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恢复得还不错,不过再等等也不是不行的。”负责治疗的是骨科的程主任,五十出头,圆鼓鼓的脸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滑稽,“真打算要拆啦?”
“拆吧。”郑源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没有那么急迫。
“怎么,躺烦啦?”身后的小医生拿过来一把电动石膏锯,程主任接过来亲自上手,“是不是小汪太烦人了。”
“唔唔。”郑源含混地点着头。小汪当然烦人,要不然郑源就不会把他给支出去了。是,他的腿算是因为他摔折的,但是断了条腿而已,又不是退化成巨婴,汪士奇那个劲头已经恨不得把饭亲手喂他嘴里了。“您跟小汪很熟吗?”他打量着自己一点点从石膏里剥离出来的小腿,一个月没见,倒是白了不少。
“怎么不熟,他追过我女儿啊,都领家来了,说是处得花好稻好的,最后呢,掰了。哼,小混蛋一个。”
郑源张着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他才知道面前这位是程诺的爸。
“不过烦人归烦人,心眼儿倒不坏。啊,上次也是我给你治的吧,不过你那时候没什么精神,都没跟我说过话。”
上次,就是十年前那次了。郑源脸一红:“啊……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啊,你也不容易。”程主任眼睛不看郑源,一只手举起来点了点额头,“这次入院的CT同事也给我看了,你这里阻塞的血块……恐怕情况不是很好吧?”
“也没……”
“没什么?小汪都跟我说了,呕吐,头昏,眼睛也不行了,你这次摔伤,不也是这里的问题?”程主任笑笑,“一走这么多年,现在突然回来,想都知道怎么一回事。别忘了,我是医生。”
郑源紧张起来:“您……没告诉汪士奇吧?”
“命是你的,你自己决定,当年你选择不做手术的时候我这么说,现在我还是这么说。”程主任着手把石膏掰下来:“我不会说出去,但是你总不能瞒到最后一天。”
“也不是我想瞒着……”郑源吞吞吐吐:“您也说过,说不定是明天,说不定是三十年以后。”
“现在已经没有三十年以后了。但如果你愿意再搏一把的话……”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程主任马上止住话头,弯腰摸了摸郑源的骨头:“试试,疼吗?”
郑源小心翼翼地把右脚踏到地上,久违的站立让他感到一点轻微的眩晕。重心一点一点地倾斜过去,站直的瞬间,断面传来模糊的钝痛,他忍不住哼了一声。
“疼啊?疼就少用点力。但是呢,路还是要走的,多锻炼,按正常姿势走,十来天就会好转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多少得忍着点。”程主任点了点他的片子,“最好能准备一根手杖,前期帮忙减轻一点负担。”
他话音未落,汪士奇就推门进来了,手里举着一根登山手杖:“看我翻出什么来了?”
倒是难为他想得周全。
“这……不会是你当年搞的那套装备吧?”郑源一脸嫌弃:“可以登珠峰的进口登山设备,最后就跟我爬了一趟凤凰岭。”
“那又怎么了?现在不是正好发挥余热么?”汪士奇满不在乎地硬塞进他手里:“不要也行,出门就是老年人用品商店,给你买个雕龙画凤的,六道子降龙木,顶上再挂个葫芦就是铁拐李。”
郑源这下不做声了,他相信这人真干得出来。
出了医院大门隔着一段路才到停车场,郑源走得着急,难免一瘸一拐的,倒是汪士奇慢慢腾腾地跟在后面,表情颇为优哉:“你慢点儿,线人跑不了的,这么好的天,不晒会儿可惜了。”他在难得的大太阳里伸了个懒腰,头发被淡金色的光线映得毛茸茸的:“你别说,这手杖看着跟你还挺配,送给你得了。”
郑源没好气地在他屁股后面抽了一记:“你还打算让我瘸一辈子?”
“怕什么,华生不也瘸了一辈子么?”
“我是华生?你不会觉得自己是福尔摩斯吧?”
“怎么啦?”
郑源的嘴角忍不住上翘:“没什么,这笑话挺好笑的。”
他其实一点也不介意当华生,以前的案子里,冲出去抓人的一直都是汪士奇,他只负责现场采访写报道,打辅助打惯了,乐得清闲。说起来他们破的第一个案子还跟手里这手杖有关呢,那时候他们多大?十六岁?十八岁?郑源的手指从防滑的手柄纹路上擦过,暖和的阳光像只猫趴在他的背上,让人舒服得想睡,他没说出来,但心里还是摇摆了一下:不然活着也行,下半辈子有姓汪的在旁边打打闹闹地过,也算不得太坏。
还没等车开到目的地,郑源的念头已经彻底打消了,他黑着脸瞪着窗外:“这洗头房密度有点大啊。”
“扬州小妹,莞式服务,丰俭由君,可开发票。”汪士奇一脚刹车踩下去,贼笑着停了车:“怎么样,开眼了吧。”
郑源在一片迷离的霓虹灯招牌下皱起了脸。不到五百米的小路被大同小异的二层民宿塞得满满当当,一水儿的玻璃门脸,暧昧的粉紫色顶灯,廉价布艺沙发正对着路口,上面瘫着几个小妹,吊带裙下的身体毫不掩饰地散发着肉荤气。天色未晚,小妹们还没到开张的时候,各自面无表情地低着头玩手机,倒是门外的掮客反应很快,一个低头就窜到了面前:“两位帅哥找妹妹吗?来这边来这边,包你满意,漂亮大方手法好……”
郑源尴尬地往后靠了靠,汪士奇嗤笑了一声:“这你倒没胆了。”他叼着烟,神气地给人晃了下警官证:“叫你们美琪出来一下,没什么大事,别声张。”
掮客的笑脸一下子垮了,没再多说什么,迅速转背进了里屋,没过多久,美琪围着一身皮草踏了出来,脚下的皮鞋踢得震天响,走近了才发现一边脸红了,隐约能看见一点指印。
“这是怎么了?”汪士奇伸手指着美琪的脸颊,被她啪的一把拍开:“不就是你祸害的。”
“我?”
“哼,装得还挺像。这位警官,行行好成不成,您老这么来,我们这买卖还做不做了?”
“第一,我这才找你两次,第二,买卖可以做,而且非常好做。”汪士奇从钱包里点出三百,想了想,又添了两张:“去车上,我们聊两句。”
美琪的眼神立马软了下来,她把钱塞进自己饱满的胸罩里,夸张地一撩头发:“行了,想听什么,姐姐保证给你说个够本儿。”
郑源愣愣地看着美琪夸张扭臀的背影,汪士奇嬉笑着拍了他一把:“喏,这位就是我们的线人。”
按美琪的说法,这一带的小妹沾粉的不少,有的是贪玩,有的是无聊,更多的是被掮客坑了——抓着点把柄,好控制。小妹们的“货”都来自东哥,一个标准的南城混混,无正当职业,年龄不详,真名不详,目测不到30岁,左腿微跛。“哎,也是个不要脸的,从我这里挣钱,还要从我这里揩油。”美琪露出嫌弃的表情,低头玩着自己的头发梢,染成紫色的一缕在通红的美甲上绕来绕去,像一条不安分的小蛇。
“那次你撞见吴汇逃跑就是在跟东哥交易吧。”汪士奇翻看自己的笔记:“你当时报案说的‘耍流氓’,其实是大东对你动手动脚了?”
“这个嘛……”美琪一脸说走了嘴的懊恼,“男人还不是都一样,谁耍流氓那还不都是耍嘛……”
“等等,你见过吴汇?”郑源一下子转过头来,美琪一惊,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
“别怕,这是我兄弟,记者,不是警察。”汪士奇主动跳出来介绍,美琪打量的眼神非但没停下,反而更多出几分玩味来:“啧,汪警官,你这小兄弟也挺登样的嘛!”
郑源迅速把脸转了回去,美琪笑得更大声了:“这就害羞了?哎呀,好玩好玩……”
“劝你别逗他,不是个爱撒气的人,撒起气来可就不是人了。”汪士奇捏了捏郑源的肩膀:“你想问什么来着?”
“我想知道她见到吴汇那天的细节。”郑源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用第三人称等于自己丧失了直接提问的勇气,为了证明自己还是个合格的记者,他又补上一句:“你见到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跟你交易的那个男人又在做什么?我要细节,越清楚越好。”
美琪为难地皱着眉:“这都多久了,哪还能记得那么清楚!喏,就是这附近,荷花巷,我跟东哥平时一直约在那里取货的,怕有人抓,一个拿钱一个拿货,只碰一下手就走。那天那个死鬼也不知道中什么风了,非要拉我去巷子里面,掏了把刀出来吓唬我,上来就要弄,那我当然是害怕的,一下子叫起来,就听到里面哐啷一声,大东拖着我往里瞅,就看到那个男的在那边脱衣服,然后他也一吓,撞在钢筋上,然后就跑了……”美琪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眼睛翻上去直直地盯着车顶棚,突然,她“啊呀”一声叫了出来,把前座的两人吓了一跳:“对了对了,想起来一个,这么说来是有点奇怪的……”
郑源竖着耳朵等了半晌,美琪就跟被按了定格似的,似笑非笑地停在那儿,下面的词儿就是吐不出来。“你怎么了?”他莫名其妙地转头,却看见美琪凑过来捻了捻手指,汪士奇叹了口气,打开钱包又塞过去两张。美琪皱起鼻头一笑:“谢谢老板。”
“我不是你老板,想起什么了,赶紧说。”
“说就说,谁怕谁啊。”美琪拉了一把滑下肩膀的皮裘:“东哥呀,好像认识那个男的。”
“你怎么知道的?”郑源声音轻微发颤,这次真是撞大运了。
“刚不是说了那个男的吓到了要跑,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是东哥看见了他的脸,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叫了一声,那男人也看到了他才跑的。”美琪压低了嗓门,有样学样地吼了一声:“怎么是你!”
“所以东哥想去追吴汇,你就是趁这时候报的警吧。”汪士奇敲打着笔记本:“倒是挺聪明,知道直接打派出所电话。”
“打110还得等转接呢,这不是快么。”美琪点了一支细细的女士烟,泛蓝的烟雾像面纱模糊了她的五官:“干我们这一行,不机灵点怎么行。”
“那正好,展示你机灵的时候到了。”汪士奇微笑着合上笔记本:“帮个小忙,把东哥钓出来吧。”
美琪转身就要去开车门,可惜晚了一步,门锁跳起的咔嗒声比她拉开把手的动作快了不到一秒。
“大哥,我一个小姑娘能帮啥啊,饶我一命行不行?”美琪几乎是在同时换上了娇滴滴的哭腔:“我现在都改了,不碰那东西了……再说了,上次我都报过警了,人家肯定记着我的仇呢。他是一段时间不出来了,但要真碰上了还不得弄死我……”
“不帮也行,正好你也在车上,咱们直接局里见吧。”汪士奇干脆利落地打着了火,脚下的油门跃跃欲试:“我想想,首先该告你个啥来着……嗯,勒索警察还是报假警呢?”
美琪攒着汪士奇给他的纸币,一副想扔他脸上的架势:“算你狠。”她恨恨地把烟蒂直接怼在前座的靠背上:“先说好,出了什么事,你可得负责给我兜底。”
“我办事你放心。”汪士奇打了个响指:“走吧,等我们到了,时间应该正合适。”
“什么时间?”郑源不解地转向汪士奇,后者笑眯眯的替他系好了安全带。
“开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