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源赶到水围新村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八点,老式楼道里没有灯,汪士奇打着手电下来接他:“怎么这么久……快,这边这边。”
“跟吴汇聊得正在点子上,要不是你催,估计人都招供完了。”郑源有点嫌弃,还是抓住了对面伸过来的手。十年前的脑部受创影响了他的视力,特别到了暗处,除了蓝就是黑,一团团模糊的雾气,这地方没有汪士奇牵着,他等于盲人骑瞎马。
“他都说啥了?”
“坦白了,不是什么无差别杀人,一开始就是冲着徐子倩去的,后面那几个他原本打算杀了混淆警方视线,没下得去手。”
汪士奇的手微微一震,郑源知道他又在嫌恶。这个人有点精神洁癖,听不得荒唐的犯罪理由。“不过我还是有点疑问,他说他对徐子倩是暗恋心态导致占有欲产生,但是他们俩的社会关系八竿子打不着,要说大马路上一见钟情,那也太扯了。所以我觉得第二犯罪人的假设……”
郑源话音未落,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眼看着要栽到水泥地上去。幸而汪士奇扑救及时,一只手打横拦腰给捞了回来。郑源脸撞在一片粗糙的羊毛混纺织物上面,樟木混着烟丝的凛冽气味扑面而来,他恍惚了几秒,隐约记起以前汪士奇身上似乎是皂香,来自一块方方正正的老式国产皂,蜜黄色,收在露天水泥盥洗池的一角,汪家的保姆总在那边开个龙头,“哗哗”地搓洗一家人的衬衫。“你们这些皮猴子见天入地的,洗衣机顶个啥用,还是手搓的干净。”老阿姨嘴角叼着根香烟,冲郑源招招手:“你也来,身上那件脱给我,我顺手一把搓了。”初夏的太阳明晃晃的,他和汪士奇打个赤膊围着池子互相撩水,泡沫溅到脸上不一会儿就干了,一小块皮肤微微紧缩,像一个温柔的吮吸。
现在那种香皂应该早就停产了吧。郑源想,就算有,那个院子也是回不去了。
他还在出着神,那块织物一下震动起来,哼笑伴随着浑浊的低音滚过,标准的胸腔共鸣:“老郑,脚软是肾亏啊,得治。”
去他的,是谁支使他起早贪黑,为了个没头没脑的案子四处打转,到现在连饭也没顾上吃。郑源心里不忿,手上却加大力气捉紧了汪士奇的胳膊:“少废话,赶紧带路。”
两人小心翼翼地绕过挤满楼道的煤炉和废报纸堆,眼前豁然大亮——一盏雪白的应急灯挂在门口,锈绿色的老式防盗门被强行撬开,像黑洞洞的真理之口。
“头儿,上哪去了,正找你呢。”徐烨一边摘着手套一边迎出来,看清楚汪士奇背后牵着的人,愣了一下:“你……”
“老郑呀,不认识了?人家刚回来,还在法制周报,这次也是来写报道的。”汪士奇松开郑源,趁着他转头环顾客厅的档口凑近徐烨的耳朵:“少大惊小怪,不该说的别说。”
徐烨咧咧嘴。他当然认识郑源,何止认识,简直记忆犹新。当年汪士奇第一次把他带进现场,大家还以为来了个大学生,一地的制服白大褂里就他一人背个双肩包,穿个套头帽衫,一脸奶气。汪士奇前脚说完证物分析,他后脚就接了句“不对”,接下来头头是道地反驳了一堆,汪士奇也不生气,就抱着手臂看着他乐。切,一个记者,徐烨想,又不是名侦探柯南,嚣张个啥呀。当然,他也见识过他的狼狈,昏迷着,淌着血,埋在荒山野岭的土坑里,把汪士奇吓得六神无主。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彼时郑源生命垂危,但徐烨觉得现在的郑源才是真的奄奄一息。他努力在郑源身上寻摸着人的气味,而郑源的脸转过来,眼珠像镶嵌在面具上的磨砂玻璃,连视线都是毫无生气的。“方便的话……我想看看卧室。”
是了,就是这样了。徐烨在心里盖棺定论:他还活着,但已经像死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