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菊花谢(下)

四夫人看着楚涟漪,满脸含笑地道:“是你四叔衙门里的副使,品貌端重,年轻有为,碗丫头嫁过去可是正经的夫人。”

正四品的按擦司副使,听起来也不埋没楚涟漪的身份。

太夫人点了点头,显得比较满意。

楚涟漪却听着不对,这儿女的婚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出阁的女儿听到这样的消息避都避不及,哪里还能参与讨论,太夫人今日怎么想起在自己面前提亲事的。

“碗丫头,你看你是个什么意思?”太夫人出声询问。

楚涟漪这才抬起头困惑地盯着太夫人。

“你说说吧,祖母也不避讳你,你的亲事我私下也同你父亲商量过,他说你如今长大了,又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让我决定之前先问问你的主意。”

原来如此,楚涟漪断然想不到她父亲居然肯将婚姻这等大事在某种程度上交由她自己做主,这也许就是他些微的弥补心里吧。

楚涟漪本该羞涩推却,但她实在不敢信任四夫人,便低声道:“却不知那人有多大年纪了?”这话是问她四婶婶的,她那句品貌端重暂且不提,但年轻有为却不知道有没有水分。

听楚涟漪问起这个,她四婶的脸色果然变了变,本不想作答,却想亲事如果成了,交换庚帖的时候一样要露馅儿,到时候如果被这丫头闹出什么事来可不好,便道:“听说虚岁今年三十有五。”

太夫人的眼睛抬了抬,想来也是第一次听到,“岂不是比碗丫头大了二十多岁?”

四夫人立刻带了笑容道,“虽说比碗丫头大了些,可年岁大的人会疼人。”

太夫人没说话,想了一阵道:“先前你同我说的时候,我也没问明白,碗丫头要是嫁过去,那继子的年龄岂不都和她差不多大了,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多有不便。”

四夫人立即笑道:“娘啊,你过于担心了,李副使的儿子如今在国子监读书,并不跟在他身边,哪有不方便之说。何况……”四夫人扫了一眼楚涟漪,又继续道:“我说她嫁过去做填房还好些,母亲,你看碗丫头这副薄棉身子,风一吹就倒,不像是个宜子的,如今李副使已经有了儿子,碗丫头过去也用不着担负传宗接代的责任,岂不便当。”

太夫人闻言轻轻叹息了一声。

四夫人见太夫人略有所动,再接再励道:“母亲,如今碗丫头别说是为正室,就是做妾,知晓底细的人家又有谁肯要。如果不是上峰保媒,那李副使也未必是肯的,后面给他说媒的从咱家只怕都要排到永定河头了。”

太夫人听到那李副使如此抢手,心思又更松动了。

四夫人又转过来拉住楚涟漪的手道:“碗丫头,四婶也知道你心高气傲,跟你那去了的母亲一样,可你如今这般也怪不得人,如果不是自己德行又亏,旁人又怎能寻到你的错处。这桩亲事,可是你母亲亲自给你定下的,你要怨也只能怨你母亲。”四夫人一脸庄严地看着楚涟漪,眼里满是得意。

太夫人听到这话后,有些要出口的话便咽了回去,这事儿的确要怪那死去的楚夫人。

“当初这门亲事太夫人本就不同意,如果不是你母亲以病相挟,你如何能落得这般模样。”四夫人继续煽风点火。

当初太夫人是不同意与严家结亲,因为四夫人早就存了心思要让楚涟漪与她舅舅家的儿子结亲,要让楚夫人唯一的宝贝掌握在她手里,要生要死都是她全氏说了算。所以四夫人没少在太夫人面前提亲上加亲的事儿,太夫人不喜欢楚夫人,自然也就倾向了四夫人。

如今碗丫头这身份要嫁她舅舅家是不可能了,但落到她夫君手下的屋里,也算是掌握在她手里的。

听四夫人这么一说,太夫人的脸色愈发平静了,甚至还开始有丝考虑的迹象。

“碗丫头,你看这亲事怎么样?”太夫人再次出声。

楚涟漪从她语气里听出她的心意,却又知道不好明着拒绝,便“咚”的一声对着四夫人跪了下去,膝盖摔得生疼,楚涟漪的手握上四夫人搁在膝上的手,一脸感激又略带遗憾和悲切地看着全氏,“四婶婶疼涟漪的心,涟漪一直都是知道的,难为四婶婶为涟漪的事尽心尽力了,只是涟漪是心疼父亲,涟漪是独女如果从此远嫁,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承欢膝下,可怜父亲一个人……”楚涟漪并不是一个喜欢演戏的人,只是生活所逼,却不得不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戏子在这舞台上唱作。

紧接着楚涟漪的泪珠就跟雨似地下了起来,膝行到太夫人的跟前,“祖母……”

太夫人见楚涟漪哭得伤心,也有些不忍心,好歹也是嫡亲的孙女儿,虽然言行又亏,可就这样让她远嫁,又是去做填房,给人做继母总是不舍的。

“你这孩子哭什么,快快起来,仔细膝盖一会儿乌了,祖母也知道你是孝顺的。”

太夫人身边的宝荷赶紧搀了楚涟漪起来。

楚涟漪的腿脚果然已经疼痛得有些站不住了,趔趄了一下,顺势偎在了太夫人的身边,一双大眼睛依然雾蒙蒙的,“祖母,孙女儿当时对那些恶奴的确狠了些,母亲去后,爹爹又不怎么管内院的事,那些恶奴欺负孙女儿和信哥儿年幼,信哥儿病了连大夫都没人请,秋姨娘膝盖都求烂了,也无人理会,信哥儿的小命差点儿就没了,孙女儿这才狠了心。”楚涟漪想起过去的种种辛酸,哭得越发真切了。

楚涟漪没说那些恶奴是怎么刁难自己的,反而推出了长房的独子信哥儿,虽然信哥儿是姨娘所出,但因为独子,身份自然就高了,在太夫人眼里也是有着一席之地的,太夫人听了心里对那些于楚涟漪不利的流言也就不那么介意了。

其实太夫人也只是被往日的恩怨迷住了眼睛,直到楚涟漪出了事儿她才醒悟过来。如果不是当年她放着大房不理不问,碗丫头也不可能那么小小年纪就要出来撑起整个家。这些年大房被她管理得紧紧有条,太夫人也是看在眼里的,知道她是个能干人儿。

太夫人拍了拍楚涟漪的背,“好啦,别哭了,这么大的人还哭鼻子岂不让你四婶婶看笑话,这亲事我再同你父亲商量商量,再做打算。”

楚涟漪收住眼泪,知道太夫人这样说是为了顾全四夫人的面子。

太夫人拍了拍楚涟漪的手,“祖母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且去吧,让丫头给你的膝盖上点儿药。”

楚涟漪去后,那桩婚事再没被提过,她便知道多半父亲那边是拒绝了。

她心病去了一大块后,吃饭也香了,人精神了许多,年节将近,师傅都放了假,姊妹之间来往得更加密切了,这个年节算是母亲走后,楚涟漪过得最闹热的年了,除夕祭祖,守岁也不再寂寞,到底还是人多才热闹有趣。

过了年到正月十五,是京城里贵妇淑媛一年里最高兴的日子,争奇斗艳也尽在此时。因着这十五日里,京城里大街小巷都挂满了花灯,也是女人们正经能出门的日子。

借此时不知成就了多少段姻缘佳话,未嫁的女儿家私会情郎,订婚的女儿家相夫婿都可以在这段日子寻着机会进行。

初九那天,六姑娘和九姑娘来约楚涟漪去逛灯会,同去的还有五姑娘和十姑娘以及柳茜雪和其他几个姑娘。

楚涟漪虽然到了这世上十几年,却从没去逛过元宵灯会,母亲在世的时候,年纪太小不能出门,母亲去后,她守了三年孝。后来年岁大了,父亲却不同意她出去逛灯会,彼时楚涟漪也没胆子去央求太夫人,今年真是托了严府的福气,她这才有机会同太夫人亲近了起来,反而得了出门的机会。

楚涟漪出门带了疏影、暗香并乳娘三人,还有两个小厮同四个护院,逛灯会人多事杂,经常有走失小孩或女子被调戏的事情发生,所以楚涟漪倍加小心。

暗香伺候楚涟漪披了件孔雀羽织金点翠大氅,带了素白轻纱帷帽,又将一个掐丝珐琅铜手炉里新添了碳,放入楚涟漪的手中,一行人这才出垂花门,到宅邸门口的影壁前登上马车。

行了约略三百米,同楚府其他姑娘的马车回合,这才往御街去。

楚涟漪一行人到的时候,御街至宣德门楼这百丈距离的长街上早已车水马龙,人声喧天,不吼着说话,近在咫尺的人都听不清说什么。

马车继续往里行进了约略百米,再也走不动,人挤人,车挨车,楚涟漪等人下了车,见御街两廊下各色花灯高挂,有鱼戏莲偶灯,有玉兔灯,还有奇巧的长龙灯。原处宣德门楼前有十丈高的灯树,挂满了新奇精致的各色灯饰,这美景让人真有点儿分不清天上人间。

灯虽然奇巧精致,却并不是吸引楚涟漪的地方,反而是御街两旁的奇术异能之士,歌舞百戏之伶让楚涟漪看得目不暇接,仿佛土包子进城。

街上有击丸蹴鞠的,有踏索登竿的,有走绳的,有耍猴的,有吞剑的,有吐火的,还有能人异士能使唤蜂蝶,指挥蚂蚁的,看得人眼珠子都不够转了。

路边还有卖吃食的摊铺,有炒银杏炒栗子的炒货摊子,有卖鹅梨、梨条、梨干的蜜饯铺子,还有面摊,银丝面,杂酱面应有尽有,也卖热食炒兔、炒蟹、炒蛤蜊的,还有卖野狐肉脯,鹿肉脯的,各色杂食及闻所未闻的小吃看得楚涟漪目不暇接,食指大动。

这边楚涟漪看见好吃的转不开眼的时候,九姑娘那边正同一对穿着藏蓝织金锦袍的兄弟打着招呼,那对兄弟正邀请楚涟欣去会贤堂听戏,说是今夜名旦吴玉祥要登台唱刚排的新戏《长坂坡》。

楚涟欣应了,别了众姊妹,只说子时前一定回来,在宣德门下同众人相会。

其他人都没有特殊的表示,倒是看得楚涟漪一惊一乍的,九姑娘就这样跟着两个男人走了,却没人说半句,连五姑娘都没开口阻止。

于是楚涟漪拉了拉六姑娘楚涟晴的袖口,楚涟晴低声在楚涟漪耳边解释道:“那是吏部选功司郎中家的两位公子,都对九妹妹青眼有加,咱们两家是世交,不怕的。”

感情这是九姑娘在私会情郎。

一行人没走几步,却又遇上了靖文侯府的姑娘,五姑娘与她家相熟,别了楚涟漪等人,与未来的小姑子携手看灯去了。

陆续地,六姑娘“巧遇”了新点的翰林官。其他姑娘相携去瑞宝斋选首饰去了,柳茜雪带着丫头去了一家古书铺子。只有楚涟漪眼睛盯在吃食上,不肯动。

“暗香,你去买个那枣泥盒子给我吃。”楚涟漪指着御街中段西廊下一个卖蒸糕的摊子道。

她闻着红枣的香味不肯走了。

“姑娘,谁知道这小摊子上的东西干不干净啊,当心吃坏了肚子,要吃这个,明日奴婢去冠生园帮你买可好?”冠生园是京城里最有名的糕点铺子。

“我哪里就有那般矜贵啊,我瞧着这枣泥盒子肯定好吃。”楚涟漪在府里吃不下东西,到了街上倒是看见什么都想吃。

“姑娘,可你刚才已经吃过一串核桃糖葫芦,一个曹家肉饼,一包李家辣油卤牛肉了。”暗香也出声帮衬疏影。

楚涟漪急了,提高了嗓门道,“暗香,你就去买一个吧,我想吃。”

楼下楚涟漪在娇声急喝暗香买枣泥盒子,那嗓音却传入了对面东楼上的一间包厢里。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