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顺着晶莹的玻璃杯壁滑下来,滴在原木色桌面上,汇入了一小摊水渍。郑确口干舌燥,却又纹丝不动,面前的香草冰沙化成了一杯浑浊的奶油汤。
“喝呀。这个超好喝的。”徐婷用眼神示意他面前的冷饮,见他不动,转而低下头,示范似的自己吸了一大口,她包着吸管的嘴唇晶莹欲滴,是胶原蛋白与新款唇彩的交互作用,衬着背后明亮奢华的镜面墙壁和大丛的鲜花,郑确觉得自己在看新一季少女偶像代言的冷饮广告——夸张的满足,诚恳的做作,天真与诱惑互不相让。“别怕,我请客。”郑确一缩,是徐婷虚握住了他搁在桌上的手。
他倒是挺开心能得到徐婷的碰触,母亲去得早,又与其他亲眷失联,他的世界里缺乏异性,女性特有的、较高的掌心温度让他莫名感觉安全。但是等他看着徐婷的脸的时候,那种安全感又消失了。郑确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徐婷也许并不像她看上去那么娇柔,她才16岁,已经经历过早恋、非礼、车祸、流血、死亡,此刻却在沙发上晃着腿,微笑着向他推荐心仪的甜品。那种若有似无的漠然让郑确如坐针毡。
“别说这个了,你叫我过来,不是为了说老三家的事吗?”
“对呀,怎么,生气了?”徐婷歪一歪头,试探着郑确的反应,浅棕色的瞳孔像洋娃娃一样无辜。
“没……只是……”郑确挣扎半天才从那蛊惑人心的视线中挣脱,“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哈哈,我呀,非要说的话,应该是想要公平吧。”徐婷将碎发别到耳后,嘴里笑着,脸上却没了笑意,“星沙不是大地方,我的事情你之前听人说过吗?没有吧!因为他们家有钱,他爸是建筑局里管事的,留下案底不好看啊。他们家要面子,就可以不管我的死活,拿点钱就可以和解,我家里人同意,我可不会同意。”徐婷往嘴里送了一块碎冰,骨碌骨碌地滚过牙齿,说到这里,咔嚓一下咬碎了:“你知道吗,过去这么久,我做梦都会梦见他又过来找我了,他恨我,要杀了我,他骂我是个婊子。我睡不着,白天一个字都读不进去。”徐婷的眼睛里开始聚集泪水:“要是我一开始不借给他作业就好了。”
那本作业是高一英语上册的句型练习。早自习开始,徐婷早早在第五排落座,绘着粉嫩卡通的练习本上二十六个字母排列组合,誊抄得清清楚楚,静候着课代表一声令下交给小组长收齐。还差十分钟,徐婷的背后被一根手指戳了戳:“喂,帮帮忙,英语作业借我抄下。”
后排是个高挑白净的大男孩,入学不久,徐婷还没来得及认全班上的同学,他笑起来有点好看,头发乱乱的,脸上还带着滑稽的睡痕。徐婷没有多想就把作业递了过去,然后,他们就算认识了。
“同心和我,就是一个班上的朋友,你知道吧,不讨厌的那种。”徐婷搅和着面前的饮料,嘴唇一开一合。同心,同心,这个陌生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似乎有种特别的魔力,那天坠楼的尸体突然有了实感,从电影似的虚假画面变成了活生生的人。郑确嘬着腮帮,好像咬到了一颗酸柠檬。听徐婷的口气,她似乎并不讨厌老三的弟弟,那她为何又会对他的追求如此抗拒?郑确搞不明白,但徐婷身上的谜团已经够多了,他决定先放过这个也许永远搞不明白的部分。
徐婷与同心,按徐婷的说法,是“普通朋友”。徐婷自认没什么特殊暗示,偶尔给带带早餐,送两张CD,围观打篮球,约出来互相抄抄作业什么的,都是正常交往范畴,虽然同学们看在眼里,时不时地要起哄拉手,体育课结对练习也自动把他俩送作一对,但说起来都是玩笑,做不得准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同心就误会了,以为自己是我男朋友了。”徐婷的语气生硬起来,大概是终于接近她不想触及的回忆。“你是不是觉得我装相?但我真的想好好读书,不想那么早谈恋爱。我回绝了他几次,明里暗里都有,但是他呢,跟着了魔了一样,就是不肯放手。”
徐婷回忆,最后一次是白色情人节,同心送了一盒巧克力,徐婷没作他想,拆开来跟另一个相熟的男生分了几颗,同心突然就生气了,两个男生在教室后面打了起来。徐婷气不过,上去扇了同心一个耳光,那之后他们没有再说话,迎面撞见了也要绕道走,徐婷没说什么,但心里总归有点过意不去。
然后就是那个周末,同心难得传来了简讯,说是有事情要跟徐婷讲清楚。她有点高兴,以为终于可以消除误会了。吃过午饭,她第一次去了他家,走进客厅才发现空无一人,门从背后关上的时候,徐婷后知后觉感到了一点害怕。
“然后我就跟着他上楼了……对,就是那个房间,你看见的,他……他哄着我,一边就压过来解我的衣服扣子……我……我……”徐婷像是陷入了崩溃,大颗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在桌上砸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郑确手忙脚乱地找纸巾递过去,凑得近了,少女脸颊蒸腾的湿热仿佛伸手可触,郑确心里气急——怎么能,怎么会有人对这样的女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情,让她坐在这里这样的哭!这下子老三再怎么良善,那光辉也辐射不到他弟弟身上了。同心的坠楼画面又在郑确脑子里回放了一遍,这一次,是怀着报复的恨。
“我当时拼命反抗了,他打我,我就咬他……但是……我没有办法……”徐婷咬着嘴唇,仿佛痛苦已经满溢到极限:“之后趁他不注意,我跑了出去,他大概怕我告诉别人,发了疯似的出来追我,然后,哼,应该是报应吧,一辆货车开了过来,他没看见,一下子撞飞出去了。”
光是寥寥几句郑确也能听出那其中的惊心动魄。徐婷的脸上闪过一丝阴沉的笑意,看在郑确眼里,是大仇得报的快感。“我爸跟我说他死了,陪了一条命,这事情我也有不对,就不立案了。我是想不通,我有哪里不对?因为跟他做朋友?因为信了他去了他家?”徐婷的声调愤怒地拔高:“我之后多长时间担惊受怕,谁都不知道,跟谁都不能说。好不容易过去了一年,我以为这事情终于可以忘了,结果……”
结果徐婷从老三家附近经过,好巧不巧,看到了小阳台上站着的人。
化成灰她也认得他,他没死,他还活着,徐婷的噩梦回来了。这个人迟早要找上自己,哪怕对方并没看见她,徐婷也觉得自己被瞄准了。
“我不打算下半辈子继续担惊受怕,我得做点什么。”
老三是难以接近的。徐婷跟过他一阵,知道了他在社会上有个女朋友,野,不学好,纹身染发打耳洞,粘他粘得死紧。徐婷试探过,他虽然并不认识她,但似乎也对低年级的小妹妹没有太多兴趣,别说打交道,连多看两眼都有限。她没灰心,再跟下去,就出现了郑确。
“我不是故意要把你卷进来的……但是,我……我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徐婷停止了哭泣,眼泪却没干,她泪盈于睫的样子很美,她也清楚知道自己的美,她不去擦那些泪珠,只透过它们楚楚地瞥着郑确。她是骗了他,但是谁又忍心责怪她呢?郑确摇了摇头,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徐婷要报复老三的弟弟,徐婷通过他找上了门,徐婷见到老三的弟弟,对方跳楼。这一切来得太过流畅,作为受害者的徐婷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坐拥了胜利。为什么她一露面他就要去死?老三不是说了,他弟弟已经傻掉了吗?
大概是看出了郑确脸上的怯意,徐婷站了起来,俯身凑近郑确的耳畔,奶油味的气息送来了轻柔的短句:
“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吧?我可把秘密都告诉你了。”
她耳后的头发翩然滑落,扫过嘴角上翘的弧度。那是一张笑起来很好看的嘴,适合宣布一切让人高兴的消息。
“是我把他推下去的。”
郑确慌张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零钱扔在桌上,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