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瑛胸前的衣襟被茶水打湿了大半,如今正值盛夏,外头的薄衫半湿之后也将里头的烟粉色襦裙衬的清晰无比。
薛怀见状则解下了自己的外衫,罩在了瑛瑛身上。
他不由分说地带着瑛瑛辞别了徐御史与宁氏,连午膳也顾不得用,便要赶回承恩侯府。
回程的车马之上,瑛瑛披着薛怀的外衫,鼻间充斥着一股淡淡的墨竹香味,心里很有几分惴惴不安。
眼瞧着身侧的薛怀摆着一副不苟言笑的肃冷模样,瑛瑛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夫君别生气。”
薛怀闻言便凝眸望向瑛瑛,将她裹着讨好的谨慎神色尽收眼底,心内的不忿此消彼长。
“我没有生气。”
他只是设想出了瑛瑛以往在薛府里的处境,路遇不平,而生出了几分气恼而已。
时人看重嫡庶之分,薛怀却不以为意。若要追根溯源,谁能笃定自己十八代往上的祖宗定然是嫡出。
只以嫡庶鉴人,而不以人的品性和才学来择优决断也是官场腐败之风的根源。
尤其是六部之位,多少王孙公子靠着出身越过寒门出身的庶士,在民生要务上尸位素餐、不做实事。
薛怀因瑛瑛在徐家受的委屈而联想到了乌烟瘴气的官场,整个人也不再似往日里那般清雅自许,只怒意凛凛地问:“这样的委屈,你受过多少?”
瑛瑛一愣,旋即便怔惘了一瞬,不知该如何作答。
倒是小桃气恼到了极点,也不顾什么奴才在主子跟前不得放肆的本分,便道:“只怕在大小姐和太太眼里,我们夫人就和端茶倒水的奴婢没有什么两样呢。”
“小桃。”瑛瑛剜了一眼身旁的小桃,不让她再说出更不堪的话语来。
虽则徐家的人待她不好,可这些委屈又何必要说给薛怀听?难道薛怀就把她当成薛家人了吗?不过是徒增笑料而已。
“我是庶女,母亲和长姐时常敦促教导我,有时因我太过愚笨而惹恼了她们,原也不是什么大事。”瑛瑛不去看薛怀隐露锋芒的眸光,只囫囵搪塞道。
薛怀听出了瑛瑛话语里的敷衍。
他并非不通人事,也明白如今这世道里娘家等于出嫁女子的倚仗,瑛瑛不愿把娘家的家丑往外宣扬。
短暂的愠怒之后,他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过分激动了些。
瑛瑛的家事归家事,官场之乱归官场之乱。
这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若他再义愤填膺下去,难保不会吓到瑛瑛。
她才受了一场磋磨,实是不该再担惊受怕下去。
回薛家的后半程路上,薛怀索性闭目养神,瑛瑛也暗地里松了口气。
薛怀所在的翰林院事务繁忙,批给薛怀的婚假也只有四日。
大婚后的第五日,薛怀便在寅时四刻起了身,他有意放轻了动作,可撩开珠帘往外间走去时还是不小心吵醒了熟睡的瑛瑛。
内寝里只点了一盏影影绰绰的烛火,瑛瑛睁着朦胧的杏眸去瞧长身玉立的薛怀,发觉他已穿戴一新,连官帽也妥帖地佩戴齐全,立时唬了一大跳。
“夫君这么早就要去上值吗?”瑛瑛透过轩窗瞧见了外边黑蒙蒙的天色,只有零星几缕曙光拨开云雾洒落进廊庑之中。
“嗯。”薛怀瞥了一眼仍睡眼惺忪的瑛瑛,出门前不忘叮嘱她:“再睡会儿吧,如今还早。”
瑛瑛见薛怀连早膳都顾不得用,已然迈着苍劲的步伐往松柏院外走去,与拨开浓雾的朝霞一前一后地行进,心里实在是讶异。
小桃与芳华、芳韵等人进屋伺候瑛瑛起身,她仔细地上了妆之后,将昨夜里挑着灯缝制好的护膝装在了红漆木匣子中,自往霁云院走去。
此时的霁云院只有三两个婆子起了身,正在四面开阔的霁云院浇灌着抽了条的嫩芽,瞥见瑛瑛的身影后,几个婆子惊讶着问:“夫人怎么这么早就来请安了,太太还没起身呢?”
瑛瑛赧然一笑,走到廊道下与婆子们轻声说道:“夫君起的早,我也不敢再贪睡。”
薛怀的勤勉阖府皆知,婆子们闻言也忍不住感叹道:“咱们世子爷历来如此,本以为娶了妻能偷上几日懒……”
婆子们的调笑声戛然而止,正屋内的杜嬷嬷已撩开帘子唤丫鬟进屋去伺候。
遥遥一见廊道上立着的窈窕佳人,杜嬷嬷慌忙让人去耳房内烧起银丝碳,并对瑛瑛道:“夫人快来耳房里坐坐,太太还未起身呢。”
瑛瑛笑着应道:“多谢嬷嬷体恤。”
不多时,宿在正屋内的薛敬川匆匆离去,庞氏便唤瑛瑛一同进屋用早膳。
瑛瑛却推辞着不肯落座,只在一旁殷勤地净了手,意欲服侍庞氏用膳。
“不必了,你只顾着好好养你的身子,早日给我添个大胖孙子就是了。”庞氏心情甚佳,瞥了眼瑛瑛羞窘的脸色后,促狭一笑道。
因庞氏这个婆母格外和蔼可亲,瑛瑛便也壮着胆子开口道:“翰林院怎得寅时就要上值,夫君连早膳也顾不得用呢。”
庞氏见瑛瑛一副忧心忡忡地为薛怀思量的模样,心下十分熨帖,便提点她道:“怀哥儿就是这样的性子,不论刮风下雨都要在寅时四刻便出门去上值。我也说过他几回,可他全当耳旁风。至于这用膳一说,他不重口腹之欲,忙起公务来更是时常顾不上用膳,往后你可得多用些心才是。”
至于该如何“用心”,则要瑛瑛自己去体悟。
早膳过后,庞世薇也赶来正屋向庞氏请安,正巧瑛瑛将自己亲手所做的护膝赠予了庞氏,引得庞氏笑意涟涟,将腕间的玉镯套在了瑛瑛的皓腕之上。
“你戴着玩吧。”庞氏道。
庞世薇在一旁如坐针毡,暗地里偷瞥了好几眼姿容明艳大方的瑛瑛,见她不仅生的清丽动人,陪着庞氏说话时更是像长了一对七窍玲珑心般将庞氏逗弄得频频发笑。
表嫂天还未亮便来给姑母请安,她就宿在姑母的碧纱橱里,却是姗姗来迟。
表嫂进门才几日就瞧出了庞氏阴雨天膝盖处会作痛的隐疾,紧赶慢赶地缝制了护膝,可她却对针线活一窍不通,从不曾给姑母做过什么小件儿。
庞世薇心间酸涩无比,脸颊处勾出几分薄雾般的惨白来。
庞氏见状便打发走了瑛瑛,只让人拿了她的名帖去请陆院首来给庞世薇看诊。
午间。
瑛瑛料理好了自己的嫁妆单子,并把长辈们赏赐给她的珍宝首饰们登记造册,钥匙也交付给了小桃。
四下无事之时,瑛瑛便领着芳华、芳韵等人去了小厨房,在厨娘的指点下,做了一碗酸梅冰饮子。
薛怀不重口腹之欲,长此以往便食欲不振,饭前若是能饮上一碗消暑的酸梅冰饮子,兴许能胃口大开。
日暮昏黄之时。
薛怀下了值,风尘仆仆地赶回松柏院后,便一头扎进了书房之中。
诗书和五经紧跟其后,两人神色各异,瞧着都有几分疲惫在。
瑛瑛便让芳华端了两碗酸梅冰饮子给他们,见他们一口饮下后,才将他们唤到正屋,细问了薛怀一日的用食。
“奴才们正要禀告给夫人听呢,今日世子爷只用了一小碗素面,连水也没喝上几口,长此以往地下去,爷的身子怎么受得住?”诗书哭丧着脸道。
瑛瑛闻言也蹙起了柳眉,对薛怀不顾忌自己身子的行径很有几分不满。
她可不愿意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
“难道是翰林院的差事太繁琐?夫君忙的没有时间用膳?”瑛瑛追问。
五经白着脸道:“官差上的事奴才们也不晓得,只知晓是去岁年底时发去江南的赈灾银子出了差错,世子爷气的不得了,下值回府的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瑛瑛沉思半晌,猜测应是赈灾的银子在环环下发的过程中被贪.官们昧去了大半,所以惹得薛怀如此气恼。
她不懂朝政之事,唯一能做的就是顾好自己夫君的身子。
“你们也累了一日了,快去歇歇吧。”瑛瑛让芳华赏了些碎银给诗书和五经,自个儿则赶去了小厨房,煮了一碗撒着虾皮的鸡丝凉面。
薛怀一日不曾进食,倒是不好再让他饮酸梅冰饮子,瑛瑛便将余下的饮子都赏给了厨娘们分食。
她卸下了鬓间的几支金钗,只着一件家常寝衣便走进了书房。
薛怀正在伏案查阅古籍,专心致志地连头都顾不上抬。
“夫君。”瑛瑛轻唤一声,将泛着香气的鸡丝凉面搁在了桌案之上。
薛怀抬头瞥了她一眼,言简意赅地说:“多谢。”便又钻入了书海之中。
瑛瑛无法,只好岿然不动地立在桌案前。
薛怀不动筷子,她就不走。
半晌,薛怀才放下了手里的古籍,迎上瑛瑛满是殷切的杏眸,便道:“你该去用晚膳了。”
瑛瑛仍是不动如山,眸光牢牢地攥着薛怀眼前的鸡丝凉面,里头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夫君饿着,妾身也不敢独饱。”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薛怀无可奈何地拿起筷箸,当着瑛瑛的面将这一整碗鸡丝凉面吃进了肚子里。
瑛瑛展颜一笑,还未曾说话的时候,薛怀却已从扶手椅里起了身,一径往书房外头走去。
瑛瑛不解其意。
眼瞧着瑛瑛立在原地不动,薛怀便回身疑惑地望向她:“走吧,一起去正屋用晚膳。”
成婚之后,薛怀每一日都陪着瑛瑛用晚膳,今日自然也没有例外。
瑛瑛:“……”
早知如此,她还煮什么鸡丝凉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