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枕河走在三人中间,右手插兜,左边手腕上的菩提穗子垂落下来,随着走动,穗子一荡一荡,荡得向小葵一颗心起如过山车般起起伏伏。
他脚步沉稳,神色凛然,气场强大骇人。
而他旁边的两位,气质没比他温和多少。
只不过他的冷,除了凌厉外,还带着一种脱离人世的孤寂感,像误入凡尘的神祇,清冷矜贵,淡漠无欲。
旁边两位则是阴沉沉的冷,像是暴雨前的乌云天。
粉色保温杯滚到了傅枕河脚边,他弯身捡起来,递给向小葵。
向小葵抖着手接过,僵硬地扯了扯唇:“谢、谢谢……”
她声音微微细颤,看都不敢多看傅枕河一眼。
傅枕河淡淡颔首,沉声说:“不客气。”又说,“我是秦遇和赵越的家长。”
杜霖诧异地挑了下眉:“你们认识?”
不光他诧异,就连秦遇和赵越也诧异。
赵越诧异的是,他明明是给他二叔赵晋安打的电话,怎么会是他表叔傅枕河过来?
他这位表叔,人称活阎王,只是阎王不好听,又因为傅枕河常年带着一串星月菩提,后来便被戏称一声清冷佛爷。
然而四九城内都知道,历来能得“佛爷”这个称号的人,并不是什么好人,那都是站在权力巅峰,冷心冷清、手段狠辣的人物。
秦遇不敢通知老太太,怕把她气出病,大舅、二舅都在外地,他能联系的只有小舅傅枕河。当向小葵让他联系家长时,他犹豫很久,从通讯录里翻出傅枕河的私人号码,把手机递给向小葵。
他想的是,小舅傅枕河就算接了电话,肯定不会来学校,这件事就算糊弄过去了,却没想到,傅枕河会来。
杜霖问完后,向小葵和傅枕河齐声回答。
向小葵:“不认识。”
傅枕河:“认识。”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他们,向小葵本来心情都平复了,此刻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本来认错相亲对象就够尴尬了,结果认错的相亲对象竟是她学生的家长,她脸烫得几乎要烧起来了。
傅枕河看了她眼,声音淡淡道:“刚认识。”
杜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看了眼向小葵,又看向傅枕河,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能看到这位清冷佛爷跟女孩开玩笑。
而且通过向小葵的神情举动,他越发确定傅枕河跟向小葵肯定认识。
杜霖浅浅勾了下唇:“向老师好,我是杜荀他哥。杜荀他爸妈出差了,委托我来一趟。”
“你好。”向小葵笑着看他。
蓝聂走上前:“我是蓝昊他哥。”
向小葵笑着问:“蓝昊同学的父母也出差了?”
蓝聂:“是。”
向小葵嘴角僵硬地扯了下,意识到这场老师与家长的面谈不会太顺。
不等傅枕河开口,秦遇看向他喊了声:“舅舅。”
紧跟着赵越又喊道:“表叔。”
向小葵僵硬地笑了笑,始终不敢看傅枕河,也没跟他打招呼。
傅枕河看了眼向小葵左边红肿的脸,目光凛冽地扫了眼秦遇和赵越。
两人慌忙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杜霖在杜荀脑后拍了一巴掌:“出息了,都敢打老师。”
蓝昊正要说是他打的,向小葵笑着说:“和他们无关,是我自己撞的。”
三个大男人嘴上没说什么,心里都清楚,向小葵的脸一定是被谁打了一拳。
向小葵笑着说:“几位家长都请坐吧。”
傅枕河随意拖出张椅子,两腿交叠往那一坐,仿佛古遗迹矗立在跟前。
蓝聂和杜霖,两人一人一边,坐在傅枕河左右,像矗立在古遗迹旁的两尊石狮子。
不算大的教职办公室,站着四个张扬不羁的学生,坐了三个气场强大的冷漠家长。
一瞬间,向小葵感觉办公室的氧气都被抽走了一半。
她走回办公位,把窗帘彻底拉开,让日落完全照进来,这才笑着转脸看向傅枕河他们三人。
“今天把几位家长请来,主要是谈一下孩子们的事。”
她竭力压制着紧张的情绪,尽量让自己显得严肃正经。
杜霖指了指杜荀:“臭小子,回去再收拾你!”
向小葵连忙笑着说:“杜荀他哥,您先别生气。今天请你们过来,目的不是要打骂他们,更不是当着你们的面给孩子难堪。”
她声音温柔细软,带着一丝绵绵的软糯感,让人听了再有脾气都生不起气来。
“青春期的孩子叛逆,其实很正常。厌学、打架、抽烟等行为,只要不严重,还在可控的范围内,我们都不用太紧张,更不用愤怒,咱们要做的便是正确引导他们,让他们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孩子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学校和家庭要么忽视、要么暴力,这种做法非但不能让他们改正,很有可能让他们更加叛逆。将来若是铸成大错,这才可怕。”
杜霖连连应道:“是是是。”
他看着眼前这位和高中生没差别的女老师一板一眼地说教,又是钦佩又是好笑。
向小葵本身年龄就不大,加上长了一张稚嫩的娃娃脸,看起来二十都不到。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就怕自己看着太小不服众,平时尽量把自己打扮得成熟一些。可再怎么打扮,她本身的年龄和相貌在这儿摆着,仍旧是一脸稚气。
她看着杜霖:“他们打架这事,学校领导都还不知道,若是知道了,肯定要通报批评。这也是我不想看到的,所以才把你们请来。”
说着,她又看向赵越等人:“你们打架之事,在我这里就算翻篇了,但是别再有下一次。”
几人都没说话,蓝昊不屑地撇了下嘴。
向小葵并没生气,反而笑了下:“我知道你们是觉得我年龄不大,又是新老师,所以心里不服。”
杜荀问:“那老师你到底多大?”
杜霖拿起一本书砸到他身上:“就你话多!”
“杜荀他哥您别生气。”向小葵把杜荀拉到身旁,笑着说,“年龄不是什么秘密,孩子都这样,越不让他知道,他越好奇。”
她转脸看着杜荀,温柔地笑道:“我二十一,确实比你们大不了几岁。然而能不能成为一个老师,不是看年龄,是看德行、操守和丰富的知识阅历。我阅历虽浅,但所学的知识,教你们不成问题,否则南滨中学也不会聘请我。”
“何以为师?为人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②
“韩愈的《师说》,正好过几天就要学,你们可以提前预习一下。”
几个男生都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向小葵又笑着看向杜霖:“我已经带他们在校医处检查过了,没有大问题,都是些皮外伤,安全起见,回家后,还是带他们去医院拍个片,做个全身检查。”
交谈的过程,她没怎么看傅枕河跟蓝聂,基本上都是在与杜霖对视,因为只有杜霖要稍微温和些,最主要的是,她不敢看傅枕河。
杜霖说:“让老师费心了。”
向小葵笑了下:“今天这事,出了校门咱们就不提了。回去后,你们也和别再过度苛责他们。其实今天叫几位家长来,就是怕他们顶着一身伤回到家,又被家人打骂。眼看后天就是中秋了,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在家度过一个愉快的节日。”
她背对窗户坐在办公椅上,唇畔噙着浅浅的笑,说话时脸上表情生动,眼中仿若坠着万千星河。
落日余晖照在她瓷白的脸上,照得她脸庞柔美明亮。
傅枕河看着她,一点柔光倏然间窜进眼底,他迅速垂眼压了下去。
向小葵继续说:“他们在学校打架纵然有错,可说到底,也是我们做老师、做家长的没管教好。我们不能指着一张白纸自己生成一幅世界名画。但是……”
她话锋一转,转眼看向蓝聂:“若是下次他们再违反校纪校规,那就不再是请家长谈话了,到时候还希望各位家长能配合我们老师的教育工作。”
傅枕河抬眼看她,眼神沉寂深邃。
向小葵不经意间与他目光撞上,一瞬间像是被火烫了下,吓得慌忙移开视线。
蓝聂应了声:“好。”
傅枕河朝她点点头。
向小葵把几人送到楼下,从始至终,她没提赵越几人在课堂上乱开黄.腔的事。
“打扰几位了,今天就先这样,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这时候傅枕河手机响了,他拿着手机走去一旁接电话。
杜霖说:“应该是我们说不好意思才对,让向老师费心了。”
向小葵笑道:“没事,应该的。”她在杜荀手臂上拍了下,“周末这两天别光顾着玩,记得做作业哦。”
杜荀重重地点头:“老师放心,我保证全部做完。”
蓝聂在蓝昊身后推了一把,蓝昊抬起手挥了挥:“老师再见。”
向小葵笑着挥手:“再见。”她看了眼赵越和秦遇,“你们也回……”
她话没说完,傅枕河接完电话,朝她走了过来。
“向老师。”
“哎。”向小葵一脸尴尬地看着他,还是笑了笑。
傅枕河把赵越和秦遇推到她面前:“跟老师道歉。”
赵越低着头:“老师,对不起。”
秦遇也低下头:“对不起。”
向小葵笑道:“没事,任何关系都有个磨合过程,我们相处的时间还长,在接下来的一年,希望我们不光是师生,也能成为朋友。”
赵越抬起头,朝她笑了下。
秦遇看了她眼,却没说什么。
向小葵看了看赵越和秦遇,又看向傅枕河,勉励维持着笑。
“秦遇他舅,关于孩子的事,我有些话想单独对您说。”
傅枕河看了眼秦遇:“去车上。”
秦遇和赵越走远后,向小葵才开口:“ 我这学期才刚接管四班,对赵越还不了解,以前支教时认识了秦遇,教过他半年多,对他还算有些了解。”
她停了停,柔声说:“一开始教秦遇的时候,他不是打架就是睡觉,天天晚上泡在网吧。青春期,像他这样的男生不少,有些是家庭原因造成的,有些只是单纯的贪玩。”
“那天下着大雨,他坐在河边没打伞,一身淋得跟落汤鸡似的。我只是过去给了他一把伞,后来我说的话他都听,他偶尔也会把烦心事说给我听。”
“听秦遇说,他妈妈工作很忙,常年在外出差,很少回家,他爸爸另有家庭,而他从小住在舅舅家。我知道您也挺忙,现在这样的社会,大家为了生存,都挺不容易,很多事往往两难全,想给孩子更好的物质生活,难免就会在精神上疏忽了。”
“他其实很善良,很有上进心,只是……”
她想说,只是太缺爱了,然而这种话终究没法直说。
“您劝劝他父母,平时还是要多陪伴他,多关爱些……”
“把他送到偏远乡下去吃苦改教,对他却不闻不问,这种做法并不合适。吃苦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有些苦,因为避免不了,只能迎刃而上。”
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傅枕河,目光温软柔和,但其实她紧张得要死,心都在打颤。
可与人交谈时,注视对方,这是最基本的礼仪。
在她看着傅枕河时,同样的,傅枕河也在看着她。
越是如此,她越是紧张,好几次都差点咬了舌头,因为紧张和尴尬,她脸又红又烫。
说完后,她垂下眼,缓了缓,又说:“今天师大的事,很抱歉,给您造成了困扰,怪我当时没能第一时间问清楚,是我太粗心了。”
解释完她才抬起头,胸中的郁气都散了出去。
傅枕河声音淡淡:“没事。”
向小葵扬起唇笑了笑:“行,那就不打扰您了。”
傅枕河却没走,仍旧看着她。
“你在晚……”
他话没说完,手机又响了,最终他没问出口,朝向小葵点了下头,转身离开,一边接电话一边往校门走去。
向小葵长舒一口气,她回办公室收拾了一下,锁上门离开。
她刚走出学校后门,便接到了程诗情的电话。
程诗情教四班和五班的英语,跟她是搭档。
程诗情一副紧张兮兮的语气:“向老师,听说四班有人打架了。”
向小葵语气轻松:“不是什么大事,几个小孩闹着玩,我已经批评教育过了。”
程诗情问:“你把傅总都叫来了?”
向小葵茫然道:“什么副总?”
程诗情说:“傅家三公子,傅枕河。就是秦遇的舅舅,赵越的表叔。”接着她又说,“校长在门口遇见了,刚把傅总恭恭敬敬地请到办公室喝茶。傅家、赵家和蓝家,这三家背景都很硬,尤其是傅家,在四九城里没几个人敢惹。咱们这个学校,傅家投资了两个亿,赵家和蓝家各投资一个亿。总之那几个学生,哎呀,反正你睁只眼闭只眼就行,不用真的去管。在你接管四班前,杨老师从没把他们家长叫到学校来过,大家都心知肚明。”
向小葵:“……”
一记惊雷砸到她头上,劈得她头晕目眩。
程诗情没听到她回应,急切地问道:“你现在在哪儿呢,我过去找你,跟你见面说。”
向小葵半晌才回过神来:“我在学校后门。”
程诗情:“那就在后门的咖啡馆见。”
作者有话要说:②:来自韩愈的《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