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年前仲夏一个懒洋洋的下午,我正漫步顺着苏荷区西百老汇大街南下,突然在靠近格兰德街的十字路口,被一辆巨型载重大卡车给挡住了。
大卡车上运载的是一件我相当熟悉的东西。远在这之前六年,我即曾在我的专栏中谈论过它。
这个它,就是那个纽约所特有的、那个无所不在、百分之百实用,但却令不少人迷惑,又被更多人忽略或视而不见的天空线一个组成部分,那个像拳掌般直立在大大小小楼房屋顶之上、其形状一百多年下来几乎从未变动过的木头水塔(water tanks/towers)。唯一不同的是,大卡车上运载的不是传统的本色木制水塔,而是色彩视光线明暗而泛白泛绿泛蓝的半透明塑料水塔。我当时的直觉反应是,时代变了,时代进步了,使用了一百多年的传统木头材料,终于被现代材料给取代了。
如果你要找一个典型“有眼不识泰山”的范例的话,那就是我了。
在我那天目击到工人们用吊机安装那个塑料水塔之后不久,我正独自一人在家翻看《纽约时报》,突然在它的艺文版上发现一幅照片,正是我不久前在苏荷看到的那个半透明塑料水塔,现已被高高安置在西百老汇和格兰德街角一幢并不起眼的六层老旧楼房屋顶之上,与其前后左右同等大小的几个古老传统木制水塔,共同勾出另一种独特的天空线。
在艺文版上出现这幅照片?我突然有所警惕。这绝不是纽约数不清的水塔中的另一个水塔。但是我并没有立刻顿悟,直到我看完了那篇报道。
我告诉你,好在当时是我独自一人,没有人看到我的脸红。
这个泛白泛绿泛蓝的半透明等身塑料水塔,是一件现代艺术创作。
而且是一件公共艺术品,也就是说,专为我们居民而创作的。我真觉得我是对牛弹琴那头牛。
这是纽约那个私人但非营利的“公共艺术基金”,为了在市区各地展示当代艺术作品以丰富市民生活环境,而特约英国艺术家雷切尔·怀特里德(Rachel Whiteread)创作的一件象征纽约市的装置艺术。
既然我有眼不识这个重达一万英磅的塑料水塔,那我当然也没有听过怀特里德其人了。但显然她在欧美艺术界,使用各种材料铸制日常器物的内部底部空间(如桌椅、瓶罐、浴盆,甚至于整个房屋的空间),作为她的艺术创作风格,享名已久。
在美国艺术之都生活了这么久,也在苏荷住过一阵,而过去二十几年至今天一直定居在苏荷邻区翠贝卡,并适逢机会目击到苏荷的兴起和改变,更不要说还有幸认识一些苏荷艺术家,不经常也偶尔逛一下画廊画展美术馆……我不好意思再吹下去了,只希望你们在原谅我两年前有眼不识泰山的同时,拍拍我的肩膀,少许安慰一下我之后的脸红。
事后聪敏地来看,这件塑料水塔,用非艺术语言来形容的话,非常纽约,非常过瘾。
传统的木制水塔,毫无疑问,是纽约一大特色,这多半是怀特里德女士以它为主题,并以它为其雕塑铸模的一个主要原因。
然而,这件作品首先在苏荷登上屋台,又似乎含有其他一些象征意义。
想想看,只不过三十几年前,今天人们所熟悉的苏荷,从当时已有上百年历史,但在20世纪60年代早已成为一个荒废没落的轻工业区,正在一点一滴地、偷偷摸摸地,蜕变成为全美前卫艺术中心。
而在当时那些既纷乱又多彩多姿的种种前卫艺术潮流之中,逐渐冒出来的,正是那个塑料水塔所代表的一条艺术主流:装置艺术。
而今天(好,两年前、八年前……),在苏荷因其闯出来的响亮大名而一步步被一个个名牌时装店、一家家令人叹为观止的精品店、一批批全球知名的连锁店、一堆堆时髦昂贵的酒吧餐厅、一群群优痞型的证券股票商网络牛仔……给几乎彻底霸占了今天——可怜的画家只有另谋创作场地,不太可怜的画廊则另逐水草——那当你漫步苏荷,不经意地抬头望天,突然发现有这么一个又熟悉又陌生,但如此现代的装置艺术作品,幽灵般泛白泛绿泛蓝地直立在半空之中,前后左右是几十上百年前留下来的真的楼房、真的水塔、真的广告。当你的时光交错感一消失,你就隐约感觉到这个塑料水塔似乎不应该只在象征着它的铸模!它几乎像是一个见证,不动地立在那里,默默无语地回顾着苏荷整个20世纪的历史变迁。
两年前这个“水塔事件”的确是一个令我一再反省的经验。
当一件新的艺术创作,在未经任何评论宣传介绍之前,突然呈现在一位普通的非艺术人士面前,这位人士又能如何去反应?(除了好玩儿、好看难看、什么东西?!……之外)我的反应已经坦白过了,但我的体会和我的反应所差无几,和我第一次接触前卫艺术的体会也所差无几。
很简单,一件纯艺术或前卫试验艺术,绝对需要各种渠道的传播、各种媒介的评论,才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和可能,和我们一般观众发生任何有意义的关系。
至于公共艺术,那媒体人士所应该努力的应该更多。
回到眼前吧。如果你们之中有人年底年初来纽约,也有时间兴趣看看这个塑料水塔,可不要去苏荷区西百老汇和格兰德交叉口。这件作品马上就要搬家,重新安装在“现代艺术馆”西北角的屋顶之上。
看是绝对值得一看,只是不要把它当真就是了。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