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淑曼走出雪松大厦的时间是下午七点零五分,十月二十五日,星期四,难得没有加班。
暮色四合,陈淑曼解开深灰色小西服的纽扣,高跟鞋叩击在广场的地面上。在她的脚下,无数马赛克瓷砖被镶嵌成巨大的螺旋纹样,鲜红与暗褐交织,回旋往复。据说只要绕着广场跑得够快,螺旋就会自己动起来。陈淑曼当然没有这么做过,她的细高跟鞋只会往返于雪松大厦与高通地铁站之间,矜持,匀速,一二三。
今天也是如此,一二三,一二三,尖锐的鞋跟仿佛在给一成不变的人生倒数读秒。正在无聊的档口,一阵微凉的晚风扑面,陈淑曼嗅到了一点熟悉的香气,胭红麂绒,跟自己身上的香味别无二致。
她的眼睛往前追随着香气的女主人,却意外地看见一副高大的男性躯体。白衬衫,袖子挽起, 领子整洁雪白,再往上是一截肤色健康的颈子和修剪整齐的黑色短发。香气的主人步幅很大,身上热腾腾的能量在秋夜的晚风里蒸腾起来,仿佛肉眼可见,让陈淑曼有点想入非非。
——居然用女士香水,不过人嘛,还是有点体面的。陈淑曼忍着笑歪歪头,与此同时,广场的另一侧传来一阵模糊的骚动,这阵噪音让周围的人在同一时间转过了头。
然而陈淑曼不是所有人,她还沉浸在白衬衣男人的吸引力中。看,他也转过头了,皱着眉的侧脸,鼻梁高挺,下颚坚毅,眼睛像鹿眼一样带着水光。陈淑曼拢拢头发,不知为何感觉到了一阵含着期待的紧张。
——啊,要是能像偶像剧演的那样,发生点什么事情把我们凑到一起就好了。
陈淑曼没有想到她的愿望实现得如此之快。
《高通广场发生恶性连续杀人案,两死七伤》的编辑页面上一片空白,郑源盯着闪动的光标,叹了口气,几乎是报复性地倒在椅背上,办公椅抗议着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这是他成为社会版新闻记者的第八年,只是八年,却像是过了八十年那么漫长。纸媒的衰落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他还年轻,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高通广场25日下午发生杀人案,凶手持刀杀死2人,另有7人受伤。凶手身份未明,作案动机未明,尚不清楚凶手是否和遇害者相识。警方认为,凶手为单人作案,没有同伙。警方赶到现场后没有开枪。”
这也未明,那也未明,我知道的还不如随便一个网友多。郑源揉揉眉间的疙瘩,把一张传真摔在键盘上面。这个东西,唯有这个东西算得上是通篇模糊混沌里的一点点小确定,就像暴风雨的大海上一点突出于水面的礁石。
那是一份刚刚确定的受害者名单。手写,简陋,字也足够难看。那是郑源的内部消息,来自他的老同学汪士奇,一名现役刑警队长。
李建国,男,45岁;周娟,女,32岁;徐子倩,女,27岁;王宇轩,男,5岁;陈淑曼,女,25岁;袁佳树,男,28岁……
郑源一眼扫过去,在徐子倩和袁佳树的名字上各打了个圈,潦草地标注着“死亡”。
他的手指在那两个名字之间来回逡巡,直到劣质的墨迹都渗进了指纹里。距离收到传真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郑源重重地喘出一口气,到底划拉开了手机。
“你小子,果然不见棺材不掉泪。”
几乎是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郑源就后悔了,汪士奇熟悉的声线鼓动着耳膜,还是一如既往的明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揍在他的太阳穴上。
“啊,我……那个,刚搬回来,还没来得及给你……”
“少废话,我知道你不会主动联系我。”汪士奇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努力找回自己的玩世不恭,“只有我跟个跟踪狂一样,以权谋私查你的户口籍贯所在单位电话传真,还要苦哈哈地自己放大饵等着你来咬。你知道那份名单多少记者等着要么?老子的大腿都快被他们抱青了,也就只有你……”
“好好好,都是我不对。你有空么?我们出来说。”郑源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肩膀夹着手机开始四处找外套,“老地方,我请。”
“老个屁地方,去年就拆了!”汪士奇的嗓门一到奚落郑源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大,“等着,我来接你。”
郑源没脾气地敷衍着,刚要挂掉电话,汪士奇的声音又不依不饶地从听筒里追出来:“诶对了,趁着没事你加上我微信,给你看点好东西——喂?人呢?你个老头子不会连微信都没有吧?你听我说,这个很方便的,你先注册,然后点下边第二个钮,有个新加好友的地方,那个就是我……”
——谁是老头子!郑源撇嘴,手却自觉地听从指挥完成了安装注册。提醒音“滴滴”响起,汪士奇顶着一只大狗的头像请求了一路,有点可笑,郑源也就真的笑了一下。
然而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汪士奇发来了一段小视频,正是今天早些时候的高通广场。画面上一个穿着深灰西服、蹬着高跟鞋的女人被凶手拽住,尖叫着,前方一个高大的白衣男人折返冲过去推开了女人,奋力争夺凶手的刀。视频一分十五秒,凶手的刀捅进白衣男人胸膛的时间大概在五十五秒,虽然背景音充斥着尖叫和哭泣,但是在凶手行凶的一瞬间,世界仿佛陷入了绝对的安静,郑源甚至能听到利刃捅进身体里沉闷的扑扑声。
“英雄救美啊。”汪士奇的消息弹出来。“可惜了,美还在,英雄没了。”
大概目睹一个大活人的死亡终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郑源沉着脸关掉视频,想了想,又转头保存下来。如此直白的血腥怕是很快就要被屏蔽掉了,然而对郑源来说,这段暴力影像并非全无作用。
虽然镜头离得远,晃得也厉害,但郑源觉得,在白衣男人倒下的过程里,凶手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