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的家是一幢二层小洋楼,闹中取静,门口的梧桐已成合抱,绿意盈盈,看得出家底殷实的痕迹。郑确站在门口想想自己一身文化衫趿拉板儿,突然失去了按门铃的勇气。“要不咱们还是下次吧。”他有点不敢看徐婷。
对方笑嘻嘻地刮了他一下脸:“咦,干什么,来都来了。”她大大方方地伸手出去揿那个黑亮的电钮,揿得起劲了,低哑的铃声一阵紧似一阵,一会儿就听见老三的声音响起来:“来了来了,别催。”
大门打开,两边都是一阵惊诧,老三是没想到郑确旁边还有个女孩儿,郑确是没想到老三在家是这般光景:一样是文化衫趿拉板儿也就罢了,外面那条围裙是怎么回事?
一阵隐约的鸣笛声传出来,老三一拍脑袋:“你们先进来,随便坐啊,我还烧着水呢。”郑确和徐婷随着他踢踢踏踏的步子进到屋里去,发现客厅比想象的要空,沙发和电视柜倒是有些气派,但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什么了。墙上空着几块画框的痕迹,地板也积着薄灰,像是被人搬走了很多东西。角落里胡乱堆着些纸箱,外面印着花花绿绿的洋文,似乎是药品,郑确不好细看,只能跟徐婷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
“哎,你说,他们家这是什么情况?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见郑确不出声,徐婷把声音掐得小小的,侧过头来捏了一下郑确的手。他一阵心慌,不知道该不该妄加揣测,直到厨房里老三叫了一声:“郑确!过来一下!”郑确如蒙大赦,逃也似的溜了。
等进了厨房郑确才知道老三在忙些什么——水槽里的碗堆了一尺来高,老三埋头扎在一堆沫子里奋力洗涮,看着狼狈又滑稽。见郑确呆呆地盯着他看,老三抬起腿来踢了踢他的屁股:“去,冰箱里有可乐,自己拿。”想想又补了一句,“给你小女朋友也拿一个。”
郑确有点喜欢“小女朋友”这四个字,尤其是从老三的嘴里念出来。他没再忙着否认,倒是似乎突然找到一点跟老三平起平坐的资本——老三有小女朋友,我也有,老三有不为人知的狼狈的生活,我也有。啊,对了,老三的小女朋友呢?似乎并不打算出现的样子。也好,一个女孩子已经不好招架了,何况俩……郑确拿了可乐转身出来,老三冲他一乐:“你笑什么?”
“啊?没有啊?”郑确莫名其妙,一抬眼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投影,嘴角确实扬得过了头。他脸一红,硬着头皮没话找话:“没想到你还会做家务。”
“这不是没办法么,我不做谁做。”老三态度坦然,仿佛一个高三学生周末在家当清洁工天经地义。郑确没好意思问他爸妈去哪了,倒是老三自己毫不介意地说了出来:“我爸妈去年离的,搬了一堆东西,就留了个房子。不过也好,这房子贵着呢,还是爷爷那辈留下的产业,也不知道他是精啊还是蠢。”
郑确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聊下去:“我家反过来,就剩我爸了……不过有也跟没有差不多。”两个男孩子眼睛里同时黯淡了一下,直到老三摸了一袋婴儿米粉出来,就着开水调了一碗稀糊糊,郑确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你不会就吃这个吧!”
“什么呀,”老三苦笑,踌躇了几秒才说出下半句,“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弟弟么?”
郑确心里一抖,又想起剪头发那天教室里老三阴沉的眼神:“啊……你不是说,他已经死……”
“家里让说的,不让传出去,估计是觉得丢人吧。”老三搅合着手里的米糊,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着气,“一年前出的车祸,脑组织外溢,救回来之后就傻掉了,话也不会说,东西也不会吃,成天淌个口水,脾气也大,只能关楼上,我妈出去忙了,吃喝拉撒就我来管。”
郑确整个人都缓不过神来,一句话的开头跟个复读机似的翻来覆去:“所以……所以你……”
老三伸手过来揉了揉他脑袋:“别多想啊,我弟可比你帅多了。”他的嘴角短暂地上翘,而后又飞速地扯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灵魂好像离开了这间厨房,去到了某个金灿灿的时空,浸泡在安宁和喜乐里,再回来的时候却加倍感觉沉重,“当时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家里不让我跟去,但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他好像是被同学欺负才……”
郑确这下终于把前因后果串起来:他并不是什么故人的替身,但确实受到了善意的庇护。老三的弟弟是活着的幽灵,盘桓在兄长的周围,意外地引导他帮助了一个毫无关系的自己。郑确半是感动半是惊愕,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老三的眼色:“那,我能不能见见他?”
“叫你来就是让你见见的呀!不过谁让你还带个小姑娘的,这下难办了吧。”老三叹口气,突然听到客厅里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疲惫的声音:“我回来了——”
“咦?怎么这个点儿回……”老三眉头一皱,一边嘀咕着一边端着碗迎出去,竭力提起愉快的腔调:“妈,今天有朋友来家里玩,都是一个学校的,这个是郑确,那姑娘是……那姑娘叫什么来着?”老三回头询问跟在后面的郑确,却看到他的视线越过了自己盯着客厅,一脸莫名的茫然,再转过来,发现哪还有什么姑娘,就一个小开本摊开在沙发上——《颅脑伤复健治疗手册》。老三的妈“啪”的一下拍上那本册子摔进抽屉里,抬眼盯着郑确看,那是一张美人的脸,但表情绝称不上友善:“不是说了别往家带人么?你倒好,一个两个的,书还念不念了?”
人是郑确带来的,自然也感觉最尴尬,看老三沉下了脸,他赶忙走到前面去想道歉,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听到外面又急又响的一声:
“砰!”
那是郑确一生中从没听到过的声音,很近,很硬,很闷,沉重到脚下的地板都跟着颤了一下,就一下,但那震颤让郑确莫名心慌。他张着嘴,迷惑地看向一边的老三,对方也是一脸古怪,这阵诡异的静默直到老三的妈突然变了脸色才被打破。她一把推开郑确,疯了似的往楼上冲,郑确踉跄两步朝后栽过去,勉强被老三揪着领子提溜住了,还没等站稳,一声凄厉的尖叫从二楼传了下来——是徐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