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五四新文化运动全盘西化,其实,中国真正的全盘西化,明目张胆地全盘西化,比五四更早,是在辛亥革命后的一段时间内的文明运动。那时候是“全盘文明化”,凡是西方来的东西,一概名之日“文明”,礼帽叫“文明帽”,手杖叫“文明棍”,自行车则叫“文明车”,话剧则叫“文明戏”。结婚如果不按中国的规矩来,三媒六证,几叩几拜,就叫做“文明结婚”,连女人放足,放出来的半大脚,都叫做“文明脚”。因为前者是学习西方的做派,后者则是西方人主张的。
所谓的文明,实际就是西化,而且是无条件赞美西方的西化,只要来自西方的,就是文明,就值得提倡和推崇,那么反过来,中国的东西,似乎就是不文明,不文明,在那个时代,就等于野蛮、落后。这场文明运动,无非是以西方的价值为价值,以西方的审美为审美,全面学习西方,从精神到制度,再到器物和风俗。在革命的当口,全国的革命军,其实根本就没有统一的组织,但却相约不碰外国人,连加入革命的会党、土匪都能自觉遵守规矩,战场上双方打得正欢,如果有外国人出面,说你们的炮火波及了我们,那么大家就一齐停战,另选个地方再打。革命军疯狂给人剪辫子的时候,唯有外国人出面干涉,才可以令他们暂时收手。
如此疯狂地学习西方,酷爱西化,背景是义和团运动的反向刺激。这个很本土的排外运动,在清朝新政时期,就已经彻底被国人自己污名化了。不仅跟着外国人管庚子之变叫“拳乱”,而且管义和团叫“拳匪”。上层知识界开明一点儿的人,原本就不同意义和团的做法,八国联军占领北京,两宫出逃,证实了他们意见的正确。还在出逃路上的西太后,转过来赞同他们的意见,接连发表上谕,要清军协助八国联军围剿原来被她赞为义民的义和团。本质上,义和团运动是在清朝政府于甲午之后学习西方的变革,因朝廷内部的纷争而导致失败之后,一场向内部寻求资源的挣扎,这种挣扎,由于过于本土化,疯狂激烈地排外,逢洋必反,反得非常血腥无理,当然挣不出个出路来,反而给西方落下了中国人愚昧落后的话把儿。
在再一次开始向西方全面学习的过程中,从新政走到革命,朝廷覆灭,共和兴起,但学习的劲头却有增无已。主导政局的上层人士,无论保皇还是革命,对于义和团愚昧的伤疤,都相当忌讳,不乐触碰,甚而用对西方事务的追捧,加以掩饰,只是北京的人,多少有点儿矜持,而上海的人,更加大胆一点儿而已。由革命催化的高调文明浪潮,其实是新政以来上流社会思潮的合理顺延。
只是,这种全盘西化的狂热,跟五四运动一样,并没有引起相应的社会变动。握有中国百分之九十以上人口的乡村社会,大体上依然我故,如一潭死水。鲁迅小说《阿Q正传》和《风波》里,反映的还是相对开化的江浙农村,如果到了内地,情况还要令人泄气。尽管辛亥革命后的先进分子,大力度鼓荡文明,但连作为西方人眼里中国人野蛮标志的男人头和女人脚,都很难改观,即使强悍的革命军,也只能在城里给进城的乡下人剪辫子,断然不敢冒险下乡去动剪刀,因为这样做,很可能会激起民变,再来一次清朝入关时的嘉定和江阴式护发(辫)抗争,也未可知也。至于给女人放足,或者禁止缠足,更是收效甚微。开明女人文明脚的示范,仅仅是人们的笑柄。当时的民谣,没有歌颂革命的,反对“文明”的却有不少: “小宣统,退了位,家家都有和尚睡。”这是讽刺剪辫子的,时人把剪了辫子的人都讥为和尚。“你说邪不邪,娘们儿穿着爷们鞋,回家一比差半截。”这是讽刺放足的。正像鲁迅在《风波》里描绘的那样,农民未必在意皇上是不是坐龙庭,但却在意自己头上的辫子。抵抗文明,比维护皇权更起劲儿。
跟农村的人们相反,凡是涉足政治的人,对于革命或者不革命,进而对于共和或者帝制反而更在意。当家的袁世凯日趋保守,祭天祭孔,强调尊孔读经,连官衔都改得古色古香,可是,一切文化上的向后看,着眼的是帝制的恢复,不过是文化搭台,政治唱戏。连有政治野心的土匪白狼,最初起兵,居然也打起了恢复大清的旗号,也是希望文化搭台,政治唱戏。搭完了台,戏演砸了,文化也就掉了价,传统掉了价。
因此,当五四运动再一次鼓荡西化的时候,虽然林琴南之辈特别希望伟丈夫荆生,也就是段祺瑞的爱将和谋主徐树铮出头,将覆孔孟,铲伦常之辈一鼓荡平,但徐树铮毕竟没有介入,反传统依旧没有深入农村,但社会对五四新文化的抵抗,却微弱了许多,听任白话文占领学校,听任西方的学科体系,扫荡了中国的经史子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