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就看到了香烟铺。一个肥胖、红脸的老人坐在店里,露出百无聊赖的神情。检察官走上前时,心想好像有个说单口相声的人五官也长这样。
“欢迎光临!”老人大声招呼。
“一包和平烟。”检察官不禁被对方的热情感染了。
趁着老人找钱的时候,检察官将递过来的香烟点燃了。
“请问您知道以前住在这附近的城崎先生吗?”
“知道呀。”
“他家离这里很近吗?”
“没错。往天神庙的石阶路一直走,右边会有一片很高的石砌围墙,那里以前就是城崎先生的家,现在已经改建成公司宿舍。”
“事实上,”检察官换成正式的口吻说。“我想请教关于那位城崎先生的事,我听说您对这附近的事情很熟悉。”
“哪里哪里。”老人笑着露出一嘴白得发亮的牙齿,大概是假牙吧。然后出其不意地盯着检察官的脸说:“也就是说为了报上登的那个案件罗……”
“是的。”检察官递出名片。“我想尽可能详细知道城崎先生以前在这里的情况和他前妻当时死亡的情形。”
“辛苦你了。来,请这里坐下再说。”老人郑重地点头致意,并对屋里大喊:“喂,老太婆,送茶出来。”
检察官走进狭小的店里。一坐在上门处的阶梯口时,老人已经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检察官面前。检察官这才想起来,原来是跟谣曲家金马长得很像,而且老人还让他联想到古时候“隐居在大杂院里的耆老”。
这个明治时代出生的老人家吊然多闻,又擅于说故事。
切通町的坡道中央,住着一位姓宇野的男人,他在农林省服务了很长的时间,但不知道职位是什么。他的妻子叫夏江,两人育有一女。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给人小康之家的安定感。
宇野在办公室上班,因为脑溢血猝死是在昭和十四年的一月,那一天他的妻子夏江在家里收听大相扑春季赛的实况转播。当同事到家里通知噩耗时,体育记者正以兴奋的口吻报出号称不败的横纲双叶山落败了。夏江就在收音机传出的喧闹声中,听到丈夫的死讯。
不久宇野家的二楼贴出招租纸条,很快便有人来租房子,是个年轻男人。夏江对青年老实诚恳的态度颇有好感。那个年轻人自称是城崎达也,服务于东京中央商科大学的会计课。
隔天二楼的招租纸条便被撕掉了,自此窗口开始出现青年的身影。
“所以,”检察官比对了自己的纪录和老人说的往事后提问。“城崎先生一开始只是租屋的房客罗?”
“没错。固然宇野家自从先生过世后,也必须开始担心生活上的收支,但家里毕竟只剩母女两人,这种做法多少有些不太适当吧。”
香烟铺的老板正要接着往下说时,一位端着茶具的娇小老太太从里面出来向检察官点头致意。
“这是我们家老太婆。”老人介绍说道。“这一位是检察官。为了被杀害的城崎先生的事来这边调查,你可别到附近去大嘴巴乱说哟!”
“我知道啦。来,检察官,请用茶……”老太太送上茶后也坐在一旁。看来她对杀人案很有兴趣。
“说到哪了……”老人拿起茶杯润了一下喉咙,那动作就像唱谣曲的人一样。检察官随即想起离这不远的上野有传统剧场,老人或许常去那里听戏吧。
城崎达也是个好得没话说的房客,不喝酒也不抽烟,晚上晚睡是为了读书。他有时也帮真江的女儿温习功课,有时也会不厌其烦地听夏江唠叨抱怨。
他不只是房客,看起来就像是一家人。连外人都不免有这种印象,那或许也是夏江内心的希望吧。
她暗自勾画下半生的蓝图。城崎达也的存在,对她老年的人生依靠有着绝对的必要。
夏江将这个想法说出来是在这三个人围着餐桌庆祝女儿生日的一个晚上。没有喝酒的生日晚会很快便结束了。在收音机轻柔的音乐声中,夏江低喃般地吐露心声。
“这样子一起生活,我们早就没有将城崎先生当外人看。这孩子已经是女校的五年级生了,我希望城崎先生能够接纳我们。”
她话说到一半女儿便起身离开,女儿的脚步声在拉上纸门后便于走廊上停住了。夏江含笑地看着女儿离去。
“美佐子也很希望是城崎先生……”
站在走廊的女儿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城崎身处紧张的气氛中,断然拒绝说道:“我还不打算结婚,而且对未来还有些期待。我在乡下当过两年代课老师,打算取得正式的资格成为教育家,这就是我来东京的目的。虽然毕业了,却没有老师的缺,只好先在这所大学当职员。我目前正在准备中级职员的鉴定考。其实我最大的希望是有经费能够创校经营。我希望创立一个能够实现我对教育的梦想、能够自由经营的学校——我一定要创办一个有特色又优秀的学园!”
夏江不禁叹了一口气。男人的野心和女人小小的愿望,这之间的落差太大了。那一夜夏江听见女儿躲在被窝里的呜咽声。
“哭什么哭,真是丢脸!”她骂了女儿,但自己也流下一些眼泪。黎明时,她梦见了死去的丈夫。
城崎达也应召出征是在昭和十八年。夏江当时也哭了,女儿则咬着嘴唇铁着一张脸。
“你寄放在这里的东西我会好好保管的。”
夏江祈祷城崎能够平安归来,每天都上楼打扫。坐在人去楼空的房间时,她总觉得失魂落魄的。
随着战况的激烈,城崎音讯杳然。
“他还活着吗……”
对于夏江的疑问,女儿总是冷冷地反驳:“没有阵亡通知,就表示还活着。”
在飞机工厂工作的美佐子,皮肤变得十分粗糙,指甲上总是沾有油渍。夏江不忍正视那样的女儿。
昭和二十年三月九日,美佐子夜宿位于深川的工厂,但这并非出于自愿,而她过去也有过几次这种外宿。由于工厂承包飞机零件的制作,常常会有“上级”前来视察,因此工厂必然会设宴招待,负责陪酒的就是美佐子和其他几名被挑上的女工。基本上这项任务跟原来的工作毫无关系。结果那一晚的外宿夺去了美佐子的生命,或许这么说太夸张了,反正就是她被空袭警报惊醒时,东京己陷入一片火海。天空赤燃,热风爬过地面,眼前尽是火红的景象。当黎明到来时,夏江接获了女儿的死讯。
她只是坠入绝望的深渊,悲伤倒是没有太快袭来。夏江梳下眼泪是在她从美佐子的抽屉找到一张用纸包着城崎达也的照片时。她将照片供在佛龛上,一副认定城崎达也为国捐躯了。
(也许他们两人会在天国结合吧。)她平静地听着战争结束的报导。在战后的通货膨胀中,未亡人的家当逐渐缩减了,她经常跟邻居透露随时都可以死……
“就在这个时候,”香烟铺的老人接着说。“城崎先生悄悄地回来了。”
检察官看了一下笔记本说:“是昭和二十一年二月吧。”
“嗯,应该是那个时候没错。夏江原以为他死了,毕竟一个人过日子也开始觉得心慌,所以地当然很高兴罗。加上对方也是没有家庭的人,简直就像自己儿子生还一样地高兴……”
夏江靠在城崎怀里,这时她内心世界里有些部分开始崩溃了。那是过去堆积在她心中如石块般沉重的绝望、悲伤与愤恨。
“你不可以再走了,你要永远留在这个家里。”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夏江将脸埋在对方的腿上,双手顺着达也瘦弱的身躯往上抚摸,抱住了他的腰。那不是拥抱,而是死命抓着不放的姿势。在长年缺乏色彩的岁月里,夏江早己忘了自己是女人。当达也推开她的身体时,夏江掩面痛哭。
“你去娶个好女人,永远住在这里吧,就把这里当是你的家吧!”
没有人知道达也当初是怎么回应的。
他回到大学复职,跟过去一样做个老实的上班族后,夏江开始会笑了,一种充满女人味的笑声。石砌高墙的屋子,每天都充满了阳光。从二楼窗口看到的两人身影就像亲生母子一样和乐。
这样的夏江却突然过世了。人们或许觉得突然,但可能是战后粮食不足等情况,耗损了未亡人的身体吧。那时离达也生还刚好经过半年的时间。根据正式的遗书,那间房子赠与达也。
“死困是?”检察官打断老人的话提问。“夏江是病死的吗?”
“没错。”
“什么病?”
“嗯……我听说是心脏衰弱吧。”
“那是医生诊断的吗?”
“是的。也没什么好怀疑的,达也也出席了葬礼……”
没办法确定这一点,检察官有些失望。因为此时检察官闪过一个念头:夏江的死会不会是出于达也的计划呢?如今这段“过去”复仇未了?
可是这样的推理有些牵强。假设达也真的杀死了夏江,他也不会因此遭到任何人的怨恨。夏江没有其他亲人,唯一的女儿也早已经过世了。
“当时,”老人接着说。“甚至也有人调侃说会不会是夏江这把年纪了还跟年轻男人睡,太伤身体了,所以早死!”
“真有那种事吗?”
“很难说。至少我没见过。”
“城崎先生是在那之后结婚的吧?”
“没错,大约是一年半之后吧。那个婚姻还真像是城崎先生会做的事!”
老人似乎想起什么,突然笑了出来。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的老太太则站起来打开电灯。外面的天色明显转暗,没什么人行经的小巷已是夜幕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