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第 130 章

蒋思因现在对黄松的情感,远比把他带到这里来的约翰曼哥等人还要激烈。

原因无它,自从进了阴间之后,他跟那帮东南亚人基本就没再打过交道,但相反,黄松跟阴魂不散一样,老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如果说黄松之前的行为仅仅是惹人厌烦,那他直接把何疏蒋思因他们带到周判官面前,这种行为就让蒋思因忍无可忍了。

他现在一看见黄松就拳头发硬,想也没想就追上去!

如果这世上只有鬼吓人,没有人打鬼,那就由他蒋思因来开这个先河吧!

蒋思因甚至已经想到以后回去在论坛上开个话题了:你揍过鬼吗?把鬼往死里揍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别跑,你个王八羔子!”

蒋思因咬牙切齿,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箭步冲上前,一个飞扑,居然真把黄松给扑倒了!

黄松的挣扎很微弱,几乎可以看作根本没有挣扎,他很快就被蒋思因压在身上。

“你跑啊!我看你再跑啊!你不是挺能耐的吗,还敢出卖我们!想当汉奸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那个周判官跑路的时候看你一眼没有!”

黄松嘴里边好似在喃喃自语,不知道念叨些什么。

蒋思因不耐烦:“是个爷们就大点声!”

他薅住黄松的头发往上提,想给人来一拳,却发现对方瘦弱得根本经不起他一拳,哪怕是鬼,这一拳下去会不会就灰飞烟灭了?

正迟疑着,身后传来何疏的声音。

“蒋思因,先放开他,我有话问他!”

“你还跑不跑了?!”

蒋思因揪住他的头发,将黄松脑袋又往后拎起来一些。

“不跑了,神镜,我要照神镜……”

他凑近听,才终于听清黄松一直在念叨什么。

怎么又是神镜!

这家伙怎么就跟神镜杠上了?!

“你到底要照什么?就凭你那样,把心换了都还是黑的,你不会以为你照了神镜就能洗白吧?”

“黄松,凡往生新鬼,都要照过三镜,其中绝大多数人,都畏惧神镜,因为每个人都有见不得人的私心,他们不希望私心和欲念坦露出来,为自己更增罪孽。你呢,你为什么对神镜如此执着?”

在何疏的示意下,蒋思因只好从黄松身上起来。

黄松倒也没有逃跑的意思,他半跪半坐,头发凌乱,衣衫褴褛,怎么看都像个流浪汉,这种人别说当了鬼,就是还活着,在外边乞讨上一天,也很难得到别人的同情。

“因为,他们都说我的心是黑的。”

黄松抬起头,神情麻木,脸上污渍挡住了容貌,两只眼睛空洞无神,让人想象不出他刚才还能干出出卖人的事情。

蒋思因坚信此人就是大奸似愚的类型。

他压低了声音跟何疏说:“在鬼城的时候,这家伙也神神叨叨,还能提前知道鬼城要崩塌了,我看他说不定暗中跟周判官早就勾结了!”

何疏本来就对黄松多几分留意,拿到阎王令和神镜之后,心里也有了以前没有的一些感应,知道的信息比蒋思因这个普通人多一些。

“黄松。”

何疏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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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黄松有点反应,下意识抬起头,但在眼神与何疏接触时,却又很快移开。

正是这种躲闪畏缩,让很多人心生反感,觉得黄松做贼心虚。

但他们可能并不知道,这种形成条件反射的躲闪动作,可能是千百次失望到了绝望,才能做出来的。

“你怕照法镜,却一直心心念念,想照神镜。神镜就在这里,你还想照吗?”

蒋思因发誓,在何疏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清楚看见黄松眼睛里似乎嘭的一下冒出火花,灼灼发亮盯住何疏,像瞬间有了生命力。

“想!”黄松抖抖索索,“我想照,给我照!”

何疏也没废话,直接拿出神镜。

那一团流光溢彩的星光在地上微微晃动扩散,如水洼一般的形状,却有着星辉的璀璨。

蒋思因睁大眼睛,看着神镜头一回发挥本身的作用,而不是用来对付什么妖魔鬼怪。

他忍不住被这团星光似的“水”吸引,不知不觉上前一步。

而黄松早就连滚带爬,趴在神镜边缘,由上而下,望向镜面……

年轻时他就想当老师,毕业后去了偏远县城,愣是把语文成绩排名全县倒数第一的学校拉扯到全县前三,由于表现出色,最后被调到市里一所中学教毕业班,这一教就是二十多年。

他对学生的成绩很上心,也看不惯爱躲懒不上进的学生,逮住就会训斥一顿,他也并不幽默,不像一些年轻教师会寓教于乐,在课堂上边讲课边说笑话,对待学生像朋友差不多,所以他在学生里口碑并不算好,是名副其实的严师。

黄松以为这种平凡的教书生涯会维持到他退休,毕竟他从来也没想过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直到变故在他生命中发生。

他无意中发现校长侵吞公款,在学校新建的教学楼里伸手,捞了很大一笔,导致工程质量可能出现重大问题——虽然刚刚建成,问题还没有发生,但眼下没发生,不代表以后不会发生,而且一旦发生,就是动辄几十上百条人命的大事。

黄松不是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他从震惊愤怒,到犹豫纠结,足足几个晚上没睡好觉,家里人不知道内情,只觉得他脾气比以前还暴躁,妻子也嫌他喜怒无常,殊不知他内心被这个秘密压得几乎直不起腰。

一周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向市里递交了实名举报信,谁知道校长有人脉,提前得知这件事,直接将信件扣下不说,还倒打一耙,将黄松猥亵女学生的事情曝光出来,女学生上网实名举报黄松,网络当即一片哗然,黄松一下子陷入极其被动的境地。

“这个学生,我有印象的,她很用功,成绩却一直上不去,因为她上课注意力不集中,容易走神,我批评过她几次,还让她请了家长……”

黄松喃喃道,也不知道是回忆过往,还是在跟何疏他们说。

“她家里很重视成绩,她的压力很大,因为请家长的事情,家里好像打了她一顿,隔天我看见她的脸还是肿的。我有点后悔,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她去举报我猥亵……”

猥亵自然不是真的,但学生家长闹到学校,网络舆论沸沸扬扬,黄松百口莫辩。

一开始他还激烈争辩,但渐渐地,他就越来越沉默。

学校调出监控录像,显示那天放学后,趁着天黑他拦住学生,把人拉到角落监控死角。

学生信誓旦旦,说黄松以成绩相威胁,让她屈从,她当时又惊又怕束手无策,甚至给出验伤报告。

验伤报告是医院给的,医院跟学校没有直接利益关系,不可能作伪证,只能说明学生身上的伤痕是真的。

许多不利证据都指向黄松。

学校将他开除,亲人不相信他,黄松被全世界背叛,他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黄松的死又是一场轰动,舆论开始反转,开始有人深入挖掘真相,甚至将黄松曾经实名举报的事情挖出来,那封举报信被曝光于网络上,很快掀起一场相关层面的地震,省里派人下来调查,发现教学楼果然重大质量问题,与工程有关的一系列人员被停职调查,包括校长以及他那位在市里担任过要职的岳父。

但“罪孽”并不随着死亡终结,黄松的记忆沉溺于生前被千夫所指的痛苦走不出去。

奈河边,法镜前,生平点滴一一浮现,黄松发现他即便是死,也洗不掉污名,变成了鬼,也是一个受尽鄙视人品有瑕的鬼。

他心如枯槁,不管之后遇到陆珉,还是阴差对他的恶劣的态度,都无法掀起他内心半点波澜。

“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那么做吗?你还会去写举报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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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松不知道那究竟是来自何疏的提问,还是他内心深处对自己反反复复的质疑。

“我——”

黄松怔怔抬头,满脸茫然。

“当个好人,就那么难吗?”

他的声音渐渐带上迷茫和哭腔。

如果重来一次……

何疏作了个手势,镜面微荡,镜像为之一变。

那是未曾发生的另外一面。

黄松权衡利弊,终究还是没有选择实名举报,他投递了几封匿名举报信,毫不例外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几年后,教学楼在白天毫无征兆轰然倒塌,六层三十六个教室里的学生和老师全都被压在废墟事后上面组成工作组深入调查,把其中牵涉工程利益的校长抓走,黄松几年前想要举报的事情变相得到了解决,代价是永远停顿在那一天的一百零六条人命,还不包括因此受伤造成残疾的。

“当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工程有问题,他们都没有实名举报,只有你去了。教学楼的倒塌跟你没有关系,你只是做了一个人应该做的事情。”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人性。你挺身而出,不是义务,不是责任,只是秉持了生而为人的良知,即使千夫所指,但功德天地有知。”

当时过奈何桥,每个人都战战兢兢,连鬼差也不例外,只有黄松如履平地,奈河中怨念滔天,却无法对他掀起半点风浪。

因为有些人的良知触动,哪怕是一瞬间迸发出来的光华,也足以令天地动容,鬼神不敢侵。

蒋思因和小田也都面露震惊迷惘。

他们确实没有想到,本该是身败名裂而死的黄松,有如此之深的隐情。

反观斯文礼貌的陆珉,却反而是个人面兽心死不悔改的渣滓。“你是语文老师,你应该看过很多书,应该也知道,《了凡四训》里有个故事。”

何疏没有因为黄松的木讷反应就稍减耐心。

他在接受代理阎王职务之后就清楚,从他遇到黄松开始,料理评断此人生平,帮他解开心结,也是职责所在的一部分。

黄松能预知鬼城坍塌,把他们带到周判官面前,不是因为他被周判官收买了,而是因为此人有大功德,他自己也许没有意识,但冥冥之中的确能感应一些因果变化,如果不是黄松把他们带到周判官这里,事情可能也不会那么快得到解决,因与果互相影响,世间很多时间,本来就是互为因果的。

“有个叫卫仲达的人在翰林院为官,某日下了地府,判官让阴差将他生前所作善恶分册称重,卫仲达发现自己作恶事的那一册摞得厚厚一叠,却很轻,善事那一册比筷子还细,却很重。卫仲达就很奇怪,问我平生虽然谈不上大忠大善,但也不是坏人,普普通通,怎么做的恶事会那么多?”

“判官说,念头不正,即刻生恶,犯与不犯,还是两说。卫仲达就又问了,那既然这样,我作的善事那么少,为什么分量反而那么重呢?判官说,因为你曾上书天子,为了阻止天子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此为功德。卫仲达说,可我建议的,并没有被皇帝采纳。你知道判官怎么回答他吗?”

黄松微微一动,嘴唇不自觉张合。

“朝廷虽不从,君之一念,已在万民。故志在天下国家,则善虽少而大。”

意思是,虽然朝廷最后没有听从卫仲达的建议,但他那一刻递上奏折的念头,正是毫无私心,为了天下黎民百姓。

《了凡四训》不是学生读物,但黄松作为优秀语文教师,平时为了充实自己,熟读各种古文,当然也包括了这一本。

只是黄松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用这里面的故事,来告诉他,他也是另一个卫仲达。

泪,从黄松眼中流了出来。

“我其实后悔的。”

“在知道我可能被校长陷害之后,我就后悔了,我抽了自己两巴掌,后悔为什么要多管闲事,这件事那么多人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傻不愣登去举报?我明明也可以装成若无其事的,学校那边已经把我提名省优秀教师了,只要我默不吭声,这个荣誉就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黄松浑身颤抖,哭得不能自已。

“我悔死了!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去多此一举!家里人不相信我,老婆孩子都跟我闹,说要离婚,要搬出去住,还有校长,那个学生,他们一步步把我逼上绝路,除了自杀,我真的没有办法去自证清白了!”

可如果再来一次——

“要是重来一次,我应该还是要写那封实名举报的,那毕竟、毕竟是一百多条人命啊!我不是英雄,可我没法眼睁睁看着那些孩子去死,我本来是可以做点什么的!别人不去做,那就只好,只好是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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