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草检察官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已经是九点半过后了。他走在扁柏围墙的小路上,呼吸着夜晚的空气。家中只有客厅的灯火亮着,里面传来电视的音乐声。没有小孩的检察官妻子,习惯从傍晚便一直开着电视。因为检察官不喜欢,家里并没有养猫狗。就像没有玩具的小孩一样,检察官的妻子只能与电视为伴。己过中年的她能够以妖艳低沉的嗓音哼着《河川长梳》评论老挝政局、熟知股票行情、精通职场内幕等,主要都是拜收看电视之赐。这些知识固然曾让检察官皱眉头,但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觉得电视其实也带给他们家庭安详。
“我回来了。”
检察官将公事包交给前来迎接的妻子说:“我吃了些寿司,帮我弄碗茶泡饭把”
一走进客厅,检察官就在榻榻米上躺成大字型地说:“好累呀。”
检察官的妻子静静地去泡茶。
似乎“我累了”已经成了丈夫的口头禅,一种他准备躺下来时的口号一样。这个习惯恐怕到他退休之前都不会改变吧。
“喂!”检察官仰躺着问。“你知道有个叫‘宇月悠一’的电视剧作家吗?”
“知道呀。”
“他是怎么样的作家?”
“什么怎么样?”
“就是说他的作品倾向呀。”
“这个嘛,应该说是幽暗感觉的东西比较多吧,不过他的作品还值得一看。”检察官的妻子因为丈夫口中突然提到电视剧作家的名字而被挑起了兴趣,她反问道:“那个作家怎么了吗?”
“没什么。”检察官一边打呵欠一边说。“我在办公室听到这个名字。”
“他很年轻,应该是现在当红的作家吧。去年也在艺术祭里领了什么奖,我记得作品名称好像是《野兽们》,是以战争孤儿的收客机构为背景的故事——”
她说到这里,检察官猛然坐了起来。检察官一脸严肃的表情吓到了妻子。
“你怎么了吗?”
“刚刚你说的事,”检察官说。“我想知道得清楚些。”
“可是都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就告诉我你记得的。”
“你的眼神好可怕哟!”检察官的妻子重新坐好说道。“感觉上我好像被审问一样。”
“你刚刚说战争孤儿怎么了?”
“他们被收容在收容所里。从四、五岁到十五、六岁的孩子,有男生也有女生。”
“这出戏没有主角吗?”
“有啊,是个女孩,应该是五、六岁吧……”
“那个女孩是不是引起什么案件呢?”
“没错,她杀死了收容所的所长,在所长的早餐下毒……”
“为什么?为什么那孩子会有毒药呢?”
“当然不是那女孩怀有杀意,而是该收容所的副所长要她将毒药放进所长的饭里,女孩只不过是听命行事。副所长凯觎所长的位置,想挪用收容所的经费好让自己过得更好。换句话说是为财杀人。”
“也就是说女孩是被那个男人所利用的罗?”
“没错。没有人会注意到凶手居然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之后副所长顺理成章成了所长。结果孩子们的伙食缩水,品质也降低了。一群骨瘦如材、只剩眼睛突出的孤儿和脑满肠肥的所长的优越生活形成强烈的对比。可是有一天其中一个孩子发现了真相。”
“于是所长被逮捕了,故事有圆满的结局吗?”
“才不是呢。孩子们尽管控诉所长的罪行,可是却没有人肯听他们说话,于是他们私下商量,决定无视于收容所的所规。这就是孩子们的计划,由一个年纪较大的男孩领导他们,他很有统驭能力,让整个收容所陷入混乱。”
检察官的妻子边回忆边叙述。在叙述的过程中,她的记忆一点一滴地复苏了。
收容所的所长被孩子们的态度搞得十分狼狈。他想瓦解孩子们的团结,可是不论用威胁恐吓还是怀柔政策都无法奏效。在冷笑和无言的抵抗中,他进退两难。结果他不知反省,反而恼羞成怒。
“不知感恩的家伙!”所长终于口出恶言。“你们都是被社会遗弃的废物,不过是被饲料养大的动物而己,根本就是无药可拯的野兽,还不好好想想,一群畜生!”
年长的男孩带头大叫:“没错,我们是野兽。但是有人想抢我们的饲料,那个人又算什么呢?难道不也是野兽吗?所长,如果你觉得我们是该遗弃的废物,那今晚就请你将毒药放进饲料里,我们会很高兴地吃掉。这么一来你也落得轻松,各位你们说对不对?”
所长咬牙瞪着孩子们的脸。
有一天来了一份通知,说是厚生大臣要来参观收容所。因为所长的政治手腕和绝佳的宣传伎俩,使得人们相信这是个模范的收容所。
所长大吃一惊,于是从所里技来几位孤儿代表要求停战一天,希望他们只要在当天装出对生活在这良好环境之中的感谢。
意外的是,这些孤儿代表答应他的要求。他们约定好的那一天来临了。
孩子们井然有序地站在收容所门口等待大臣的到来。所长安心了。眼看着大臣和相关人士的汽车开了过来,这时年长的男孩举起手,所有的孩子纷纷往收容所的畜栏飞奔而去。
畜栏里养了几头猪和兔子、鸡等小动物。他们全都冲进了畜栏。
自车上下来的大官们听见从畜栏传来异样的咆哮。所长的脸变得苍白。大官们一起走向声音的来源,不禁停下脚步。
那真是吓人的景象。孩子们脱去衣服,几乎是半裸的模样。他们全都四肢趴在地上,发出野兽般的叫声,在畜栏里四处爬行;有些孩子头上顶着烂掉的干草,有的将脸涂黑。他们浑身是泥、嘴里吃着草、用力抓着铁丝网怒吼,令人联想到是一群发了狂的人兽。
终于他们爬出畜栏,大臣一行人被这奇怪的团体包围着动弹不得。他们的目光充满恐惧,而收容所的职员也束手无策。
突然这群满地爬行的孩子之中,年长的男孩高喊着:“我们是野兽呀!”
而其他孩子则一起大声怒吼呼应,并叫嚣:“我们是畜生,吼……让我们回山上去,吼……我们不想被饲养……”
大臣一行人木然呆立地看着这一幕。周遭的怒吼声逐渐变小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类的哭泣声。是孩子们在哭泣,泪水从沾满泥巴的脸上滑落,滴湿了趴在地上的双手。有的孩子肩膀抽搐抖动,有的窝在地上呜咽痛哭……
“一个令人非常难过的故事。”检察官的妻子想起当时的情景说道。“只有那个不知道自己毒死所长的女孩笑兮兮地在地上爬着。”
“那个女孩最后怎么了?”
“嗯……这出戏到这里就结束了。最后是不知所措的大臣和所长的脸部特写——”
“我知道了。”检察官说。“好,先给我茶泡饭吧!”
检察官的妻子默默走进厨房。当时检察官并没有看见妻子被打断话时的不悦表情,因为剧情的内容与现实里的犯罪早己在他的思绪中重叠,让检察官定定地看着半空。
(宇月悠一没有忘记父亲的死。剧中的“小女孩”就是俊子。收容所的所长被毫不知情的小女孩给毒死了。为了满足副所长的野心,小女孩被当成工具利用了。俊子是否也是城崎达也的工具呢?)检察官将手撑在茶几上思索着。
(假如俊子的恶作剧是来自城崎的指示,那么宇月的父亲藤泽课长的死很明显地就是他杀了。电视剧《野兽们》就是从他的怒气中所产生的作品,也是他对那些操纵不幸的战争孤儿来满足个人野心的杀人者所下的挑战书吗?)但是检察官的推理遇到了阻碍。
(不知道城崎谋杀藤泽课长的动机为何?还有宇月是如何得知这个真相的?城崎死之前所看到的“那个女人”究竟在哪里?)其他的念头突然闪过检察官的思绪。
(小说家或剧作家常为了取材而四处走访,宇月当初想以战争孤儿为题写作时,是否曾到相关机构参观和这些孤儿直接交谈呢?因为取材的关系而和俊子联络上,于是从俊子口中得知城崎杀人的事。《野兽们》的构想就是这样子来的一吧?)太厉害了,检察官在心中大叫。明天无论如何得找到俊子才行……
“饭来了。”检察官的妻子端出餐盘说道。“海苔没了,只有茶泡饭。”
“这样就够了。”
检察官渐哩呼噜吃着茶泡饭。侦查上的进展似乎让他的心情好了许多。
“那个姓宇月的作家,”检察官妻子继续刚刚的话。“今天上报了耶。”
“报纸吗?”
“在电视节目栏,你看,就是这里!”
检察官的妻子摊开报纸放在丈夫面前。
检察官浏览着一小张大头照旁边的简短文章,在“来自工作室”的小标题下面写着(6),大概是连载的采访报导吧。
目前以新进剧作家活跃艺文界的宇月悠一,其工作室就位于滨町大雅庄的高级公寓里。既然是单身的当红作家,屋里应该不乏许多女性客人来访。记者抱着这样的想法打开房门一看,意外地发现屋子整理得干净清爽,酒柜摆满了洋酒。这些暂且不谈,记者首先请教的是目前的工作情形。
“现正埋首于一部大作。算是实验性的作品吧。主角是一个处于濒临崩溃状态的女性。手法上是采用许多独白、幻想的场面,对话相当少,而且是用画面来呈现主角的想法。”
题目呢?
“现代的扭曲吧。我十分反对现在已经不是战后了的说法。战争的伤痕至今还残存着,那不是经过二、三十年就会消失的,它会造成思想和生活的扭曲,有时还会让一个人的命运变得疯狂。就像宿命一样,今天我们仍背自着战争的阴影而活着。我想要描写的就是那个‘阴影’呀!”
清澄的眼眸燃烧着作者的意念。预计夏天完稿。明亮的工作室里充满了年轻作家的精力。
检察官的视线从报纸上抬起来时,他的妻子说:“明天晚上也会播放这个作者的作品,是和洋制药的电视剧场。其他还有大成药品时间,每天播出十五分钟的连续剧。隔壁邻居太太说她最喜欢看这个节目了……”
“怎么都是药商提供的节目。”检察官笑着说,之后突然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检察官的妻子吃惊地看着丈夫问道。“饭呢?”
“够了,我想到一些事情要查。”
检察官赶紧进了书房。假设宇月悠一是凶手的话,那么他作案的马钱子碱是从哪里来的?市面上并无贩售马钱子碱,所以不可能轻易买到。但是他帮药品公司的电视节目写剧本,他会不会因此能够轻易取得马钱子碱呢?
问题是一般药品公司会有这种剧毒吗?有时毒也能入药,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检察官几乎可说是一张白纸。
他翻开百科全书,找寻马钱子碱的项目。一长段的说明中,排满了细小的文字。检察官眯着眼睛阅读,在解说的最后一段里有了重大的发现。
为了促进末梢作用,少量的马钱子碱可以使肠道、子宫、膀胱等兴奋、促进收缩。换言之,少量使用不仅无毒,还能做为药用。
马钱子碱王要用途有:
(1)弱视、青光眼等视力障碍。
(2)血管麻痹造成的虚脱。
(3)心脏机能的障碍。
(4)消化不良,尤其是收缩不良。
(5)膀胱,尤其是括约肌的不完全麻痹。
(6)其他,神经的不完全麻痹。
但会造成排泄减缓的现象。如果连接使用造成药物屯积,则会引发中毒,有时也会让医生和病患大感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