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士奇已经有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热血沸腾。
他当然在每天坚持跑步,但那跟狂奔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狂奔,那是豁出命来的速度,是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完根本不知道有多长的赛程。他只有一个对手,跑赢了她,就是胜利。
天知道他等这一天用了多久。那几乎耗费了一生的耐性。而他原本就不是什么有耐性的人。
影院里到处是朽烂的地板,摇摇欲坠的楼梯,堆叠的废旧器材和手推车像一道道路障阻挡着去路。汪士奇管不了这些,他靠着本能越过危险,跑,跑,跑,鞋底的反作用力冲击着他的脚掌,汗水蒸发在半途,他的嘴里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快了,就快要到了。他催促着自己,鞭挞着自己,对抗着肺部要炸裂的剧痛。就在他冲进大厅的同时,门外响起了砰的一声,那是关上车门的声音。
从大门冲出去再追是一定来不及了。汪士奇心跳如擂鼓,已经到这一步了,他不允许自己失败。
声音来自电影院大门右侧,进来的时候他瞟过一眼,那边顺着人行道溜边停着六辆车,一辆老款雪铁龙,一辆尼桑SUV,两台现代,一台轻卡,最末停的是郭立东的破本田,哪辆是张焕的车?
她会开郭立东的车吗?应该不会,郭立东被追踪的事应该已经暴露了,否则他不会遇害。一个在逃毒贩,会开什么样的车呢?品牌不会太招摇,以免引起注意,但性能一定很好,拥有很大的内部空间,方便随时携带重要物资进行逃逸,最关键的一点,他一定不差钱……
汪士奇的脑子里像安了个搅拌机,成千上万条线索在里面飞速旋转。有一点异常的图像在眼前闪过,他闭上眼睛,在意识中探出手指,猛的一抓——
我为什么会瞟那一眼?
因为那里停着的不是普通的尼桑SUV,是日产乐途,均价一百一十万。
而那辆车的上方,正好有一扇玻璃镶嵌的气窗,因为背对柜台,又在柱子的死角,是他跟郑源当年逃票的万用通道。
汽车的发动声响起。
汪士奇微微一笑,突然加速,冲刺,踩着堆叠的垃圾奋力跃向高处。
他朝那扇窗户笔直的冲去,彩色玻璃拼出的六角形花纹在眼前陡然放大。来了!他抱住头,摒起呼吸——
张焕跑进那辆SUV的时候街道上空无一人。她随手将三角刮刀扔在脚垫上,用力关上门,啐了一口。
真是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蠢货。姓郭的跟着自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关键时刻还是这么不中用,一诈就慌。
还好这里只是个临时落脚点。张焕回头看看后排放着的两箱“货”,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有这个,她总能从头开始。
她舔舔嘴唇,发动了车子。
砰!
一声巨响突然在半空炸裂,紧接着又是一声。车灯反射下,一团黑影混着玻璃渣从天而降,砸在她的车顶,她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黑影已经顺着挡风玻璃滑下来,黑洞洞的枪口隔着玻璃正对她的眉心。
“嗨,好久不见。”汪士奇用带血的手指敲了敲玻璃,“介不介意出来聊聊?”
张焕出了车门,双手举过头顶。按汪士奇的要求,她脱掉外套,扔了车钥匙,汪士奇还不放心,上手把人又搜了一遍。
“你果然是警察。”张焕冷笑:“叶子敏真是……这么多年了,还阴魂不散。”
“亏你还记得我。”汪士奇笑笑,擦了一把脸颊上的血迹。“说说吧,你跟徐子倩,你们是怎么……”他顿了顿,“杀了她的。”
“要是我不说呢?”
“哦。”汪士奇看了张焕一眼:“事先声明,我不打女人。”
张焕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微笑,一秒钟后,那笑容僵在了脸上。
汪士奇扣动了扳机,张焕的左腿膝盖炸出一朵血花。
“我不打女人,我的枪可不是。”他歪歪头:“现在可以说了吗?”
张焕捂着伤口倒在地上,咬牙切齿:“你……”
“别浪费时间,我的同事已经在路上了,现在说算你主动交代。”
“交不交代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个死?”
“那不一样,死也分干脆不干脆的。”他朝张焕的枪伤努努嘴:“我还剩四发子弹,你觉得下一枪我该打哪儿?”
张焕不吭声,汪士奇也没劝,他再次拉开了保险栓。
“等等!……我说!”枪管摩擦的喀拉声终于击溃了张焕的防线,她忍不住大喊起来:“我也不想的!我只是……我只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汪士奇眯起眼睛,“迫不得已虐杀还是迫不得已分尸?还是一条龙服务全包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焕抬头望着汪士奇,“我不干那种事。”
“是吗?”汪士奇冷笑,将一沓照片扔到张焕脸上,“你给叶子敏纹了个玫瑰纹身。徐子倩身上也有一个,现在两个女人都死于非命。对此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我……”张焕噎住了,她低头看着手边的照片,眼神动摇了一下。“没有人能拒绝她。”
徐婷是徐雪松的独生女儿,年纪不大,张焕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穿着小裙子,白球鞋,粉嫩的双手齐拢拢地叠放在膝盖上,说不出的乖巧可爱。她看着好玩,逗了她两句,那姑娘睁圆了眼睛看着她:“你对我有意思吗?”
她觉得好玩,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脸:“是啊,怎么了?”
“没怎么,我爸派人做掉你的时候,应该会从这只手切起。”她饱满的嘴唇咧开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张焕一时错愕,让徐婷抓住了她的手,细细抚摸上面的纹身:“哪弄的?”
“自己纹的。”
“我也想文一个。就在这儿,纹一朵玫瑰。”她扭过身子来在后腰比比画画,张焕想起什么,表情一僵:“……玫瑰有什么好的,上面是血,下面是刺,有毒的。”
“有毒才好呢,他们不懂。”徐婷语毕一笑,是少女的娇憨,却又莫名渗人。张焕有点迷上了这种渗人,那危险感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自从“胭脂”被人举报藏毒之后她已经麻木很久了。那天算她倒霉,正撞上做大货交易的日子,亏了上百万,手下一半的人都折了进去,一夕之间失去了钱、权势、地位、一切,最重要的是,她失去了叶子敏。
那女人真是漂亮,也真是狠心。她爱她那么久,连她在外面找男人都能原谅。结果呢?她就像一条养不驯的狼,关键时刻躲她躲得比谁都快。她曾经就在她背后纹上过一朵玫瑰,在她的“男朋友”找上门来的第二天。浓重的青色在皮肤下晕开,叶子敏淌着汗,嘴里是细细的喘息:“你轻点……痛……”
“痛吗?这个痛就是要你记着,下次没这么容易饶了你。”
她的威胁没有生效。当晚“胭脂”出事,她辗转逃到外地蛰伏三年,最近才偷偷摸摸地回来。曾经的风光是别想有了,她找到徐雪松,想靠着徐家保住自己的生意,东山再起,徐雪松却迟迟没有松口,敷衍了几句就出门接电话去了,留下一个独生女儿跟她面对面。这么看起来,徐婷确实可以左右她的生死。张焕苦笑一声:“等你大一点再说吧。”
她最终也没有被做掉,反而是对方主动找上门来。距离上次见面过了一阵,徐婷已经大不一样了,她改名叫徐子倩,挑染成火红的头发扎成马尾,露脐装和低腰裤之间露出一截莹白。“以前说的话还算数吧。”她脸上挂着难得的兴奋,眼珠子也不再是冷冰冰的,而是染上了一层异样的灼热:“给我弄个玫瑰。”
她递过一张拍立得相片,昏暗的底色上一具惨白胴体,盛开的花瓣若隐若现。张焕眯起眼睛盯着上面可疑的污渍:“那是血吗?”
“你管它呢。”她的嘴唇满不在乎地翘起来:“就说你干不干吧。”
“如果我说,得先让你爸帮一把我的生意呢?”张焕的手指触到她的脸:“一个纹身而已,随便哪家店面都能做,非得找我,一定有什么别的理由吧。”
“你威胁我。”徐子倩停了一秒,再次扬起嘴角,那是张焕最熟悉的笑容:“倒是挺有趣的。”
“还有更有趣的呢。”张焕的嘴唇距离她只有一厘米:“试试?”
在徐子倩的注视下,张焕脱掉外套,背后文着一整幅恶鬼修罗。
“疼的话就说。”张焕手里的针头不断刺入下方白皙的皮肤,似曾相识的画面恍惚间倒流回了几年前:“……以前有人跟我说,这里特别难忍。”
“疼有什么难忍的,比这难忍的多的是。”徐子倩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你以前给别人弄过?”
“……嗯。”张焕想了想,老老实实地答了:“一个女人。”
“她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因为她应该完全属于我。张焕心里说着,嘴里却含含糊糊:“总之跟你不一样。”
“一听就是有问题,藏着掖着的,有意思吗?”徐子倩拨弄了一下案头的照片:“人啊,都是贱,求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吃不到的才是最香的。”
“我可没有求不到,是她……”话刚出口张焕就自觉失言,但还是带着点恨地说完了:“她背叛了我。”
徐子倩头一偏,忽然挂上窥探的神色:“那你想杀了她吗?”
张焕的手抖了一下。她赶忙查看手下的活儿,还好,没走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她转头玩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只是说了个无关紧要的笑话:“连人都没杀过,还想跟着我爸混?”
“说的好像你杀过似的。”张焕嗤笑。徐子倩也笑:“干吗?当我吹牛啊?”
她确实没有吹牛。半个月后张焕被一个电话叫到一处屠宰冷库,空气冷得发蓝,每踏一步都能闻到被冻硬的生肉的气味。在那里,暗色的阴影深处面朝下倒着一个被绑来的女人,腰上的衣服撩起来一截,一朵熟悉的玫瑰盛开在正中。徐子倩的白球鞋踩着她的头,手里端着台立拍得,咔嚓一下,咔嚓又一下:“喂。报仇的机会来了。”她看着地上那张脸,喉咙里突然涌上一阵气急败坏的憋闷。
那是小叶。好久不见的小叶,临阵脱逃的小叶,跟了一个男人的小叶。双臂反剪到背后,粗糙的打包带勒进皮肉,僵起了一指高的红痕,曾经的长发剪到齐肩,被地上的污水濡湿了,贴在线条优美的脖颈上,夜一样黑,梦一样甜。张焕头晕目眩,不知道是她的美让她显得更狼狈,还是那狼狈衬得她更美了。
徐子倩血红的嘴唇一开一合:“这女人就是你跟我说过的那个吧?巧不巧,正好落到我们手里来了。”
她已经陷入半昏迷。张焕蹲下身查看,严重的不真实感逼迫她伸出手去摸上了小叶的脸颊:“这是……怎么回事?”
“你还蒙在鼓里呢?这女人的老公就是当初举报你的人啊。你这些年不人不鬼的,人家结婚生子,幸福美满,哎哟,真是厉害。”她高高兴兴地检视着手里的照片,把其中一张伸到张焕的脸前,那里面是一栋破旧的木屋,一个男人躺在地板上,绑着手,额头渗出血迹。张焕的心沉下去:这就是当初找到洋河公寓来的那个人。
“老谢他们都审过啦,一件件问得清清楚楚。怎么样,大好的机会,可以开荤了吧。”徐子倩递过一把三角刮刀:“手上不沾点血的人,我爸可信不过。”
她说得好像只是在帮她一个忙。张焕当然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她已经红了眼,只想着一雪前耻。
她死命抓住了小叶的头发,将她的脸转向自己。疼痛让小叶稍微清醒了一些,那双熟悉的眼睛微睁,缓缓地扫过她,甚至还透出一点往日的缱绻多情。她带着伤痕的嘴唇打开了,哆哆嗦嗦的气息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在几个断续的单音节之间跳跃:
“我……不……我……救……救……张……张……”
她没等她叫出她的名字,她不敢等。
刮刀扎进小叶动脉的时候血溅得老高,盯着那股鲜红的、汩汩的溪流,她心口那股憋闷终于释放出来。
“痛吗?这个痛就是要你记着,下次没这么容易饶了你。”
叶子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淌着汗,嘴里是细细的喘息。那模样还是那么迷人,让张焕陷入醉酒似的迷幻。她忍不住把手放在那个血洞上,感受着一小股一小股随着脉搏涌出的热流,像是将手伸入了喷涌的温泉。没过多久,那泉水终于渐渐枯竭了,挣扎平息下去,桃红的面颊爬上青迹,张焕怔怔地盯着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她死了。
“行了,准备收工,该切的切该扔的扔吧。”徐子倩咂咂嘴,意犹未尽地从一旁的铁柜上跳下来,像是榨干了最后一滴美味。两个面生的男人走过来,赤着上身,只套一件塑胶围裙,面无表情地开始收拾尸体。利刃切割,大刀截断,砍剁腿骨的时候黄色的脂肪飞溅了一点到张焕脸上,还带着未散的温度。她呆呆地站着,徐子倩走过来,带着点怜爱的表情给她擦了。
“哎哟,不嫌脏啊你。把手洗洗,鞋底也冲一下,这样儿可出不了门。”
张焕的喉咙干涩,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她……之后她会怎么样?”
“就扔路边咯,还想怎么样,给她买个镶金骨灰盒啊?”徐子倩漫不经心地把纸巾团了团,扔进垃圾桶。男人们已经开始冲洗地板,小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五个电器纸箱,其中一个还印着粉色的Hellokitty头像。张焕隐约想起来,不久之前,似乎也有这么一个案子,那些箱子的归宿,是公交车站。
她打了个寒战,冲口而出:“要不交给我吧。”
徐子倩歪歪头,脸上多了点玩味:“你?你要来干什么?”
“贸然扔出去风险太大,最近不是全城都戒严了么?我想藏到没人找得着的地方。”见徐子倩半信半疑,张焕又补了一句:“人是我杀的,我不想被抓,这尸体是最大的证据。”
“行吧。你这个人,倒是有点想不到。”徐子倩“咯咯”地笑出了声。她亲了一口张焕的脸,在她眼前举起一个透明塑胶袋,那把染血的刮刀已经被装了进去:“不过也别太放松啊,这个东西以后可要永久寄存在我爸那儿咯!”张焕一震,那上面有她的指纹。就这么一夕之间,她上了贼船,也下了地狱。
几个男人收拾完毕,退进了阴影里。像是给大戏谢幕的领舞,徐子倩抬起手臂踮着脚尖,用跳芭蕾的姿势轻盈地跃到冷库中央,完美避开了地上残余的血迹。她抬脚跨过地上的一个还没盖起来的纸箱——有HelloKitty的那个,里面装着叶子敏的头。“不过呢,走之前先让我拍几张照片。”她笑嘻嘻地端起宝丽来,前后晃动着身体对焦:“别忘了,还要给那个男的送一份大礼。”
警车的鸣笛声划破了夜色的寂静。
“所以……是你杀了小叶……”汪士奇的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像是拼命压住了哭声:“就为了……就为了……”
“不知道,为了永远得到她吧。”张焕凄惨地笑笑:“死掉的人才是永远不会离开的人。”
“你到底把她藏哪了!”汪士奇一把揪起张焕的前襟,对方发出了骇人的号呼:“你找不到的,你们都找不到,谁都想不到她在哪儿……”
“无所谓,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汪士奇一把扔下她,枪口瞄准了对方的脚掌:“她在哪?”他拉开了保险栓:“说!”
张焕紧闭牙关。一枪。
“说!”
鲜血在地面浸润出了一个不断扩散的圆圈。又一枪。
“说!”
第四枪的时候张焕终于张了嘴。她的喉咙发出疯狂的噪音,像是咆哮、尖叫和嘶吼的混合,过了几秒汪士奇反应过来。
她在笑。
“把我打烂了又怎么样,屁用都没有,你谁都救不了,小叶也是,那个男人也是。”张焕咧嘴:“你是不是把他一个人丢在礼堂了?他叫什么来着?郑源?”汪士奇的汗毛倒竖起来,她的大笑像重锤抡在他的天灵盖上:“你不会觉得,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吧?”
汪士奇气急败坏,眼见警车已经出现在拐角尽头,他一把拎起张焕,将她的手铐在车轮上。
“你给我等着,要是老郑有个三长两短,我保证把你切了喂狗!”
他握紧手枪,狂奔进电影院。
“老郑!老郑你在吗?”汪士奇大喊着跑进礼堂,没有回答,一片寂静里透出不祥的气息。汪士奇绝望地冲向尽头。果不其然,木质舞台空空荡荡,那根登山手杖滚在地上,郑源不知去向,就连郭立东也不见了。
十年前那场暴雨好像重新拍打在了脸上,汪士奇手脚发沉,摇摇欲坠。不行,不能这样,无论如何老郑也不能死……他强迫自己压抑住狂奔的心跳。冷静,他对自己说,焦虑毫无用处,早一秒冷静下来,就为郑源的存活多争取了一秒的时间。
提示音突兀地响起,他掏出手机,发现对方的微信发起了位置共享。
汪士奇勾起嘴角,孺子可教也,这家伙果然还不是老头子。
他跳上车,朝着那个闪烁的红点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