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高木直子驱车行驶在空寂无人的高架路上。已近凌晨四点,天色微明,清冽的空气从打开的天窗呼呼地吹进来,弄乱了她的头发。
车速开到了每小时一百公里。这辆银色凌志,此时要去位于南青山三丁目的地区检察官三宅的官邸。
这个三宅检察官,一贯以作风强硬和死抠法律条款著称,堪称有名的酷吏。她亲自登门所提出的要求,照三宅的法律原则来检验的话,简直是大逆不道:在没有任何明确的人身威胁的情况下,使用法律手段强行转移受害人,并且保证他处于“一级监护”的状态,直到他苏醒过来,提供一手的直接证词。
直子刚想到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时,甚至有一丝绝望。但现在,在高速运动中,她重又找回了自己的力量:有时两种极端的事物如正负两极反而可以达成一致,两个态度坚决者是有可能找到共同语言的。
之前和三宅检察官的一面之缘,是在高木议员多年前的一个选前基层访问活动中。她那时还在早稻田就读。他还记得我么?直子寻思着。印象中,三宅检察官言语不多,神情倨傲却又谨守礼数。高木议员把他形容为一个专会找茬的刺猬。那是在六年前?
四点四十五分。表参道南青山三丁目,宁静的私人住宅区的路口。
直子的车拐进了一条树木繁密的岔路,停在了附近的小型停车场上。她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留意看着两边的门牌号码。
此地素以文化界人士聚居而出名。三宅的做派实在与之不太搭调。
按照谷垣长雄提供的地址,检察官官邸应在住宅区的最里面。沿着缓坡而上,幢幢和式洋房错落成片,带有日本明治末昭和初的典雅式样。街灯洒向路面,照出了柔和如细沙般的光晕。
直子加快了脚步,她提前构思着应对策略。万一被拒绝,还有什么有效措施可以防止出现最糟糕的局面。坡道尽头,茂密树木的遮蔽下,人工堆叠的花岗岩院墙上出现了三宅家的门牌。
就是这里了。
高木看看手表,四点五十五分。她按下了门铃。
三宅晴男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这讨厌的门铃令他恼怒不已,是谁如此莽撞地一大清早就来骚扰他。这个鳏居的检察官,几乎一边咒骂着一边穿着晨衣。他走到底楼起居室,拿起了对讲电话。
“是三宅检察官的府邸么?”一个女子的声音。
“哪一位?”
“在下是高木直子,家父是高木圆仁,我有紧急事情找您。”
“找我?你是律师么?是哪宗案件出了状况?”
“我不是律师。”
“这么大清早来,难道是受了你父亲的委托?我记得昨晚答应他的事情已经想办法解决了,不是么?”
“还没解决,三宅检察官。”
“你是一个人?”
“对。”
三宅检察官沉吟片刻,终于答应接待她了:“请稍等片刻。”
五分钟后,门打开了。穿着和服便服的三宅站在半开的门后,略带惊讶地看着高木直子。
“请进吧,你来的可真是时候。”
他引导着直子穿过一个很漂亮的院子,这里铺了鹅卵石,种了很多观赏植物。他们走进了正对着院子的起居室。
一进到里面,才发现这里的布置与她原先的预想并不相符。这里没有职业检察官家里通常应有的那种略带洁癖的整饬感,稍微显得凌乱,但感觉很舒服。几盆高大的植物点缀了宽敞的空间,朝向院落的门窗打开后,室内充溢着植物的特殊香气。沙发后的书架上不见成堆的法律文书与辞典,却摆满了异国风情的古董物件和文学书籍。是南青山该有的格调。
看到直子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房间,三宅检察官紧蹙严肃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些。院子里,天色已半亮,空气有些暧昧朦胧。
三宅走到隔壁的一个房间,过了会,端来了咖啡。“纯正的巴西咖啡,不加糖,可以让你在昏沉沉的早晨头脑清醒一下。”
直子想,我该从哪里谈起呢?可以对他信任多少?这是一次赌博。
落地灯照亮了沙发一角,照亮了两个奇怪会面的人。
围绕这个宗教文物发现的人与事,如画卷般慢慢铺展在三宅检察官面前,他专注倾听着对方。一开始不耐烦的情绪彻底消失了,甚至产生了浓厚兴趣。也许高木直子凭直觉赌对了。她也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说了出来。现在,该明确说出她的请求了:“谷垣律师是整个事件的一个关键点,要么是一堵墙,要么就会是我们的一架桥梁。从目前局面来看,可以推断非法组织也在觊觎中村的发现,甚至,卷入的势力团体可能还不止一个。”
“你有明确的怀疑对象了么?”
“他们在国内有极大的活动能量,这确切无疑。”
“他们是谁?”
“我还不知道。”
“那你想做什么?”
“将谷垣先生作为特别证人加以保护,而不是作为一般受害人。”
“但目前的立案依据是刑事侵害,恐怕在法律上找不到提供特别保护的依据。”
“我在他的病房里发现了窃听装置。”
“看来加害他的人不是东京地面上的小混混啊。”
“我惟有求助您了,三宅先生。”
“按照程序,我需要向上级报告,得到书面批准。”
“等拿到书面文书,可能为时已晚了。”
“很遗憾,高木小姐,恕我无能为力。”三宅检察官似乎一口回绝了。
“如果由国际刑警方面发出有关中村失踪的黄色通报以及要求提供证人保护的正式文件呢?以此作为法律依据,希望您可以在向上级报告此事时,同步采取行动。”
“高木小姐,你的程序逻辑是不成立的。但是,如果……”似乎出现了一个缺口,可三宅检察官又按下不说了,真让人着急。
高木直子这回真的是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逻辑问题?他说的是逻辑问题?那么整个这件事情,他的立场是支持我的喽?看来是的。如果取得了三宅检察官的道义支持,那么,怎么提供给他合乎“逻辑”的证明呢?
三宅晴男突然站起了身。他在房间里开始来回踱步,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中。他仿佛是苦恼的堂·吉诃德般,正纠缠在法律合理性和职权范围之间的一个狭小地带。作为资深法律人士,他的任何决定都将提升或摧毁自己几十年来的清誉。
室外,天光已放亮。一只早起的麻雀跳到了窗台上。空气里似有露珠般纯洁的气息。这个时候,他独自一人走到了外面的院子里,开始侍弄起他的花草来,浑然忘了还有客人在等着他的答复。
院子里的一方池塘上,浮着几片水珠打湿的睡莲叶子,静得可以听到露水从树梢滴落水面的叮咚声。高木直子也走出了屋子。不过没走进院子,她坐在了台阶上。她知道,检察官已在慎重地权衡考虑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待在院子里?”
“因为法律的秩序与自然界的平衡有某种相通之处吧。”
“高木议员有你这样聪明的女儿真是让人羡慕。”
“不过,父亲可并不知道我的真实工作,他一直以为我经营着画廊,对艺术对审美有着强烈兴趣。在很多方面,他就像一个恐龙级的老古板,很难说得动他。昨天,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通过他来争取您的许可的。”
“你对他没有说出全部情况吧?”
“是的。而且,我编了谎话。”不知怎的,直子对三宅检察官很直言不讳。
三宅在院子里的一张藤椅上坐下,示意高木直子也过来坐下。他对直子说:“你不觉得告诉我全部的情况,是很有风险的冒失行为么?”
“可是,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代价会更大。”
“噢?如何解释?”
“我告诉您,至少还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而最关键的原因,是我对您以及对这里的直觉。”直子这时确实彻底放松了,她知道,她已快接近成功了。
三宅笑了出来。平时一贯严峻的表情不见了。这个五十多岁的独居者显然也赞同直子的直白理由。
“我只有一个条件,但你必须履行和兑现它。”
“只要我能做到。”
“我有个冒昧的请求,可以的话,等一切结束后,你也像今天这样,把事情原原本本地给我陈述一遍就行了。我期待着直子小姐下一次的突然敲门。”
就这么简单?
直子这下可是喜出望外了。
“请将国际刑警的通告文件传真给我的助手渡边先生,这是号码。其他一切由我来安排。”三宅检察官又补充说,“关于中村失踪一案暂且不提,只需说明谷垣先生作为一件跨国文物走私案件的重要证人需要施加特别保护就可以了。”
他向直子伸出了手,那意味着直子必须不折不扣地取得完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