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落下来时飘进车窗的晚风饱含带着土腥味的热意。
好在章玥已经坐上公交车,其实没坐上也没关系,因为早上出门时章涌森就叫她带上雨伞,此刻这把伞就插/在书包的侧兜里。
倾盆大雨顺风打进车窗,她裸/露的胳膊上很快聚集出一汪密集的水。她抬手关小了窗户,卸下背上的书包放在腿上。
正值下午六点,这条公交线上大多都是学生。章玥就读的四中也有晚自习,但认真上课的没几个,今天赶上雷暴雨,留校的人就更少了。
章玥旁边坐着许君莉,许君莉戴一副眼镜,自来卷的头发像一蓬茂盛的草。
她为这一头的草烦恼不已,反手扯了腕上的皮筋搂起头发:“周六我一定得把头发烫了!”说着又来一层气,“也别周六了,明天吧,明天就去烫,你陪我?”
章玥“嗯”地应着,又说:“扎起来是不是好点儿?”
许君莉:“扎起来脸大!”
章玥转头看了一眼她已经扎起来的头发:“好像是大了点儿。”
许君莉瞬间像泄了气的气球,垮着脸露出悲苦相,捧着自己的脸道:“肯定是烧饼吃多了。”她边说边撞了撞章玥的胳膊,冲靠后门站着的女生抬了抬下巴,“看那裙子,最近好多人穿,咱也去买吧?”
章玥拒绝:“穿不了,搬货不方便。”
许君莉顿了一下:“你还搬货呢,搬得动吗?”
章玥:“轻的,重的都让送货的直接搬去里屋了。”
汽车突然转弯,一车的乘客惯性□□,等拐过弯后刚好停到下一站,又上来几个人,敞开的车门随着少年的踢踏灌进潮湿的空气。
有人边往里挤边叫嚣:“让让,让让!”
车厢随即传来不满的怨啧,但还是把路让开了。
章玥抬头,看见衬衣扣子敞到胸口的少年,少年眉宇英挺单眼皮,穿一条校裤,瘦削的腰腿空空荡荡掩进宽松的衣裤。
他也看见章玥了,歪了嘴角扯出个笑,章玥皱起眉毛。
这位少年名叫简昆,他的存在对电厂这一片的孩子来说就像颗炮/弹,哪里不服炸哪里,有时候没什么服不服,他单纯心情不爽了也炸,随机性特强。大家对他持两派态度,要么趋之若鹜,要么避而远之。
章玥当然是避而远之的那一派,唯一不太一样的是她在避而远之的基础上加深了对他的厌恶。
刚和章涌森搬到这里时她才上小学,每天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沿路去学校再原路返回,倒不是章涌森对她管教严格不让她乱跑,仅是因为她换了环境不太习惯,更因为这地方就这么大,加上一大片工作区不让靠近,剩下的地方更没什么好活动的。
饶是规矩成这样,她也没能避免在放学的途中和传说中的混世魔王相遇。
简昆的混仿佛与生俱来,你招惹他他就打你,你不招惹他他就来招惹你,反正不能闲着。
那会儿小魔王还没蹿个儿,理着个平头,穿一双旧巴巴的球鞋,已经学会扬着下巴看人。
章玥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看他面对面朝自己走过来,她顿了顿,往左走,却见简昆抬腿往右,刚好挡住……她于是往右走,他又抬腿往左,又刚好挡住……
他趾高气扬问她:“你要去哪儿?”
章玥往肩上搂了一把书包带子,没理他。
“哑巴么?”他边说边转头冲着一帮吊儿郎当的家伙指着她笑,“哑巴。”
那群没脑筋的家伙也跟着笑。
“你让一下,我要回家。”章玥说。
“我要回家。”他故意模仿她的口气,“怎么回?”边说边跛了一条腿,一瘸一拐走了两步,“这么回吗?”
围观人的哄然嘲笑。
章玥的脸猛然涨红。
小少年脸上露出因先前那话引起共鸣后的得意笑容:“干嘛?想打我?”
章玥气愤地瞪着他,抬脚往前冲。
他还去挡:“看你这样,像狗一样,你又姓章,以后就叫你脏狗吧?”
他边说边伸手去扒拉她,章玥气极,抓了他的胳膊埋头咬下去,给他留下一个大半年才消散的牙印。
从此他便更加猖狂地叫她脏狗,有时候又叫她玥狗,赶上心情好了还叫她狗儿,每叫一次还都假装瘸腿颠簸着走上几步。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人,章玥作为被嘲讽的当事人更甚,即便逐渐长大后他不再那么叫她,也没有改变她对他的厌恶。
“让让啊,都让让!”简昆旁边的男生还在叫嚣。
另一个道:“挤得蛋都掉了,还不如骑车呢!”
“掉了?”先前那男生去掏他裤子,“真掉了?”
“草,薛恒你妈你想死?”
俩人一个动手一个躲,躲的那个还还手,原本拥挤的车厢因他俩人变成像被棍子戳动的气球,下一秒就快炸掉一样。
抗议声起来时简昆往其中一个的鞋上踩了一脚:“消停点儿。”
俩人停手。
叫薛恒的笑道:“昆儿的车坏了,又这么大雨,不坐公交怎么回?比赛还看不看了?”
汽车到站有人上有人下,许君莉拍拍章玥的腿:“我下了啊。”
章玥点头。
挨着后门空出几个座儿来,他们几个在也没人敢去抢座,这几人几乎是慢悠悠地走上座位。
简昆走在最后,只剩许君莉坐过的位置了,他一步跨进去,“哐”地往蓝色塑料椅上一坐,像个弹力十足的篮球一样砸中座位,整排椅子都震了震。
章玥不动声色看着窗外的雨,不动声色往里靠了靠。下一刻却有密集的水滴打过来,她厌恶地转头,看着摇头晃脑甩着头发上不知是水还是汗的简昆,觉得他就像一条狗。
她拍了一把胳膊上他洒下的水,又把头扭向窗外。
裤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她掏出来看,是许君莉发来微信【离他远点儿啊】
许君莉多少知道点儿俩人的过节,受章玥影响她也挺烦那几个浪荡少年。
章玥无言地看着微信,都在一个车里能离多远?不仅不远他还就在旁边,应该是整个车厢离自己最近的位置。
她回复许君莉【他坐了你的位置】
许君莉【???】
章玥【没事,下一站就下了】
这一片不大,每一个公交站的距离也短,转眼就到了章玥的站点。
她把手机揣回裤兜站起来,靠过道坐着的简昆没察觉似的和前排转过头的薛恒说话:“是么?”
后门已经有人陆续下车,章玥着急,一言不发往前走了一步,一般人这种时候都会让开,但简昆没有,导致她径直怼上他的腿……
他抬头,一双眼睛挺冷淡,脸上挂着个玩味的笑。
眼看要下车的人都从后门走光了,章玥更急,抬腿硬从他的膝盖和座椅之间往外挤。她不说话,但动作挺大,像只愤怒的白鹅带着攻击性。
向后转着脑袋的薛恒都被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后缩着脖子,连连说着“卧槽”。
简昆到底让开了,膝盖上残留被撞击的存在感。
章玥顺利从后门下了车,雨还下着,她站在站牌下从书包的侧兜里摸伞,但是没摸着,低头一看,兜是空的。
困惑间她极速反应过来,一抬头看见车窗里简昆的脸。他已经换了靠窗的位置,一条胳膊枕着窗框,另一条胳膊懒洋洋地扬起来,手里拎着一把折叠好的短柄伞。
他打开窗户冲着章玥:“说声谢谢我就给你。”
章玥盯着他,一双眼睛似要喷出火来。
简昆晃了晃手里的伞:“不说可就没了。”
这一站上下的乘客全部归位,汽车“轰”地一声往前开走。
简昆“喂”了一声,章玥毫不动摇,汽车滑出五米远,有东西“咚”地一下从后排车窗掉出来,那个在雨地里滚了几圈的东西正是她的雨伞。
伞扣仍然紧收着布料,规规矩矩躺在雨里,像个被抛弃的垃圾。章玥盯着它看了几秒,走进雨里捡了起来。
公交站后方三十米有条巷子,巷子进去二十米有家便利店,因为雨天光线暗店里早早就开着灯。
紧挨着店门摆了两台冰柜,一台竖式单拉门,里面放了饮料矿泉水,另一台在“单拉门”的对面,是横式推拉样式,里面放了冰淇淋。
章玥走进去时章涌森在紧挨着冰柜的烟柜后面坐着,最里面的货架旁用一张木头椅子支着个电磁炉,炉上的锅里正煮着东西。
章涌森听见动静,没从账本上抬头:“回来了?”
章玥“嗯”地回应。
“我熬了绿豆汤,一会儿就能喝。”章涌森说着抬头,愣了一下,“淋雨了?早上不是带伞了吗,伞呢?”
章玥把手里的东西往烟柜上一放:“这儿。”
章涌森看了看,湿透的伞面被伞扣整齐地捆在一起,显然不像用过的样子。
他笑了笑,眼睛上扬,颧骨微突,露出一口整齐的牙:“我是不知道你们这么大的小姑娘这么多讲究,冬天不兴穿秋裤,下雨天也不兴打伞吗?”
章玥卸下书包走去货架后方的门里,再出来时换了身衣裤,还拿了条干毛巾擦着头发:“我上车时还没下雨,下车又离家近,懒得打。”
章涌森往锅里看了一眼,弯腰按下插排上的开关,汤水翻滚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又看了看门口货架上朝外放着的冰糖,双臂上下一动作,十分灵活地拐了个极小却接近九十度的弯道从烟柜后面出来。
他坐在黑色的轮椅上,左腿膝盖以下空荡荡,只有一截折叠好的深色裤料躺在座椅上。
他拆了一包货架上的冰糖丢进汤锅里:“你去拿个漏勺,把豆子捞出来。”
章玥依言照做。
往碗里捞豆子时章涌森看了看她:“怎么没精打采的,和同学闹矛盾了?”
章玥:“没。”
章涌森还看着她:“那就是谁欺负你了?”说着一顿,“简昆?”
章玥掀起眼皮看他:“除了简昆没别人了?”
章涌森意外:“还有别人?”
“……没有。”她回答章涌森。
章涌森点了点头:“这小子,怎么又欺负我闺女,回头找他算账去!”
章玥:“每次都这么说,也没见你找过他。”
“我以为你能搞定。”章涌森带着笑意看着她,“搞不定吗?”
她想说能搞定还有今天这事儿吗,但也不想承认自己搞不定。不过她很明白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简昆那种类型的人已经脱离了正常人类秩序,不存在能不能搞定一说。
章涌森看她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倒是缓和不少,就不提这事儿了,道:“下午你许叔送来几个饼,你去热一下,一会儿就着绿豆汤吃。”
“好。”再开口时她明显精神很多。
岁月长河的生长中她逐渐筑起一座四季富饶的山,山里是她的世界,而山外只有一个叫简昆的混蛋。
作者有话要说:先隔日更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