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这样的时节,好消息和坏消息总是一同而来。
上午,宋汉城刚刚收到美国西海岸一所知名大学的讲学邀请,中午,一封神秘电邮就惊扰了整个下午的平静。没有署名,只有邮件发送的日期:十月二十四日。邮件标题是Phnom Penh——柬埔寨首都金边的英文拼写。
整封信只是一连串让人费解的乱码,末尾是一条红色下划线。点击后,跳出了东南亚某国一个丛林寺院的照片,画面模糊,底色发黄,像是扫描下来的陈年旧照。耐人寻味的是照片一角上有三个人的合影,其中一个正是他的好友——宗教学者中村佑行,一个长有日本人少见的金黄色髯须的中年人。中村脖子里挂着一个老式单反相机,站在一个僧侣和一个穿着当地土著服装的老人中间。
邮件的发信人地址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中古印度神话传说中一个神祗的名字。当他的目光触到那个神秘符号时,一种不祥之感袭上了心头:
Ravanna
在古印度的神祗谱系中,那是一个邪恶的魔神。
这是中村发来的么?这家伙在玩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样?他在柬埔寨吴哥窟的残败庙宇中难道又有什么发现了?照片发黄,不像是新近拍摄的,显然是在数码技术诞生前所拍。又或者,照片被人为地技术处理过而显现出现在这样的面貌。
他深陷在一团莫名烦恼的云雾里,闭起眼睛回想当年与中村结识的那一幕,经常自嘲来自鹿儿岛蛮僻之乡的中村略显憨直的神情仿佛就在眼前。自从年初在某次学术会议上碰到,他们已有一阵没见面了。
午后,校园空荡无人的草坪上,割草机不时发出刺耳的轰鸣声。此时,如果中村确实在柬埔寨,也许正躺在吊床里睡着香甜的午觉吧?
照片中,那座古代寺庙的正面倒是非常清晰。
他再次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照片。这一次,凭借学者的敏锐眼力,他在照片中庙宇的楔形门楣上发现了几乎难以觉察的巴利文铭文,意为:
轮回解脱者惟一之所
这是为纪念故去的高僧大德而建立的古老庙宇。虽然破败不堪,却仍可看出它与东南亚地区常见的印度教风格佛寺建筑的不同之处,样式极其古朴稚拙,其外形轮廓和局部细节具有早期佛教建筑的屋塔特点。这个建筑似曾相识。他想起来了:中村以前曾寄给他一篇论文,文中似乎就引用过这张照片。不,那是一张单纯的寺庙正面的资料照片。三年前,中村在两人初次会晤后寄给他一本考古学期刊,他记得这庙宇入口的门楣图案。
但也不是很确定,也可能是在其他资料里看见的。他需要找出那本期刊进行比对。但他忘了那本期刊的名字。
他花了整个下午在办公室里翻找,一无所获。打电话给助手,让他去资料室查找。后来实在按捺不住了,他亲自跑到顶楼的储藏室去翻寻,还是没有结果。于是,他的心情就像室外渐暗的日光,蒙上了一层郁闷的翳影。
那段铭文让这封神秘邮件显得吊诡,而中村在照片里无以名状的微笑似乎在暗示着什么:在他无法探寻的远方某处,在时间无形的帘幕后,在那些巨大而模糊的历史遗迹的黑暗之中,他隐隐觉得可能发生了什么不测事件。
第二天上午宋汉城就接到了国外的长途电话。中村夫人在电话中告知了她丈夫的失踪。
最让他心惊的是,中村夫人提到昨天她也收到了一封同样内容的神秘邮件。夫人嗫嚅地说出了那个神秘符号Ravanna。听到夫人用颤抖的嗓音念出这个邪恶神灵的名字,宋汉城不由生出阵阵凉意。
三天来,除了刚到曼谷时曾打来一个电话,中村就再无音讯,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东南亚热带雨林的深处。中村夫人已向日本驻曼谷大使馆发出失踪求告。此刻,她正在东京焦虑不安地等着消息。
宋汉城说了些宽慰的话,语气却不怎么坚定,仿佛已提前预见了什么不祥事件,他难以掩饰自己的忧虑。他的情绪惹得夫人在电话那头失控地嘤泣起来。这一来,宋汉城就再也无法坐下来安静工作了,他早早离开了办公室。
晚上,因为失眠而饮了些酒,他带着忐忑的心情,在半醺半醒中猜测着可能的结果。卧室天花板上,室外车灯的投影错乱闪烁着。在他跌入梦境之前,如电影字幕般,那个神秘符号又浮现在了眼前。
做了一夜的梦,醒来却记忆全失。那痛失肢体般的感觉促使他作出了一个决定:为了寻访好友的踪迹,他马上订了当天下午飞往曼谷的机票。也许是Ravanna这个神秘符咒在暗中吸引着他,否则难以解释此行背后的无由冲动。他将在曼谷稍作停留,然后计划搭乘往返于吴哥窟的航班进入柬埔寨。
既然行程已定,他便和助手说了回返的时间,一周后他将回学校。
助手开车送他去机场的路上,他侧身看着身边这个年轻人——他脸上那种对未来充满确信的不知底细的表情让宋汉城心生羡慕。他差点将此次曼谷之行的缘由说出来。可是,这个旅行是那么虚妄而盲目,他的行为是如此毫无理性:哪有一个学者只凭了近乎占卜的信号就行动的呢?
这一次,惟一确定无疑的是:他确实抛开了实证性的判断,不假思索就踏上了这段神秘旅程。
他是去寻找中村么?
当然。但他预感这至少不是事情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