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汪士奇的福,郑源有了面对面采访嫌疑人的机会。只是机会,汪士奇好心提醒他,之前已经来过两拨记者了,软硬不吃,什么都不答。
郑源耸耸肩,因为没有期待,倒也没觉得有多大的失落。他走到看守所的椅子上坐下,在一团乱的背包里翻找着眼镜。不一会儿,踢踢踏踏的脚步伴随着镣铐声响渐渐趋近,最后停在了对面。
“好好说话,别耍花样!”
郑源抬起头,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这个人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平静,这是他给郑源的第一印象。不过真如王尔德所说,男人的脸是一本自传,那么这个男人看脸就知道是个悲剧。他还是能称得上清秀的,眼睛像背阴处的池塘,偶尔水光一闪,掩映在睑睫之下,有点瑟缩,却不是杀人犯该有的气势。他确实是太瘦了,郑源心想,几乎是一具骷髅被生绷在枯瘦的皮下,骨头随时能从关节接缝处穿出来。他不吸毒,也没得绝症,郑源低头看着他的体检报告,难以想象21世纪的大城市里还存活着重度营养不良的成年男人。
房间里很安静,衬得郑源吞口水的声音都无比明显。他审慎地打量着对面的男人,思考着选择哪一句作为突破口。他需要亲密感吗?还是过分谦卑与尊重?他是对“作品”特别关心的凶手类型吗?受害者的人数有什么特殊含义吗?七?九?二?男女性别呢?又或者是作案时间?
一分半钟过去了,眼看就要错过最佳机会,郑源的心里文山句海滔滔而过,始终没有抓住那条尾巴。他唯一知道的是,第一句至关重要,而且,绝不会是外面那些都市报写烂了的煽情性报道开场白:一个淳朴瘦弱的社会底层,是如何被生活的重压逼得举起了屠刀?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会说,我本来也没打算有什么结果。”郑源终于开了口,“不过我一直在想,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男人隔着铁栏杆盯着郑源的脸,眼神却直直穿过他的颅骨,定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这句话一出,那视线仿佛闪跳了一下,很轻微,但是郑源捕捉到了。
“想要搞个大新闻的人我见多了,烧公交的,砍学生的,炸邮政局的,都是社会底层,穷,压抑,受欺负,一辈子望得到头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出来报复社会。我知道你看起来也差不多,但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见男人没反应,郑源干脆一鼓作气地说下去:“你的名字是假的,身份证是假的,住址当然也是假的。警察已经比对过了,你没有前科,不符合任何一个在逃嫌犯特征,也没有宗教诉求……所以你到底想干什么?费尽心机隐姓埋名,就为了在雪松大厦里当清洁工,然后突然冲出来无差别攻击路人?”
郑源说完就不动了,也直直地盯回去。男人看起来表情有点动摇。很好,郑源心想,就是这样,轻轻抖动钓竿,有点在意,又不能太在意,水面下暗流涌动,他来了吗?准备咬钩了吗?时机到了吗?不要慌,冷静,马上,就要——
这时,一阵手机铃声突然打破了沉默。
郑源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掏出电话挂了,还没等他收起来,又响了,再挂,又响。
狱警不耐烦地咳嗽了两声,郑源点头哈腰,到底还是走到角落里接了起来。
“主任?啊,我是,抱歉,在外面有点事情……什么?不会吧,小孩子闹着玩儿也是有的……是吗?这……啊,真是太对不起了,我明白我明白,给您添麻烦了……好,好,好,明天我一定到。”
郑源攥着手机走回座位,男人的身体突然前倾了几度。他舔了一下嘴角,出乎意料地开了口,声音晦涩难听,像是用锈铁造了一段声带,刮擦着粗糙的水泥地面,久未上油。
“你不会去的,对吧。”
郑源懵在当场。“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会去的。”男人的手指点了点郑源的手机。郑源几乎是火速地塞进口袋里——山寨机还是不好,他想,声音太大。
“儿子还是女儿?”
郑源焦虑起来,他不想搭话,虽然知道面前这人几乎不可能从深牢大狱里走出去了,但潜意识里他仍然不想暴露任何自己家人的信息。
“打架打到请家长,应该是儿子。”男人靠回椅背,手铐叮当作响。“你也没推给老婆去,所以,单亲家庭,对吗?你一定觉得当爸爸很累,挣钱那么难,儿子屁事不干还要给你添乱。为什么他就不能老老实实吃饭读书自己长大,让我消停点呢?”
郑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失去了主动权。
“你还是去吧。”男人的手指拨弄了一下锁链,“你去,我就同意下一次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