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不到,徐婷的八卦已经传遍了学校的角落。
流言蜚语是最好的友谊黏合剂,女孩子们课间十分钟结伴上个厕所的空档,已经添油加醋交换分析出了一整篇关于当事人的对白动作前因后果。性与死亡引发的天然好奇让这则故事越来越离谱和畸形,传到后来,连堕胎、染病和签协议逼婚都有鼻子有眼,个个都有“我一个朋友”亲眼见证。郑确满心焦躁,没有人来问他,他不是任何人的朋友,但他知道的比任何一个人都多。
如果他没有说,那大家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就是在这一团混乱中,徐婷复课了。郑确端着早点从食堂出来的档口,正瞥见她背着书包踏进校门。
几天不见,她瘦了,小而圆的脸颊清癯了许多,眼眶也有可疑的红迹。她不再往校服下面套彩色的小裙子了,宽大的蓝白相间的运动裤遮住了所有曲线。看见郑确,她头一勾,加快脚步走开了,郑确抓不到解释的机会。
然而拖得越久,就越难以开口。到后来,事态已经发展到只要徐婷经过走廊,女生们就会自发地闪到两边,谁要是不小心被碰到了,还会夸张地啧啧出声,掸着衣角嘀咕着“好脏”。这时候只要有一个调皮男生开口起哄:“狡婆精!真恶心!狡婆精的名字叫徐婷!”大合唱似的拍手应和声就会一路尾随,愈来愈响。郑确看到带头的那几个里有一瘸一拐的大东,忍不住攥紧了栏杆,可还没等他冲过去,一个女老师已经从尽头的办公室里探出头来:“瞎吵吵什么!素质呢!”人群像抢食的麻雀,听到动静哄的一声散了,再想找徐婷,她的背影已经在楼梯拐角消失了。
郑确心里着急,决定今天放学后,不管怎么样都应该跟徐婷讲清楚了。他早早就逃了课躲在校门口的文具店,这里斜对着徐婷的教室,要是郑确视力再好点,甚至能看到她靠着窗边的侧脸。临近傍晚,空气格外溽热,没有顾客,老板也不打算开电扇,郑确毫不在意,他淌着汗,数着秒钟,等着她。
第一波放学的大军涌出来了。郑确的视线在缭乱的人群中穿梭着,像逆流而上的鲭鱼。
不是她,不是她,啊……这个……也不是她。
第二波,第三波,直到最后,连高三留堂的学生都稀稀拉拉地离开了,徐婷也没有出来。郑确盯着教室里灭掉的日光灯,心里也跟着暗了。他急匆匆地原路折返,果不其然,徐婷被堵在了教学楼与单车棚之间的小道上。
堵住她的人让郑确愣了一下——那是老三的女朋友,那个小太妹。
她个子挺高,梳起高马尾,嚣张的红色挑染全部露了出来,从后面看像是点起了一团火。她用力拉扯着徐婷,嘴里不清不楚地骂着什么。郑确看不清徐婷的表情,但似乎挣扎着想躲,他赶忙加快脚步,但还没等跑到足够近,“啪”的一声脆响已经贯穿了空气,是那个女生抽了徐婷一个耳光。
“你干什么!”郑确急起来,冲过去一把推开了对方,徐婷踉跄着撞到他肩膀,散乱的头发下面半边脸已经红了。
“我干什么?你问问这个骚货自己干了什么吧!”小太妹的嗓音尖锐高亢,“贱人我警告你,别想欺负我,也别缠着我男朋友,他弟弟傻,他可不傻,你再敢动一下念头,下次直接打断你的腿!”
“你瞎说什么呢!”郑确的火气冒上来,“别在这里喊打喊杀的,徐婷够可怜的了,你还想要她怎么样?”
“怎么样?哼,我恨不得她现在就死了才好呢!”小太妹咬牙切齿地瞪着郑确,不多时又冷笑了出来,“哦,看出来了,对她有意思是吧,小子,劝你多长点心,这货可不是你消遣得起的。”
她话音未落,徐婷颤巍巍的哭腔插了进来:“你要的我会给你,明天来拿吧……求你……别这样了……我受不了了……”
“你还知道受不了?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小太妹伸手要拍徐婷的头,被郑确一把挥开,正要发作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保安的声音:“那边那个!你谁!怎么不穿校服!是不是本校同学!”
小太妹转身就跑,临了转过头,恶狠狠地冲徐婷一笑:“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徐婷点点头,郑确感觉到她的身躯猛地一颤。保安追着太妹擦身而过,喊骂声一阵高过一阵,郑确无暇顾及,他扶着她的肩膀,轻轻帮她撩开头发,泪水擦过指尖,郑确觉得比自己挨了打还疼。“你答应她什么了?”郑确着急地追问,“别被她勒索,不行就报警。”
徐婷捂着脸摇了摇头,声音像一片羽毛一样轻:“没用的……她就是要钱,我给她就是了。”
“这怎么行!这……这太过分了,你不能这样随便让人欺负!”郑确义愤填膺,说完才发现徐婷抬眼看着他,那眼神里分明写着:让他们随便欺负我的,就是你。
郑确百口莫辩。他当然可以重复一百次、一千次“不是我说出去的”,可是有什么用呢?除了他,还有谁会知道这些呢?
徐婷缓缓地离开了他的臂弯,离开了他。
她说:“如果你觉得对不起我,就帮我一个忙吧。”
“什……什么忙?”
“帮我收起个东西,放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见郑确不说话,徐婷苦笑一下,“不想帮就算了。”
“不不。”郑确急切地开了口,“我帮!只要是你的事,我一定会帮!”
徐婷闻言点点头,从书包里拽出一个系着死扣的黑色塑胶袋来,轻轻搁到郑确手上。接下来她转身走了,又只剩下了郑确一个人。
“如果是过生日的话,许的愿会不会有效一点?”郑确站在了那尊圣母像下面,抬头盯着那张石塑的脸。
自从给徐婷帮完那个忙之后,她又不来上课了,而老三自从那天之后,就一直没再出现过。郑确拖着书包,漫无目的地乱逛,不知不觉居然又到了这个地方——那个慈悲的女人张着怀抱,好像一直在等他。他心里一动,闭上了眼睛。
他想要见到徐婷,想要见到老三,他想要他唯一的朋友回来,想要时间倒流回从前。
他的心愿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石像默不作声,郑确盯着她看了半晌,自嘲地摇摇头,拖着步子走了。
他垂着头穿过街道和小巷,眼睛睁着,却什么也看不见,耳朵张着,却什么也听不见。车灯交错,模糊晃动的光斑里,他的脑子一点一点回溯到过去,回溯到他唯一拥有快乐的日子,阳光明媚,发梢映成淡金色,白衬衫鼓起的风,老三插着口袋踢踢踏踏地走在后面,喊他:“喂,郑确。”
他闭起眼睛,想要再听一遍。
“郑确!”
郑确迟钝地眨眨眼,竟发现老三站在自己面前。
哦,这里原本离老三的家就不远。
一阵不见,老三好像突然长大了,虽然还是那身T恤牛仔裤,但总归有哪里不一样。也许是发型,也许是表情。郑确呆立在那里,满肚子的话忽然像被碱水泡过,涩涩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如果这是他的梦,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他,梦醒的时候马上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