株极不寻常的树。
公园北端立着一座雄伟壮观的纪念馆——即美国内战北军统帅,后当选第十八任总统,尤里塞斯·辛(普森)·格兰特的将军墓(Grant\'s Tomb)。而在其北花园,一位近代中国风云人物,曾在此处植树一棵。
19世纪末,大清帝国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合肥李鸿章,首次代表天朝,于1896年2月前往俄国,参加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典礼。之后顺道周游欧洲,访问德国、荷兰、比利时、法国和英国,并在次年1897年春(光绪二十三年),横渡大西洋而来到美国,在纽约登陆。
可以想象,来到了纽约,除了参加一系列的集会宴席之外,我们这位大清最高使者,恰逢其时,不能不去凭吊他的一位老友,即那位挽救了美国命运,并刚在河边公园落成的国家公墓入葬的格兰特将军。
二人是旧识。早在此之前,格兰特将军于其总统任期届满之后周游世界,并在亚洲访问了逻罗(泰国)、缅甸、日本。同时,1879年(光绪五年),当他以这个年轻共和国第一位总统(卸任)的身份,访问我们这个古老帝国的时候,代表大清王朝接待这位贵宾的,正是李鸿章。
于是,二十年后,大学士李鸿章,在出使美国大臣、二品御督察院左副都御史铁岭杨儒陪同之下,前往河边公园格兰特将军墓行礼,再绕到其北花园亲手种下一棵树苗,一棵可以活上几千年的银杏。
中央公园的树
天朝特使李鸿章种植的银杏,正中绿树,背景是格兰特将军墓北面,曼哈顿
大学士李鸿章植树纪念碑,1897,格兰特公墓,曼哈顿
两位19世纪历史人物,一东一西,因这棵树而在曼哈顿留下了一个根深持久的纪念。
一个多世纪下来,物换星移,这棵银杏现在也已长到好几十英尺高,且枝多叶茂,欣欣向荣。而在它跨入其生存的第三个世纪的今天,依然默默无语地俯视着哈德逊河水滚滚东流入海,曼哈顿万物生灵的世代轮替,纽约这一百多年来的沉浮。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