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汇的号房里加他一共俩男人,另一个是抢劫未遂故意杀人,东北人,光头,脖子比脸粗,站起来铁塔一般。他是整个号子里的隐形领袖,手黑,好勇斗狠,然而他不敢动吴汇。
谁都不敢动吴汇。
纵然他个子不高,不满一百斤的体重瘦得打晃,但是本能让号子里的人对他敬而远之——他的脸上有一股死气。那是一心求死的人才会有的脸,而这里的人,无论进来的原因是什么,活着出去才是最大的目标。作践一个想活的人是有趣,反正无论怎么作践他都依然想活,但作践一个想死的人,他很有可能拉着你一起陪葬。
在这样的精神暗示下,吴汇几乎可以在允许的范围内做任何事情。他不运动,对于吃喝也毫不挑剔,每天过完放风时间就一个人坐在床沿,不说话,也不看任何人,到点熄灯了安安静静地躺平,对于其他囚犯的骂骂咧咧充耳不闻。东北人以为他每天都睡得很熟,直到有一天半夜憋醒了起来上厕所,转头陡然对上他的眼睛,漆黑的瞳孔像两口大而圆的深井,一点光亮也无,直直地对着人,好像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好像又什么都没看。
他吓得差点尿身上,骂骂咧咧地跌了两步,放完水躺回去睡了,但是第二天也并没有把人怎么样。倒是狱警找了他一次,问他是不是晚上睡不好,他扯着嘴角,权当作笑了一下,说:“我很好。”
这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吴汇自己知道,他不是睡不好,他是不能睡。从什么时候起呢? 也许就是那个姓郑的记者找上他开始吧。每次见过他回来,他就会做关于过去的梦,不是那种似是而非的,是特别清晰的梦,像是脑子里装了一台放映机,按章节自动播放,连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历历在目。那些画面并不可怖,但他却完全不想看,越是美好的回忆越是让他浑身发痛。据说人快要死的时候,生前的一幕幕都会在眼前过一遍。
吴汇想,这简直是二次处刑。他猜自己离死不远了,当然也不介意离得更近些。
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植物香气,郑确踢着脚下的石子,想见的人就在眼前,却好像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倒是老三先开了口:“你还好吧?”
郑确说:“我还好,你呢?你……弟弟呢?”
老三的眼睛一下子黯下去,半天没说话,郑确知道他伤心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也跟着憋闷起来。他的眼珠胡乱转着,想要说点什么打破这种窒息感,终于眼神擦过对方脸侧,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声音倒是着实地惊讶起来:“你打耳洞了?”
老三耳垂上的钢制耳钉反射着路灯,蓦地一亮。“嗯。”他淡淡一笑,随即又陷入沉默。
郑确不知道该不该说他撞见老三女朋友勒索徐婷的事,不过说起徐婷必然又要说到老三他弟,对于一个死去的人,郑确不想说什么让人难堪的话,虽然他确实打心底里怨恨他。要不是他对徐婷做了那种事,他们每个人现在都好好的。然而这种话,他怎么对老三说得出口呢?
郑确问:“你好长时间没来学校了?”
“我之后不在这儿念了。”老三叹了口气,“出了太多事,家里也不放心,说不定过一阵子就出国了。”
出国。郑确的心脏被攥紧了。他以为现在的离别已经很难过,没想到对方还要离得更远。
“也不是不回来了,总有机会再见的。”老三踩熄了烟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朝家门口跑去:“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有东西给你。”
他提来了一个书包,鼓鼓囊囊的,郑确茫然地拉开拉链,里面是一沓笔记,一摞原版CD,一个随身听。“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今后也用不着了,就……你自己要好好的。多读书,不是坏事。”
郑确一阵眼热:“我不要这些。”
“为什么?”老三没料到他拒绝得这么干脆:“那你要什么?”
郑确咬着嘴唇盯着老三,直盯到眼球发酸:“我要那个。”他对准了老三的耳钉。
老三一愣,笑出声来:“小鬼……连耳洞都没有,要这个干什么。”
郑确不说话,如果他一辈子只能任性一次,那就是这一次。他没有耳洞,他会有的,郑确上下看看,摘下了衣襟上别着的校徽,将那根尖刺掰出来,摊在手心上。
他的执拗都写在脸上,老三看着他,眼神变得温柔,他说:“你过来。”他伸手摘掉了自己的耳钉,拿过那枚校徽,手指在尖端试了一下:“回去擦点酒精,别发炎了。”
郑确点点头,呼吸急促起来,老三的眼神来回扫视,问:“左边还是右边?”
郑确抬眼,老三的耳洞在左边,他说:“右。”
老三的手指划过郑确的太阳穴,脸颊,最后压上他的耳垂,一点微凉的刺痛藏在他的指腹里。冷硬的金属破开皮肉,郑确抓着自己的袖子,眼睛里泛起一点泪: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了痛还是为了离别,又或者两样兼有。尖刺撤出,换成更钝一点的痛,是那枚耳钉,细细闪闪的一点,像夏夜里低垂的一粒星。金属耳托从后面贴上肿胀的伤口,激得郑确一抖。郑确心里摇摇摆摆,听老三轻轻地说:“流血了。”
他一点都无所谓。
客厅的长桌上杯盘狼藉。虽然带着个不请自来的郑源,但姑娘一家子似乎并不介意,愣了两秒就把人迎上了桌。她自我介绍叫韩雀,因为妈妈叫杨寂,爸爸叫韩静之,取寒枝雀静的意思。听着挺文静的一家人,实则一个赛一个的爱笑爱闹,一顿晚餐热热闹闹地吃到了尾声,汪士奇已经自来熟到跟姑娘他爸推杯换盏,连郑源也喝了两杯,可口的饭菜和亲切的喧嚣,温热的酒气从小腹慢慢升腾上来,这种感觉倒是许多年没有过了。酒过三巡,看完了晚间新闻的女演员杀夫案专题报道,话题终于从电视画面转移到了汪士奇的工作上。
“哎呀,这种案子算什么,小汪就是当警察的,见过的杀人放火比这厉害多了吧!”孙老爷子把汪士奇的背拍得啪啪直响:“听说你也在办大案呢?怎么着?立功了没?”
“还好还好。”汪士奇摸着后脑勺傻笑:“现在这个案子挺复杂的,啊,说起来,跟阿姨的工作还有一点关系呢。”
“哦?是吗?”杨寂收拾桌子的手停了下来:“我一个当老师的,还能扯到你那去?”
“对啊。”汪士奇笑嘻嘻地冲郑源使了个眼色:“我们的案子里有个当事人,大概十二年前吧,应该是二十三中的学生,读到高一辍学了,女孩儿,挺叛逆的那种,名字叫做杜蔷薇,您有印象吗?”
“嘶……这个好像还真没有……”杨寂晃了晃花白的卷发:“我教过的学生我还是记得的,别的班的那就真不清楚了。”眼看着汪士奇脸上有点失落,杨寂忽然又补了一句:“不过……有个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说。”
“哦?什么事?”
“前段时间也是看电视吧,新闻里扫过去的,说是高通广场死了两个人的那个……”
郑源的酒意一下子退了下去,他看向汪士奇,对方也坐直了。
“我当时看到那个女孩儿,总觉得特眼熟,像是我带过的一个学生,当时我还挺喜欢她呢,嘴甜,也会来事儿……”杨寂眯着眼睛,脸上是想不通的神气。
韩雀伸手拍了她妈一把:“都说是你看错了,名字都不一样。”她转过来对汪士奇抱歉地笑:“我妈就爱瞎扯,为了这事我还去网上搜了资料,人家根本不是读的二十三中。”
郑源忍不住插了嘴:“资料也不一定全对的。杨阿姨,那个人,你是说的徐子倩吗?”韩雀没再说话,若有所思地盯了郑源一眼,杨寂倒是直着嗓门笑嚷出来:“对对对!就她,哎,你别说,真是有点像的,他们偏说不像……我还有照片呢,你们等着,我给拿过来你们评评理。”
郑源盯着杨寂一溜小跑的背影,心跳莫名加速了起来。
熄灯后一小时,号房里传来均匀的鼾声。吴汇坐起身来,不打算再等了。
他好像终其一生也没能掌握过自己的命运。念书的时候没人告诉他,以后大家并不会成为小说里的主人公,建功立业,名垂青史。长大了,都是蝼蚁一样的凡人,被生活的洪流推着向前,日复一日,再美好的愿景也抵不过干瘪沉重的现实。
“吴汇!还傻站着干吗!赶紧回去!”狱警“当当”地敲着栏杆,他提脚挪动,心里想着:我不叫吴汇。吴汇,只是一个花两百块买来的假身份证上的名字,他顶着这个名字过了好久,却从没有喜欢过它。
吴汇,误会。他的一辈子,说白了也就是一个误会而已。唯一穿透这层误会的只有那个记者,他知道这个人不一样,也许是他意外的柔软,也许是他毫无保留的坦白,又也许只是第一次见面,他接电话的时候流露的那一点属于普通父亲的日常而狼狈的神态。他接近了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不是面带鄙夷的,是切切实实地接近了他。如果不是自己最后的那一点执念,他甚至有点想要让他触及最深。比起那些只会一根筋跟他对口供的警察,这个记者要聪明得多,他只用一个问题就击溃了他:为什么?为什么你会为了他,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个原因,是一个太长、太长的故事。他不想复述,他已经累了。
他选择不了故事的开头,但是至少可以选择自己的结局。
老三要回去了。
“家里不准我在外面待太久。”他有些抱歉地说,“前些天跟女朋友出去过一次,挨骂了。”
“没事的,我也该回宿舍了。”郑确冲他摆摆手,他有点想把书包塞回老三手里,没想到东西太沉,拉链被坠着滑落下来敞开了大口,里面的物件纷纷滑落,纵使他手忙脚乱地兜住还是掉了两本。老三捡起来拍拍灰递回去,那是郑确明年要学的科目笔记,由尾到头,工工整整,彩笔标注的字秀逸挺拔。郑确的视线落在封面上,眼睛突然瞪大了:“咦?”
“怎么了?”老三凑过去看,发现他盯着的是自己的名字。“啊……你是不是从没问过我叫什么啊?”
是没有。第一次没有问,之后熟了就一次比一次更不好意思问。郑确的手指摸上那三个字:“你弟弟叫同心,你怎么叫……”
老三转头指指背后:“闻到香味了么?”
郑确抽抽鼻子,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那是我家种的栀子树,我妈喜欢栀子花,结婚的时候跟我爸一起栽了一棵,之后就有了我和我弟。她说,取名字的时候,用的是我爸抄给她的一首诗。”
这本老相册有着喜庆的大红封皮,烫金的迎客松和“庆二十三中建校三十五周年”几个大字已经斑驳了,一摸一手金粉。杨寂白胖的手指翻动着塑封内页:“喏,看看,我当年也就三十来岁,多年轻,岁月不饶人呐……现在这些小孩子,估计也都当爹当妈了。”
“妈,你赶紧的吧,别在这儿追忆往昔了,没见人眼巴巴地等着呢。”韩雀端来热茶,贴心的将把手转到郑源面前:“当心烫。”
郑源点头致谢,眼角瞄到给汪士奇的茶杯被随随便便地搁在了茶几上,汪士奇带着点夸张的不满:“我这杯怎么就不烫呢?”韩雀抿着嘴笑,回身在他肩上锤了一下。
这小子,倒是终于学会打情骂俏了。
这时候杨寂终于翻出了那张照片。
“这姑娘没毕业就走了,说是要出国,哎,乖是乖的,还特地过来请我吃了饭,说是谢谢我的照顾。”杨寂把照片递到两人面前:“不过她当时确实闹出了点事情,那么小的年纪,也是难为她了……”
郑源与汪士奇的视线同时对焦在照片上,那是在饭店里拍的,估计是傻瓜相机,发黄的色调渲染上了轻微的模糊。画面上的杨寂比现在瘦很多,穿着老式三件套,举着杯子,笑容倒是一如既往的欢快。她的身边站着个齐肩膀高的女孩,小圆脸,长直发,一脸天真无邪。那双直视镜头的眼睛让郑源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控制着手的颤抖,翻到了照片背面。
在那里,娟秀的钢笔字写着一句话。
“恩师杨寂留念,学生徐婷,2004。”郑源轻轻念出了那句话。
吴汇在黑暗里闭上眼睛,手里紧紧攥着一件东西,截面已经在粗糙的水泥地面磨尖。
最后了,他想,既然已经是最后,那就不用再当吴汇了。
他默念起了一首诗,将尖头抵上颈动脉。
老三的低吟跟花香一起浮动在空气里。
袁佳树,多好听的名字,可惜第一次听到,就已经是诀别。
郑确的血喷溅在污秽的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