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源知道自己挖出了吴汇的真话,但他没有想到吴汇给的比他想要的还多。
“你猜得对,我这么干就是为了报复。”吴汇慢慢地吐着气,像是在抽着一根不存在的烟,“只报复一个人,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才有了后面的那些。啊,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想要藏起一具尸体……”
“最好的办法是藏到一堆尸体里。”郑源不为所动,“可是后面那些都没杀死,除了一个。”
“除了一个。”吴汇机械地重复了一遍,突然笑出了声,“郑记者,你信命吗?”
命?郑源想,不想信,然而不敢不信。他有手有脚,奋力奔突,却总觉得自己逃不出命运的掌控。命是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缚牢了他,稍不留神就拖着他下沉。郑源不出声,就当自己默认了,吴汇笑笑,眼神里多了点怜悯。
“我不想杀别人,我只想杀了她,杀完了她,后面的那些手就软了,没劲了。你知道吗,杀人很累的,电视里看杀人,扑哧一刀,扑哧又一刀,跟切菜似的,我告诉你,都是假的。刀子捅哪里容易死?心脏、肺泡、脾脏……”吴汇的手满不在乎地在身上比画,给虚拟的自己开膛破肚:“但是呢,前面全是骨头挡着,梆硬,一刀进去,卡在骨头缝里,嘎吱嘎吱的,下不去,出不来……”
“说这些细节没有意义,我并不是一个杀人爱好者。”
“那你想听什么?哦,我们刚刚聊到哪来着?命?对,是命。我拿着刀,在那个广场上转悠,往左看,往右看,到处都是人,密密麻麻的,跟牲口一样,黑着脸,排着队,从楼里出来,进地铁里去,我刚杀了个人都没人有空多看我一眼。捅五个,捅十个,死不死,活不活,好像根本没区别。不过呢,那个男人送上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下了狠手。”吴汇眼睑轻颤,脸色似苦若喜,“后来我看新闻才知道,他就是要跟徐子倩结婚的人,哈,郑记者,你知道吗,这就是命,都是安排好的,一点也不错。”
郑源挑眉:“那你又是为什么要报复徐子倩?她一个企业老总的千金,总不至于对你始乱终弃。”
“我要是说我报复她,是因为她爱那个男人,你信吗?”
“单方面暗恋?得不到就杀掉?”
“比你想的要复杂,不过,你也可以就这么认为。”吴汇举手伸了个懒腰,“是,我进雪松就是因为她,跟了一年,盯了一年……本来我有更周密的计划,也许能让她死得更漂亮些……哎,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机会这种东西是老天给的,身为凡人不能那么挑。”
“这还是解释不了你在高通广场的连续伤人。”郑源低头看看笔记本,“你不跑是准备好了承担杀死徐子倩的事实,但同时你又试图把这个事实藏到一群毫无联系的随机受害人里。手法粗糙,效率低下,一看就是临时起意,是什么让你突然有了要隐瞒的念头?你打算瞒着什么事?还是说……你打算瞒住什么人?”
“你什么意思?”
“我去看过徐子倩的尸体,七刀,从下到上,大部分风格都很一致,唯有一处……”郑源的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心脏,眼睑垂下来盖住光线,试图穿越牢笼、空气和骨血,介入到吴汇封闭的脑回路里去——他捏着刀,湿滑,粘手,塑胶手柄的纹路烙进掌心,面前是血,背后是人。是的,还有一个人,惊惶,无助,个子高一些,他很重要,他是谁?跃动的光影中,郑源仿佛听到吴汇低哑的一声穿破时空:“快走!”
“这一刀不一样。虽然法医不能界定,但我能感觉到。告诉我,这是谁干的?”
吴汇小幅度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谁?除了我,还能有谁?”
“还有另一个人。”
“证据呢?”
“会有证据的。”
吴汇的眼睛里带上一点讥讽:“编造这种反转很有意思,但可惜,你只是个记者,不是小说家。”
“不是你。这一刀,无论如何不是你。”郑源口干舌燥,长久的精神对峙让他疲惫,追着猎物跑出二十公里,眼看着胜利在望,人却像灌了铅似的滞重。他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声音轻得像叹了口气:“你哭了。”
吴汇没有动,郑源抬起眼皮,一字一顿地重复一次:“杀人时,你哭了。”
对面的男人脸色迅速灰败下去,郑源捕捉到了这一信号。“你问我要证据,不好意思,没有证据。这个世界上可能人人都觉得自己独一无二,每个人做出的选择、采取的行动都是随机的、自主的,但是我告诉你,不是这么回事。”郑源突然将眼神投向对方隐藏在隔离墙后面的下半身:“你大腿上的伤还疼么?”
吴汇一愣,来不及答话,郑源继续往下说:“右边外侧,伤得不深,但创面不好愈合,皮肉应该擦烂了。”
吴汇的肩膀硬了,郑源把眼神转了回来,直面吴汇:“我为什么知道?因为习惯,你走路的时候总是左倾。为什么避开右边?因为不舒服,短时间的疼痛不足以形成这样的习惯,急性疼痛我们会倾向于赶紧止疼,只有长时间不愈合的创面才会让人产生防备。为什么是大腿外侧呢?因为我们的身体跟精神高度匹配,平时你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器官的存在,但是一旦哪里出了一点异状,一点凹陷,一个疤痕,一颗突出的牙齿,下意识就会去碰触,就像你的手,根本无法克制自己去摸那块伤疤。反应超过理性,习惯超过思维,人类就是这样容易被看穿。”
吴汇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它们正无意识地摩擦着大腿外侧,隔着裤子,一块稍硬的皮肤总是让人忍不住沿着边缘抠过去。他有些茫然,再转回来发现郑源已经贴近了冰冷的铁条,下意识皮下一紧,仿佛刚刚发现他柔和的脸部线条下藏着野兽。
“除了疯子,所有人的行为都遵循逻辑,你不是疯子,所以你也不例外。徐子倩心口那一刀不是你的习惯手位,事后无差别伤人不是你的自然反应,你杀不死他们,因为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你害怕,也愧疚,但却不得不做,我看过你杀死袁佳树的视频,虽然看不清脸,但刀进去得太迟疑了,你说你想杀了他,要我看正好相反,但你还是亲手造成了他的死,这种事与愿违足够让你哭出来。”
到这一刻吴汇才真正确认了自己的轻敌,然而为时已晚,郑源的獠牙已经扣上了他的命门。
“十月二十五日下午七点高通广场,你的所有反常,只有在你身边加上一个人才能全部成立。告诉我,他是谁?”
郑源知道自己接近了真相,吴汇张了张嘴,声音却迟迟没有通过喉咙口,他独自在沉默中挣扎着,在冰窖一样的室内额角已经活活沁出了汗。
48、49、50……郑源数着自己的心跳,莫名感觉恐慌,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希望吴汇能说出点什么来全盘否定刚才的话,直觉告诉他,逼出来的答案可能会让某些所谓的事实彻底崩盘,就像他当初经历过的一样。那是比死更残酷的惩罚。
漫长的两分钟过后,汪士奇的电话打断了这段沉默。
“老郑,快来,我找着吴汇他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