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士奇不信教,佛教,道教,基督教,管他的什么教都不信。七岁以前他在澳大利亚,老妈忙着生意,把他塞给一个信主的寡妇,每天十点上门,六点离开,中间的八个小时是她孜孜不倦的布道时间。吃饭要祷告,睡觉要祷告,玩玩具推小车去院子进厕所无时无刻要感谢主,除此之外她吝啬于给年幼的汪士奇哪怕一个笑脸。汪士奇试着向主祈求过三次:首先是请主带走这位冷冰冰的阿姨,未果;第二次他希望生日收到一把小手枪,未果;第三次,连他睡前想吃一根巧克力棒的需求主也没有满足。汪士奇揉着眼睛,终于彻底背弃了这个挂在墙上的大胡子男人。
而现在汪士奇站到了大胡子男人他妈面前——他妈的雕塑。南方普遍信佛,天主教在星沙市是个异数,比如这间感恩堂,若不是郑源写下的地址,他活到这么大也没踏入过这个地界哪怕一步。院子里风景倒是不坏,古朴的小洋楼掩映在四季常绿的植被间,一个黑衣修女踱步出来,慢吞吞地给他们打开了门。“圣母玛利亚的雕塑我们这里有三座,礼拜堂里面的最新,门口有一尊是奥地利的哈维尔爵士捐的,大理石塑像,还有一尊旧的在后院。”
汪士奇和徐烨在她的引导下进了礼拜堂,淡粉色挑高的穹顶尽头立着蓝裙白脸的玛利亚,温柔慈祥,是所有人的母亲。徐烨还在对着拼花的彩色玻璃啧啧称奇,汪士奇的视线已经飘出了窗户,外面是一小片绿地,一尊旧而小的塑像立在其中,应该是面前这尊华丽圣母像的姐妹。她背对着整个感恩堂,面向一片树海,从汪士奇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后脑勺。他盯着那石像上的苔痕,心思一动,推开门就迈了出去,跟这尊雕塑面对面的那一刻,他知道了——就是她。
“喂,不是这么邪乎吧,说是就是啊。”徐烨撑着一把锹,哼哼唧唧的拖着不动手:“你现在怎么越来越像他了。”
汪士奇哑然失笑:“像什么?”
“神棍。”徐烨瞅瞅旁边一脸不高兴的修女,悄悄压低了声音:“话别说这么死,人在旁边盯着呢,到时候挖不出来,丢人的是自个儿……”
“别操心。给我。”汪士奇一伸手把铁锹夺了过来,挥起来就插进了草皮里,用力补上一脚,再一压,枯黄的草地上赫然一个黑洞洞的窟窿,第二铲,第三铲,窟窿逐渐加大,汪士奇挖得嗨了,索性脱了外套,甩开膀子大干快上,等挖出那个包着塑胶袋的朱红色漆皮坤包时,他的头顶已经蒸腾起了淡淡的白气。
“还真有啊!”徐烨嘴里的烟屁股惊得掉了下来,枯草沾着火星就着,他连吹带踩地赶忙给灭了。汪士奇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拽出了那个包,小巧,细长的背带,侧面挂着一串塑胶公仔,金属锁扣已经锈死了,打不开。汪士奇把包放进徐烨撑起的证物袋里,得意地拍拍他的肩:“怎么样,值得给一根吧——不要那个破烟,来好的。”徐烨一听,嘀嘀咕咕地抽回掏着中南海的手,转而到里怀兜里摸出了一包云烟,一边往外敲着一边发问:“诶,到底怎么看出来的,说来听听呗。”汪士奇捏着烟嘴抽了一根,指指圣母像面前的树林:“这还不简单,这破地方三面都有墙,正面的铁门上锁,唯独背后这块靠着个小山包,没有隔断,要进来只有这一条路,三座塑像一座在屋子里,一座在前院,就这儿最近。”汪士奇剩下半截没说出口——确实是直觉,像老郑一样的直觉,他们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越来越像了。
他的答案糊弄过了徐烨,对方点点头,眯着眼睛拍了拍眼前的雕塑:“这么说起来也挺邪的,你说这像屁股对着人,这么不讨好,谁会来拜她呢?”
话音未落,一支掸子“啪”的一声敲到他手上,徐烨吃痛回头,发现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嬷嬷,阴沉沉地盯着两人看。
“嬷嬷不高兴了,你们查完了吗?完事了快走。”修女也开始轰人,汪士奇和徐烨无法,只得提着袋子先出来,临到门口还被嬷嬷兜头浇了一瓢水:“不准抽烟,嬷嬷不喜欢。”
修女在一边翻译着嬷嬷的手语,汪士奇和徐烨不敢多话,哆哆嗦嗦地逃回到车上,各自骂着,七手八脚地脱衣服擦头发,临了看看手里的战利品,到底松了一口气,神经兮兮地大笑起来。
笑声被一只伸过来敲车窗的手打断,徐烨摇下来一看,是之前那个修女。
“嬷嬷让我转达一下,她好像见过那个埋包的人。”修女皱着眉,一脸不想牵扯上任何关系的样子:“大概是个十几岁的小孩。”
徐烨眉毛倒竖起来:“早不说?”
修女往后一躲,嫌弃的感觉更甚:“我哪知道,人家一把年纪,本来也该糊涂了。再说了,咱们这是修道院,蒙主恩赐的清静地方,怎么能跟什么杀人案扯上关系?”
“不想扯也得扯了。”汪士奇从旁边探出头:“麻烦您让那位嬷嬷做好准备,我们马上派画像师过来。”
杜蔷薇。16岁。星沙市南城。
郑源坐在投影仪前面,墙上是放大的身份证照片,马尾辫少女,胶原蛋白满溢的双颊暗含着笑意,再给她十年,也许会成为街头擦肩而过的可爱白领中的一个。郑源的脑内画面鲜活,而他痛恨这种鲜活,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有遇见她的一天——这张照片与十年前第一桩肢解案的被害人颅骨复原图九成九相似,那个少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无畏,辍了学,文了身,背着个廉价的挎包在城市里兴奋走跳,以为未来是无尽的自由,却冷不防一脚踏入了自己的命运:失去名字,失去面孔,失去身份,被遗弃在公交站台,七零八落。
蔷薇,玫瑰,玫瑰,蔷薇,十年了,他们终于有了第一个被害人的名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知道了她是谁,也许就能知道,为什么小叶会落得跟她一样的下场。
然而,然而,他仍然不相信。吴汇拿出了铁证,但他仍然不相信。
汪士奇像是知道了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走过来捏了捏郑源的肩膀:“别想了,这个案子既然在吴汇这儿出了线索,势必是要追着查下去的。”汪士奇说得对,案子能破才是最重要的事。
郑源叹口气:“还找着了什么吗?”
“同事又去了一次,地毯式搜索外带录口供,没了,多的一点都没了。”汪士奇切换了一张照片,指着上面的登记表,“感恩堂挺小的,全部在职人员就仨,一个神甫,兼职的,平时不在,一个是那天给我们带路的修女。这两人都是新转来的,任期内都没见那个塑像下面有什么异常。还有一个嬷嬷倒是待了很久,可惜又是个哑巴,根据手语转述的画像太含糊了,基本用不上。”
汪士奇又切了一张照片,这次是挎包里的物品,两把钥匙,一只小唇膏,一盒盖子上贴着花的粉饼,一个荧光色魔术贴钱夹,里面放着两张老版一百块人民币和几张零钱,夹层里有科比的贴纸。
“还好这小姑娘没什么品味,买的东西不是人造革就是塑料,倒是防水防腐蚀,十年了差不多一点儿也没降解。”汪士奇点点那把钥匙:“按身份证上的地址找过去,钥匙对不上,人说这房子当年就是租给杜家的,早就转手了。”
“亲人朋友呢?”
“也是她命不好,听邻居说,她爸杜志强是个赌棍,输了钱回来就打她妈,没过两年把她妈打跑了,连夜跑的,连个电话号码都没留。后来这姑娘就惨了,勉勉强强读完了初中,高一时爹输了牌跟人打架,一不小心把人弄残了,因故意伤害罪进了监狱。她爹一关,她没多久就辍学跑了,邻居都当她出去找她妈去了呢。我去牢里见了杜志强,现在还没出来,要不是我们去查,都不知道自己闺女已经死了。”汪士奇瘪瘪嘴,露出一点厌恶的神色,“当然,他也并不在乎。”
“十六岁,就算是辍学逃家,社会关系也复杂不到哪里去的。”郑源摸着下巴陷入思索:“半大点女孩子,也没什么资产,钱包里两百块都在,杀她不可能为了钱,能让她遭遇不测的,也就只有感情了。”
“按你的意思,吴汇说不定认识她?”汪士奇也跟着一起摸下巴,“这么想想倒是……如果吴汇是连环杀手,杜蔷薇就是第一个模板,要是他们当年有过一段……”
“我也没说一定是吴汇,说不定是另外那个呢?”郑源点点鼻子,做了个吸毒的手势,“十年前,都是中学生,从学校查起说不定有线索。”
“嗯。”汪士奇翻翻文件夹:“杜蔷薇辍学前就读于本市二十三中初中部。哎,你儿子不就在那儿吗?”
郑源愣了一愣,点点头,右眼皮突然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