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源一路上没什么话,给他家狗的好脸色一点也没匀给他。看他这样,汪士奇倒是放心了一点,昨晚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转回头要是人还能跟他有说有笑,那他才是真的完蛋了,现在起码明摆着不高兴,那就还有救。汪士奇暗自庆幸着,一边搜肠刮肚地试探对方的态度。“那什么,如果你不想去,那也不用勉强,毕竟那也是小叶案子的嫌疑人……你别听徐烨的,他知道个屁。”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想去了?”郑源在座位四周摸索:“你烟呢?”
汪士奇抬抬屁股,郑源从他裤子后兜里掏出一包烟来,“啧”了一声。
“嫌弃啥,总比你的中南海好抽吧?”汪士奇看着他轻车熟路地摸出火机,说,“给我也来一根。”
两人点着了烟,各自吞吐,车里再度陷入短暂的寂静。白雾氤氲,郑源开了一侧窗户缝,在呼呼的冷风里缩着脖子。前窗倒映着一点汪士奇的影子,细看他也不年轻了,脸上有了属于中年人的疲惫和担当。过去郑源一直当汪士奇是个小孩子。实事求是地讲,也确实比他小个一岁多点儿。
刚见到他的时候多傻,又呆又愣,话都说不利索,那时候是自己罩着他胡天胡地,没有想到最后小孩子长大了,自己反倒是被罩着的那一个。他已经认识了汪士奇小半辈子,他的父母、妻子、孩子、同学、同事,谁都没能陪着他这么久。躲去晋州的最后一年,一个四十多岁的女领导拉他看过一场话剧,单位赠票,晦涩又凄惨。他心不在焉地坐了两个小时,只有一句台词进到了心里: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说得太对了!太好了!你说是不是!”女领导噙着一包眼泪,保养良好的纤手捏上他的大腿,他迟钝地点点头,突然想给汪士奇打个电话。
然而最终也还是没有打。
“你不冷吗?”汪士奇顶着风开了一千米,到底受不了,不由分说地关了窗:“一点儿二手烟,吸一吸不会怎么样的,待会儿再吹感冒了你就等着死吧。”
郑源的眼睛干干的,却莫名有了想哭的心情。他伸出手去捏着汪士奇的后颈,剃得短短的发茬在掌心刷过,触感还跟小时候一样:“……谢谢。”
“干……干吗?你别这样啊老郑,”汪士奇果然慌张起来,手和脚都变得大而多余,放哪儿都不是,“那什么,昨天那事儿吧是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啊!我不该就这么跟你胡说,当时吧我也是连猜带蒙的,说不定,说不定……”
“没什么说不定的。”郑源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不是说了吗……我一直知道。”
汪士奇吓得一脚刹车踩下去,轮胎在水泥路面擦出刺耳的噪音。“你你你——”
“你看着点儿开,我可不想跟你死一块儿。”还好时候尚早,马路上空空荡荡的。郑源耐心地等着他重新启动,从车到脑子。两分钟之后重新上路,汪士奇终于回过神来,像是被捅开了开关,嘴里跟倒豆子似的滔滔不绝。
“你小子可以啊!瞒得滴水不漏的!”
“你怎么知道的?她自己跟你说的啊?”
“什么时候?不会是结婚前你就知道了吧!”
“她怎么跟你说的,说了是跟谁么?”
“你……”
我怎么能觉得他长大了?郑源在心里抽自己耳光,没好气地顶回去:“你现在是觉得很好玩吗?”
汪士奇迅速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又是一路无话。
二十分钟后,审讯室。
这是郑源与吴汇坐得最近的一次,从看守所换到这里,只隔着一张狭窄的暗褐色旧木桌,没有隔离,没有看守,吴汇的手铐松松垮垮地拷在前面,随意地搁在桌子上,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扑过来掐住郑源的喉咙。
“你害怕吗?”吴汇微笑着,像是接上了郑源的脑波,“你坐着轮椅,行动不便,没有武器,汪警官人在外面,你说,如果我现在攻击你,胜算有多大?”
“扼颈会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速度很慢,算上我反抗的时间,你最少需要五到七分钟,在那之前,我想汪警官应该已经把一整个弹夹都打光了。”郑源同样微笑着说。
一个多礼拜不见,这个男人的状态再一次滑进了深渊,眼窝深陷,眼眶血红,周身散发着疲惫的气味。他大概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了,也许比起前面漫长的车轮战审讯来说,与郑源的面谈已经是难得的宁静。
郑源迟疑了一下,刻意把声音放轻了一些:“如果你需要休息一下,我可以……”
“不用了。”吴汇收起了笑脸,但郑源觉得他现在才算真的友善起来,“你的腿怎么了?”
“没什么,一点小伤。”郑源不打算细说,比起寒暄,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来吧。我人都在这儿了,你的底牌呢?”
“看你的样子,似乎并不期待我的供词。”
“不是我期不期待的问题,客观上来说,不管是你之前的供词还是新的这套,统统有漏洞,而且不是一两个。你叫我来,无非是在找机会给圆回去。”郑源的钢笔敲着桌面,“还记得我说过的吗?你身边的另一个人,你还打算替他瞒多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忙着否认。”郑源的声音低下去,似乎感觉有点抱歉,“我去过你家了。”
“……这里还有谁没去过吗?”吴汇慢慢地翻了个白眼,“所以呢?你们找到什么了?”
“你是一个称职的清洁工人,但是有些痕迹,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清理掉的。”郑源知道现在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录音录像,他说得再轻也没什么用,但他就是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好像这样偷窥的负罪感会减轻一点。
“那张床是为他准备的吧?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你也不会承认。”郑源抬手压住吴汇的反驳,“坐在那把椅子上看着他睡着是什么心情?平静还是折磨?你用钢链锁着他,又为他的镣铐选了很软的皮料,如果他像我预料的比你高比你壮,那为什么你能锁住他?或者说,为什么你要锁住他?”
郑源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借以错开对面焦灼的视线:“我知道这可以引发很多有趣的联想,但对于你,我觉得只有一个原因……他吸毒,你在帮他戒。”
单面镜窗口外,徐烨一下张大了嘴:“他他他他怎么知道的?”他把两张检验报告塞到汪士奇手里,“我还说呢,不可能啊,吴汇这小子体检啥也没验出来,那这玩意儿是给谁喝的……”
“什么玩意儿?涉毒了?”
“不好说……你自己看吧,刚出来的,他家的杯子里验出了美沙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