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听得"哥哥"二字,华妹双手掩耳,口出尖声,好似听到了猛鬼的名儿。众参谋满面讶异,还没来得及问话,翠杉便自行走了过来,掩嘴笑道:"老爷啊,大少爷是什么脾气,您又不是不知?要肯陪在咱们几个身边,太阳可要打西边出来了。"
崇卿脾气如何,伍定远将他拉拔长大,自也知晓。何劳外人多置一词?不去理会"翠杉",便问爱女道:"怎么了?哥哥又惹了什么事?"
华妹听得此言,便只低下头去,看她嘴角紧泯,大眼却已湿红了。伍定远一旁看着,已知家中必然有事,便拍着女儿的背,温言道:"女儿乖,有事尽管跟爹爹说,爹爹给你主持公道。"华妹眩然欲泣,偏又不肯说,只将小脑袋转了开,伍定远叹了口气,自知小女儿性情刚强,越见逼问,越是不说,无可奈何间,只得朝翠杉瞧去。
难得老爷有求于自己,翠杉自是眉开眼笑,她学着夫人的架子,拿出丝巾搧风,叹道:"老爷啊,您可不晓得呢,过年前哪,大少爷他啊,哎……居然离家出走了呢,整整拖到初五才回来,害得夫人到处找他,闹得府里鸡飞狗跳呢。"
伍定远大吃一惊,看儿子傍晚时与自己同入红螺寺,外观全无异状,岂料私下竟又闹出了事?
伍定远年岁已长,性格越见沉沉潜,当下深深吸了口气,将怒色掩去,自问女儿道:"告诉爹,究竟怎么回事?"
华妹扑到爹爹怀里,哭道:"哥哥好可恶!大家好端端地过年,他就是不回家,害得娘好担心他…鸣呜……呜呜……华妹还做了灯笼给他玩儿呢……"一旁翠杉听得此言,赶忙补上一句狠的:"是啊!是啊!要不是老爷您元宵要回来,我瞧啊,大少爷根本不想回家呢。"
听得女儿哭诉,伍定远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一旁翠杉还待要说,却见老爷深深吐纳,额角青筋高高怒起,神色有些不善,只吓得她掩上了嘴,再也不敢多言了。
"怎么会这样……"伍定远眯起了眼,仰望天边明月,这样问着自己。
崇卿虽非亲生,可孩提时却极为依恋定远。那时的小祟卿又害羞、又木讷,为了赢得爹爹欢心,他秉烛夜读、发愤练武,很有点听话懂事的样子。可十年下来,这孩子书读了,功夫也练了,性子却变得冷淡疏离,仿佛成了个陌生人。
大户人家的孩子要么上进读书,要么堕落纨绔,可崇卿却什么也不是。他一不上进、二不堕落,明明练了一身筋肉,却不愿入伍从军;问他是否想科考做官,偏又沉默以对,每日里早出晚归,却没人晓得他在忙些什么。父母逼问他日后有何打算,他便将自己反锁在房里,十天半月不出来。
不管定远怎么打骂,徒然气白了几茎头发,儿子却依然故我,毫无善状。
怪孩子……他独来独往,镇日里板着一张冰脸,看男人,他不耻,瞧女人,他不屑……像是同全天下人结上了深仇,他什么都不顺眼……
十年来兵马倥偬,一辈子的心血全投在正统军上,不免疏忽了家人。想起妻子不在身旁,儿子也不见踪影,伍定远目光黯淡,正要驮下背去,忽又醒起女儿还陪着自己,不禁露出一抹微笑,道:"小花花……你乖不乖啊?"
"爹啊……"小花花最懂事了,她食指抵腮,憨憨来答:"我最乖乖呀。"
伍定远哈哈大笑,烦恼一扫而空,当真是有女万事足了。
难得元宵,众人等候祈雨法会开始,便也松弛下来,各自闲聊、伍定远撇眼看去,只见翠杉有时转首,有时仰头,当真是眼波才动被人猜,风情万状;那燕烽则是涨红了脸,如同镖枪般立着,想来再过片刻,不免要自行倒毙。
伍定远微微一笑,便从怀中取出两张戏票,说道:"燕参谋,这儿有两张万福楼戏坊的票子,演着白朴的梧桐雨,你明日倘若有空,不妨过去瞧瞧。"
听得如此美差,众参谋自是大为艳羡。当时戏曲日益盛行,南方每有新唱腔,必至万福楼献艺,盛况空前,一座难求,京城里也只有大都督这般权势,方能轻而易举拿到戏票。眼见大都督赐票了,翠杉自是羞中带喜,一时低下头去,只等小赵云过来相约。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小赵云立正端形,大喊道:"天下万民吃不饱下的!穿不暖!犹在水深火热之中苦苦求生!属下便算狂妄十倍,却也不敢为此风花雪月之事!都督好意,燕烽不能收!"说着啪地一响,军靴并起,便将戏票双手奉还。
华妹目瞪口呆,众将自也看傻了眼,一旁岑焱叹道:"说得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苦差事还是交给我吧。"说着转向翠杉,幽幽问道:"听说万福楼龙蛇杂处,恐怕埋伏了怒匪细作,你们之中谁愿意与我假扮情侣,明日过去察看则个?"
翠杉眼中含泪,心中悲愤不已,正要答应,猛听一声暴吼响起。
"我去!"燕烽俊眼圆睁,凛然道:"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燕烽为国为民,莫说乔装女子,便算割袍断义,自残肢体!亦是心甘情愿!"哄堂大笑之中,翠杉早已鼓起了腮梆子,气得连话也说不出了。
伍定远看得连连摇头,他这几年做着月下老人,却总是事佰功半,他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个老大不小的,忙问女儿道:"你娟姨呢?今晚可曾出去玩了?"
大都督只有一个小姨子,便是娟儿了。看今晚是元宵夜,号称"金吾不禁",才子佳人若想暗中幽会,也为唯今夜是。是以娟儿若想早些嫁掉,今夜正是行情所在。
伍定远满心担忧,正等着女儿回答,忽见华妹与翠杉掩着小嘴直笑,好似娟儿又闹了什么惨案。伍定远忙道:"怎么?宋少主、祝少主都没来约她?"乍闻宋通明、祝康两位少主的大名,华妹嘻嘻笑道:"爹爹好笨呢,娟姨每回见了那两个家伙,掉头便跑呢。"
伍定远叹了口气,光阴荏苒,岁月蹉跎,小姨子益发年长了,却还在那儿挑三拣四。这几年为了娟儿的终身大事,伍定远与艳婷四下费心打听,逢得文武双全的英侠出现,必然成为爵爷府的座上宾。可不知怎么回事,每回玉面少侠一上桌,娟儿食欲必然大增,若不吃得杯盘狼藉,绝不罢休。
可怜少侠们心惊之下,自是一个个急急告退,不免急死了伍氏夫妇。
好容易骗来两个痴心汉,婚事却始终没个眉目,伍定远自是眉目深锁,低声道:"宋神刀威武、祝铁枪风流……可她全都不要……那她到底喜欢谁呢?"
听得爹爹问话,华妹却只嘻嘻一笑,她把大眼儿定在爹爹的国字脸上,轻轻眨了眨。
眼见女儿笑望自己,伍定远大吃一惊,忙喝道:"不许胡说!"正慌张间,华妹却是一脸讶异,奇道:"爹爹怎么啦?我什么都没说啊?"
月下老人自作多情,拿着红线作茧自缚,众人莫不低下头去,一个个强忍着笑。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伍定远自暴心事,不免面红耳赤,正想来个围魏救赵,棚外却有人来了,但见一颗大脑袋伸了出来,自望棚里一钻,嘿嘿冷笑道:"他妈的臭小……"
话还没说全,一柄枪已无声无息抵上那人的后脑袋,跟着腰眼一痛,更被匕首牢牢抵住,那莽汉睁眼急看,惊见一张国字脸瞪着自己,只吓得他趴倒在地,慌道:"伍爵爷!"
众人撇眼去望,却见一条大汉咧嘴苦笑,瞧那蠢熊蠢样,却是"山东少神刀"宋通明到来。
伍定远将眼色一使,众参谋便收起了家伙,宋通明逃过了死劫,忙爬了起来,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小弟粗话说得习惯了,爵爷多包涵……"
伍定远扫了他几眼,淡淡地道:"贤弟来此,是想找娟姑娘?"宋通明干笑道:"爵爷取笑我了,娟姑娘平日当我野狗也似,哪想同我上街溜达?"
听得野狗二字,伍定远忍不住责备道:"贤弟何故怨天尤人?你平日里多读书,少去窑子走动,娟姑娘自肯陪你了。"
众人见宋少主腰缠金带,衣装豪华,却显得老土风味十足,料来此人话不会说、饭不会吃,乃是专望床上钻的酒色狂。也难怪娟儿不愿同他出门了。
眼见宋通明一脸羞愧,低下头去,频频称是。伍定远叹了口气,便从怀里取了两张戏票,吩咐道:"这逗儿两张万福楼的戏票给你,演着墙头马上,你后日带着娟姑娘过去瞧瞧。"
宋通明喜出望外,忙躬身接票,朗声道:"谢姊夫赐票!"这声姊夫一出,用意自是着落在娟儿身上了。华妹挤牙弄眼,阿秀呜呜怪叫,众参谋却是大摇其头。想来一朵鲜花插上了牛粪,谁见了都可惜。
这宋通明早年时英风爽飒,正统朝创建后,曾与岭南赵任勇并称为"双帅",乃是赫赫有名的剿匪猛将,谁晓得从战场退下来后,竟成了个痴肥松懒的空大个,不值钱到这个地步。伍定远叹了口气,正等着宋老弟离去,却见这莽汉张头晃脑,兀在棚里四处张望。蹙眉便道:"娟姑娘不在这儿。你还想找谁?"宋通明干笑道:"没…没事…只是想顺便瞧瞧令郎在否。"
伍定远微微一奇,道:"你想找崇卿?"
宋通明吞了口唾沫,抓了抓脑袋,陪笑道:"也不是找他,只是刚巧路过……想投他喝杯酒、闲聊几句……"伍定远心下更奇,看崇卿性子冷得冰山也似,却不知何时与宋通明定了交?稍稍沉吟,便道:"你和崇卿有过节?"
大都督一语道破,宋通明登时慌了起来,忙道:"没有,没有……我哪里敢揍他,便看着您的面子上,我……我也一定手下容情……"
此言一出,不免说漏了嘴,眼见宋通明支支吾吾,伍定远叹了口气,将铁手挥了挥,叹道:"随你吧,有什么梁子便去解,别说我护短便成了。"天下父母心,谁不胳臂望内弯?伍定远却反其道而行,好似有意让儿子挨打,宋通明见他心情不悦,自也不敢多问,只慌不迭地告退了。
高炯一旁瞧着,附耳便道:"都督,让我派人盯着他吧。"伍定远摇头道:"不必了,小孩子打闹,不算什么。倒是崇卿脾气太冷,这宋通明如能挫挫他的锐气,我这做爹的求之不得。"话声未毕,一旁华妹却已凑过过来,忧声道:"爹,没用的,你别再让哥哥打架,到时他又把人打成重伤,娘会生气的……"
听得此言,众参谋相视而笑,伍定远则是面色萧索,伍定远自己神功盖世,那是不必说,可虎父无犬子,崇卿武艺高强,大有乃父之风,宋通明同他寻晦气,怕要给打得满地找牙了。阿秀一旁听着,忽道:"伍伯伯,你认得那个苏颖超么?"
三达传人大名一出,众参谋心下自是一凛,伍定远颔首道:"你也晓得他?"
阿秀笑道:"我当然知道他了。我看过他在五关擂台上比斗呢。"伍定远是魁星战五关的创制人,自也晓得苏颖超与哲尔丹相斗事迹,含笑便道:"这位苏君剑法高强,大有宁先生的风范,当今武林小一辈人物里,怕没人打得过他了。"话声才毕,却听阿秀嘻嘻笑道:"是吗?可是我叔叔说,如果崇卿哥哥找那个姓苏的比武,一定大获全胜呢。"
阿秀的叔叔便是杨绍奇,却不知他一个文弱书生,怎能比评起练家子的武功短长?伍定远眉心微蹙,料知阿秀信口雌黄,却拿了叔叔做挡箭牌,摇头便道:"阿秀,不许胡说。"
阿秀笑道:"我才没有胡说呢。我叔叔说伍伯伯是今日的天下第一,那姓苏的师父好像也是天下第一,可天下只有一个,哪来那么多第一?所以他说崇卿哥哥为了伍伯伯,早晚会与苏少侠打上一场呢。"
童言无忌,却也点出了心中之痛。近几年伍定远声名鹊起,战场奔波、江湖行走,天下莫不以真龙武神誉之。可大都督名气再响,早年却曾败于宁不凡之手,为此江湖上总有无数流言蜚语,都说"一代真龙"技不如人,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天下第一"。
伍定远是个谦冲的人,外界越以为他眼红虚名,他越是要避嫌,也是如此,尽管崇卿再三请命,他都不肯让儿子去打"魁星战五关",用意便是要他韬光养晦,尤其不可与苏颖超争锋。
爹爹用心深刻,儿女却毫不领情,听得华妹大声道:"爹!你比那姓宁的厉害,对不对?"伍定远眉心紧皱,摇头道:"不许胡说。宁大侠威震天下,岂是爹爹所能望其项背于万一?"
女儿满心期待,本盼爹爹答个诺字,岂料他又是满口谦卑之词?想起外人的种种讥讽,华妹忍不住愧了起来:"爹讨厌!爹讨厌!"阿秀着意配合,假意大愧:"爹虚伪!爹虚伪!"
伍定远生性谦冲,从来忌讳虚名出头。似他这般笃实性子,这"天下第一"的名气若能禅让,他必也推得一干二净。伍定远有些着恼,正要教训无知儿女,一旁巩志却也劝道:"都督,此地并非外人,都督就别再说客气话了,不然有损我正统军的士气。"
翠杉大声叫好,华妹鼓掌拍手,众人有志一同,就是盼大都督振作精神。伍定远便再木讷十倍,也晓得不该拂逆好意。他叹了口气,坦然道:"十多年前,我不如他,十多年后,大家没打过,所以嘛……"当即摇头一叹,道:"应该该还是他赢吧。"
眼见上司敬老尊贤,高炯便道:"都督,别和宁不凡比吧,这人早已退隐了,输赢都是死无对证。不如这样问:您若和那厮打斗,却是谁输谁赢?"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五百年。景泰时前有"天绝僧"火拼"九州剑王",后有"天下第一"对决"昆仑剑神",如今物换星移,江湖上的戏码已成了"真龙体"力抗"火贪刀",只是不同于昔时前辈,秦伍二人的打斗多在万军之中,双方不只武功较量,尚且得智计相佐,副将对决,足以时至今日,武林里尽管众说纷纭,但双方孰强孰弱,却未曾有个定论。
这话今夜已有人问过了,却是出自东厂房总管之口,其实不只这位大内总管好奇,普天下的武林人物也都想一探究竟:伍定远单打秦仲海,究竟谁输谁赢?
场中静了下来,秦仲海三字是忌讳,不能随意来提。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面露不豫之色,正要责备高炯,巩志却咳了一声,示意上司去瞧女儿。
伍定远回过头去,却见华妹怔怔瞧着自己,大大的眼中满是泪水,满是对父亲的担忧。
伍定远长年征战在外,爱女小小年纪,便要为父亲担上一份心事,伍定远心有愧疚,他伸手拉过了女儿,柔声道:"放心,爹爹打仗杀敌,为国尽忠,不会有事的。"华妹眼眶一红,吵镰道:"爹,人家每次担心你,娘就要华妹牢牢记得四个字,你知道那是什么?"
伍定远轻抚爱女的秀发,见她仰起了小小脸蛋,大声道:"爹爹!娘告诉华妹,她说您是天下第一!战场上不管多为难,您都会平平安安回来!对不对!对不对!您是天下第一!"说着埋首入怀,紧紧抱住爹爹,肩膀一吵粱抽地愧、众人见得父女情深,心中无不喟然。看华妹年纪幼小,每回想起爹爹犯险,艳婷必然以此相慰,无怪华妹心中坚信,他的父亲雄伟高大,举世再无第二人能及。
眼见伍定远低叹不已,高炯便来缓颊了:"小姐放心,其实你爹爹早已是天下第一,只是他性格谦冲,不愿自承而己。"
华妹转嗔为喜,眨眼道:"真的么?"高炯颔首道:"别人不晓得,咱们却清楚得紧。过去几年他与怒王对打,从来只有对方身受重伤,他自己却未掉过一根毫毛……"说着撇眼去看上司,笑道:"大都督,此事您总该承认了吧?"
耳听高炯说出了战场秘辛,众人莫不欢呼起来,华妹扑到了高炯身旁,凑嘴亲着他,喜道:"高叔叔最好了!华妹喜欢你呢!"
过去十年将帅对决,朝廷怒苍无论战况如何激烈,大都督必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反观秦仲海,要不给打得肋骨折断,再不被砍得浑身浴血,总是弄得逼体鳞伤,方得撤离战场。依此观之,伍定远艺承天山,号为真龙,确实胜过秦仲海许多。
众人目不转睛,全都军眼瞧望大都督,满是仰慕之色、伍定远却不自在了,只得道:"坦白说吧,要在招式上击败秦仲海,并不算什么难事,我伍定远能办到、宁不凡更加能办到。"
听得大都督又来谦逊,华妹做鬼脸,翠杉猛叹气,人人都不高兴了。高炯微笑道:"都督这话不对。秦仲海打不赢你,那是不必怀疑的。可此人武功非同小可,非但打通了阴阳六经,尚且身负不世勇力。宁不凡剑法再强,却已是风烛残年,要如何胜他得过?"
高炯不愧是断事官,自知朝廷里人言可畏。要知秦仲海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大都督若要胜他,便得胜得独门独家,绝不能让外人沾光。否则魔王本是纸老虎,人人得而诛之,正统军与之缠斗十年,却是何苦来哉?
眼见众人一脸期待,伍定远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拿起了阿秀带来的酒瓶,灌下一大口,道:"要拿宁秦二人相比,这两家各有所长。那智剑虽能寻敌破绽,可秦仲海的火贪九连斩猛力惊人,一刀快似一刀,论久战、论速战,论刀法的快准猛,均非智剑平八方所能好敌。"
大都督讲评起他人的长短处,果然头头是道。众将莫不颔首称是,均知世间武道进步神速,尤其那"开天大火轮"攻敌方圆几达一丈,足比剑神的八尺剑芒,宁不凡单以智剑抗敌,非败不可。
高炯含笑道:"正是如此。那秦仲海若与都督拼斗呢?战况又是如何?"眼见女儿满面殷切,众参谋也是连使眼色,伍定远自也不便说客气话了。他将酒水一口喝光,道:"秦仲海的功夫既快且准、又猛又重,走得是如雷如风的路子。可我伍定远没别的长处,就只目光比别人稍准些、气力比别人稍大些……说起拳头嘛……"
喀喀两声轻响,伍定远铁拳紧握,但见一股紫光慑目耀眼,自丹田散出,由小腹而至胸前、背后,终于披覆全身,宛若无形盔甲。在女儿的欢呼声中,听他淡淡说道:"非是伍某自夸。仲海若与我动手,三百招内必然负伤。大家若不想见生死,他便得自行退去。"
伍定远从来谦逊,虽只用了"稍准"、"稍快"这几字,却已点明了他的自信。
看秦仲海再准、再快、再猛,遇上了"一代真龙"的龙胎神骨,却也要甘拜下风。
大都督说完一席话,全身紫光终于消褪了,想来他的"披罗紫气"功力已达巅峰,当世无人可敌,一时间彩声四起,士气大振,岑焱更已叫嚣宣战:"都督,干脆把那厮引进京吧!他想刺杀皇上,咱们便来个瓮中捉鳖、关门抓贼,将他剁成肉酱肉泥,一次结果这场大战!"
怒王神出雇牖,岑焱却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正口沫横飞间,忽然背后给人拍了一下,只吓得岑焱飞身而起,尖叫道:"天呀!"
回头去看,背后却没有魔王,却是巩志来了。听他道:"翠杉姑娘,大都督还未曾用膳,你可否带小姐过去,为老爷端些素斋回来。"翠杉甚是机灵,自知下头的话听不得,忙道:"小姐,咱们去替老爷准备饭食。"难得可以孝敬爹爹,华妹自是喜孜孜的,那阿秀却不想走,奈何翠杉姊姊的小手颇有勇力,竟将他拖着走了。
眼看妇孺远走,巩志回顾众将,沉声道:"记得了,都督武功再高。尔等也不可轻敌,尤其千万牢牢记住,怒王不可激!无论是谁,若向他狂言挑衅。他必然应允所请。届时他真要不顾一切闯入北京,那可要天下大乱!"
行军打仗,一忌骄兵轻敌,一忌气馁胆丧,岑焱两个毛病全犯上了,难免惹人白眼。他苦笑两声,道:"这我就不懂了。这家伙既然打不过大都督,咱们又何必怕他?"
伍定远微微摇头,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想在招式上胜过他,不难。想打得他重伤吐血,也不难,可想要出手杀死他……"他叹了口气,道:"恐怕无人可以办到。"
众参谋久随都督出征,只见过秦仲海频施诡计,屡屡心战,却不曾听过这等怪事。高炯讶道:"没人杀得死他?这……莫非连幕滩不行么?"伍定远叹道:"别说我了。便算有宁不凡相助,我们也只能打退他,却没把握杀他。"
众人更惊讶了,看大都督这话前后矛盾,单一个伍定远便足以击败桑仲海,若有宁不凡援手,随时能将之击毙,怎反而碍手碍脚了?高炯蹙眉道:"都督,请恕末将鲁钝,您可否解释一番?"
伍定远叹道:"你们也许不知道,秦仲海在武学上属于心宗。"武林中有人走外家,有人练内功,却没听过这个"心宗",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无不军大了眼,伍定远解释道:"心宗指得便是人的信念,因信而成,故能远超凡俗。"众人讶道:"信念?这与打斗有何干系么?"
伍定远沉吟半响,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见远处佛殿梁柱高耸,甚见雄伟,便道:"来,你们瞧那佛殿大梁,离地少说三丈,寻常人没练过轻功,怎也跳不上去。可要有个人天性的不服输,他日也思、夜也想,就是梦想能一举跃上。于是这人早也跳、晚也跳,慢慢把心念合一,化作了志气,志气凝合,成了一种信仰。只要他的心念够坚毅,到得濒死前的一刻,上苍终会垂怜他,让他一举飞上青天,一次扑过高梁。"
众人听得"心宗"原是如此道理,无不大为骇然。伍定远又道:"人定胜天,因坚信而非凡,这就是秦仲海的练功法门,号称即心明了、自信而自在,似他这般练武路子,一旦性命濒危,心里生出死念,那神力之猛,气势之强,直可说是天下无双。"岑焱惊道:"天下无双?难不成比您的气力还大?"伍定远摇头道:"巩志打过潼关之战,你们不妨问问他。"
巩志自始至终不置一词,眼见众人一齐转头来望,只得依实道:"那年秦仲海为了抢救同伴,身陷潼关之中,浑身浴血,性命垂危。结果我亲眼见到,他身上明明缚着百来条钢索,却拉着八百名军士倒退行走。跟着以单臂之力推倒千斤铁门,便这样直闯而出。"
人身潜力无穷,一旦遇上性命危急、生死交关,往往能爆发神通,做到平时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没想竟有人以之为武功根基,创出了"心宗"之法。
高炯深深吸了口气,道:"这潼关之战如此惨烈,以前为何没人告诉咱们?"
巩志叹了口气,道:"该役中数十名武林高手不战而逃,战后羞愧无地,解甲归田,从此不敢再上战场。那宋通明便是其中之一。大伙儿给人家留点面子,就别外传出去了。"
众将面面相觑,一时满心惊骇,要知潼关铁门上头有道火焚痕迹,自左而右,烧过大门十数尺,本以为是走水失火,谁晓得其中竟有这段秘辛?也难怪大都督要隐瞒不说了,否则战士们来日心存恐惧,沙场上未战先怯,却要如何与强敌周旋?
岑焱颤声道:"老天爷……这家伙是……是打不死的么?"伍定远摇头道:"世上没有打不死的人,却有不死心的人。当年秦仲海以残废之躯,却爬上了万仞高峰,也是因为这个不死心。"
众人惊诧无语,高炯则是摇头苦笑,方知自己以管窥天,终究不知全貌。他怔怔思索"火贪刀"的来历,忽道:"都督,我曾听说九州剑王自断琵琶骨,莫非也是为了这个心宗么?"
伍定远颔首道:"正是如此。火贪刀不怕身子残,却怕志气废,昔年剑王曾与天山传人对决,他自知凡人再怎么锻造体魄,终究不能与这真龙之体抗拒,索性便自坏琵琶骨,置死地而后生,便给他走通了心宗这一条路了。"
一个人琵琶骨断裂,便再也使不出气力,形同残废。没想这火贪刀如此邪门,竟能从雇肱关乐缨功夫,当真是不入棺材不发威了。岑焱越想越怕,忙道:"都督,那厮武功如此古怪,咱们来日若遇上了他,该当如何?"
伍定远摇头道:"与他动手,切莫轻谈生死,更不可激怒他,此其一也。其二,设法拖垮他的气力,在招式芍庸过他,有机会就生擒,若无机会,那便尽量预备陷阱暗器,设法弄伤他,等他血流过多,体力不继,便会自行离去了。"岑焱苦笑道:"万一……万一他不走,那……那咱们……"伍定远道:"真到万不得已时,你们千万记住,定得一刀戳入他的心口,让他当场咽气死亡。千万别让他死撑着。"众人牙关微颤,自知武艺有限,见到怒王便没魂了,这刀哪里戳得中?不由慌道:"要是……要是咱们那刀戳歪了呢?"
伍定远摇头道:"那就逃吧。要是让他吊住了一口残气,身临绝境,化为死志,便如垂死猛兽反扑,最是凶险不过。"
众参谋面上变色,过去他们之所以忌惮秦仲海,纯是因为他善于智计撩拨,时时煽动百姓暴乱,却没想此人武功之高,竟也足与大都督好敌。如此看来,秦仲海只消抱定一死决心,时时能行剌皇上。岑焱发起抖来,颤声道:"不行了、不行了,这老小子要是冲进北京,非给他杀个几千人不可……快、决,咱们快戒严吧。别让他谋害皇上了……"
下属益发骇然,已有自乱阵脚之势,伍定远责备道:"你们别慌,我不是才说过么?这北京里有人镇得住秦仲海。没到最后关头,他不会闯进来的。"
先前房总管屡次出言相激,大都督便曾出言推搪,言道京城里有个神秘人物,足以镇住秦仲海,逼得他不敢入京决战。当时众人全以为那神秘人便是伍定远自己,如今听来,却似另有隐情。众将同声慌问:"都督,到底那人是谁啊?"
伍定远摇了摇头,道:"别问,此事不能说。"大都督这也不说,那也不说,众参谋想起皇上的安危,却要如何放心得下?纷纷慌道:"都督,非是我等不信您的言语,可那厮举止太过无常,万一他真已不顾一切,直闯京城而来,咱们却该如何抵御?"
属下们苦苦相劝,伍定远却仍一炕抬定,说道:"别怕,纵使他真的发狂了,他也不会行刺皇上,为此无益之事。"皇帝性命,岂同平常?高炯虽不想顶撞上司,仍不免啧地一声:"都督啊,非是属下杞人忧天,方今东宫无太子,皇上要是驾崩了,那这朝廷……"
高炯所言合情入理,此时八世子尚未议定,国家并无王储,今圣倘要了个万一,天下军马便如无头苍蝇,天大的好处在前,以秦仲海的赌徒性子,定然下手来玩这一局,怎能不加防备?
大都督秉性随和,日常事情少有主见,可一旦相信了什么,必然生出成见,外人绝难改变。耳听下属没住口地劝,伍定远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见焦胜还守在棚外,便将之召来,吩咐道:"守住左右,别让闲杂人等过来。"
眼见焦胜出棚去了,众人心下一凛,料知上司一会儿所言必属机密,绝不容外人探听。
一片寂静之中,此时棚内全是军中将士,华妹,阿秀,翠杉等人尚未回来,自也不怕机密外传。众将屏气凝神,伍定远也压低了嗓子,道:"你们谁来告诉我,怒苍山是为何创立的?"
这话再明白不过了,照朝廷所言,怒匪关山立寨,一为据地称王,二欲残民以逞,以遂其兽性私心。只是此刻商论密局,自不能拿这套官样文章照本宣科。燕烽沉吟半晌,低声道:"据我所知,秦仲海与朝廷仇深似海,他之所以造反,便是要杀死皇帝,血刃大仇。"
伍定远摇头道:"谬之极矣。什么血刃大仇?他和皇上有什么仇?他的爹娘是皇上杀得么?他的腿是皇上断得么?"一连串的题目开下,众人竟尔回答不出。燕烽讶道:"如此说来,秦仲海之所以造反,并非是为了私仇?"伍定远叹道:"说私仇、道公愤,岂不言重了?你们也许不晓得,秦家并非一般人家,他们曾有恩于咱们皇上,情义之深,永矢弗轩。"
此言一出,非只燕烽吃了一惊,余人也是满心骇然,巩志则是叹了口气。眼见众人都有不信之意,伍定远悠悠地道:"你们再仔细想想,怒苍山是谁创立的?"
众人尚未答话,巩志便道:"是秦霸先。"此言一出,高炯啊了一声,霎时恍然大悟,道:"难怪、难怪……果然是情深义重,永矢弗轩。"
高炯频频称是,燕烽却仍一头雾水,忙道:"秦霸先……秦霸先……这人创立怒苍,不就是为了反对前朝权臣江充么?这和咱们皇上有啥干系啊?"伍定远笑了笑,道:"你这话是倒果为因了。怒苍建寨,江充掌权,全是为了同一件事。"
燕烽讶道:"同一件事?这……属下不懂。"伍定远叹道:"江充权倾朝野,是异常。怒苍建寨,也是异常。这一切异象之所以生出,全是为了前朝皇帝的一个心结。"众人全都懂了,同声道:"您说得是咱们万岁爷!"
万岁爷三字说出,棚外恰有官员眷属路过,自是吓了一跳。伍定远微微苦笑,左右瞧了瞧,见得棚外已无行人,方才道:"其实景泰皇帝并不是暴君,他励精图治,雅擅文学,算是难得的好皇帝,可惜做人哪,就是不能有私心,一有私心,那就什么都完了。"他拿起酒瓶,咕噜噜地喝完,幽幽叹道:"为了这个私心,他不敢大公于天下,朝廷里更是派中有派、党中有党,可他还是睡不安枕,弄到最后,他连自家大巨也信不过了,他只相信自己,终于兵败如山倒,抑郁而终……"
回思前朝旧事,众将莫不暗暗感慨。看景泰朝三足鼎立,大臣时而拉帮结党,时而揣测上意,却原来一切乱象起源,全是因为景泰皇帝自己的私心。
岑焱破口痛骂:"如此昏君,合当该亡!看咱们正统朝无党无派、上下一心,哪里是景泰朝能比的?"正得意间,却见上司斜过眼来,嘴角微微芍语,岑焱见得老板的冷眼,不由咦了一声,还待要说,却给巩志拉到一旁了。
岑焱不敢再问了,燕烽却也听懂了道理,原来秦霸先之所以造反,却是为了让当今皇帝复辟。当下压低了嗓子,细声道:"都督,照此说来,这秦霸先也该算是皇上的忠臣了?"
伍定远深深叹了口气,道:"岂止忠臣而已?没有秦霸先,就没有正统朝。当年他为了与景泰皇帝周旋,闹得满门抄斩,他自己则背上千古骂名,成了百姓口中的反贼,至今尚且不得平反。"燕烽骇然道:"这么惨,我……我怎没听人提起过?"
伍定远微微苦笑:"谁想提?谁能提?你且想想,秦霸先虽说有恩于皇上,可朝廷能公然感念他的事功么?消息要是传扬出去,你以为百姓心里会怎么想?"
燕烽喃喃地道:"他们会觉得朝廷亏待了怒苍。"
伍定远低声道:"正是如此。自古君王薄恩寡义,翻脸如翻书,百姓们要是得知此事,定会以为皇上是个残忍君主。那怒苍坐稳了造反口实,每日里还能不洋洋洒洒、大作文章么?"
听得燕烽叹气不已,岑焱却道:"不对啊……咱们朝廷不提秦霸先,可怒苍怎也不提他的名字?他们的寨主既是皇上恩人,该当大肆宣扬才是啊,怎会绝口不提呢?"伍定远苦笑道:"你还是嫩啊。你且想想,秦霸先精忠报国,为天下死、为百姓死,一辈子不忘武英君恩。可秦仲海却向咱们皇上宣战,百姓们若是得知此事,他们会作何感想?"
岑焱心下一凛,却也看懂了道理。桑仲海誓言击溃正统朝,这正统皇帝却不是什么杀父仇人,而是他父亲终身维护的正统之君。依此观之,秦仲海已经背叛了乃父志向。他若借父之名指骂皇帝,朝廷自也可以讥笑他不忠不孝,让他成为百姓口里的不肖子。
秦霸先不宜平反,也不该平反,只消怒匪乱事一日不平,朝廷便不会宣扬他的事功,同样的道理,秦仲海便算再狂妄十倍,也不敢标榜他父亲的事迹。说来秦霸先便如一刀之两刃,杀敌不足八千,自伤倒有一万,既然谁都讨不了好处,双方索性三缄其口,对秦霸先的往事绝口不提,任其烟没于九泉之下。
点点碧血丹心,如泣如诉,说尽了忠臣义士的苦难,可怜秦霸先粉身碎骨,临到头来,却是儿子不孝、君王不义,至今身死数十载,依旧不见天日。魂若有灵,却要他九泉下如何瞑目?
听得这段秘辛,众将满心不忍,虽说秦霸先是大敌之父,却也忍不住为他叹息。
高炯叹道:"也难怪秦仲海不敢来刺杀皇上了,他若为此无耻之事,来日要如何面对父亲于地下?"
话声未毕,伍定远却摇了摇头,道:"错了,大大错了。秦仲海天生反骨,绝不在乎父亲是否见怪。他之所以不愿行剌阜帝,是担忧山寨分裂。"
想起陆弧瞻、青衣秀士等人的事迹,众将心下了然,均知这几位元老都是秦霸先的旧部,想来不管情势如何为难,他们也不愿背叛老寨主的遗忘。秦仲海若真执意刺杀皇上,山寨便要为之内哄。
棚里风声潇潇,一片肃静。众人听懂了道理,各自审度局面,高炯忽道:"都督,皇上可曾想过……要与秦仲海和解么?"
此言一出,众皆凛然,秦霸先与正统皇帝渊源极深,看在这位"征西大都督"的面子上,这场十年大战根本不该开打,双方只消各让一步,便能为天下消弭兵灾。
众将心中惴惴,无不眼望大都督,伍定远环顾众将,轻轻叹道:"也罢,我今日索性把话一次讲开。打从皇上归政的第一日,招安就没有停过。"
乍闻此间秘辛,众人莫不震动,方知朝廷与怒苍之间打得如火如荼,实则私下早已遣使和谈。高炯吞了口唾沫,道:"都督,皇上他……他开出了什么条件?"
伍定远叹了口气,道:"万岁爷是个念旧的人,他压根儿不想杀死秦仲海。他曾对我金口允诺,只消秦仲海答应招安,他非但要把武德侯的爵号赐还给他,远要拨给他十万兵马,让他坐镇山海关,永为我朝之左柱国。"
伍定远是右柱国,身拥爵号,若能让秦仲海接下左柱国,二虎并力后,这正统朝岂止固若金汤而已?怕还能北吞鞑靼,西灭瓦剌,为中原开拓千里疆界,耳听皇帝招安条件如此优渥,众将满心称羡,忙道:"他……他答应了么?"
伍定远苦笑道:"他要答应了。咱们还犯得着奔波么?"天大的美差掉下来,秦仲海居然弃若蔽履?众人骇然道:"连这个也不要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啊……"伍定远微微苦笑:"他想超越他的父亲……做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事。"
众人微微一凛,看秦霸先是反贼,秦仲海若要超越他,那又是什么局面?一片惶然间,众参谋啊了一声,纷纷发起抖来了。
岑焱吞了口唾沫,颤声道:"他……他想称帝……"
众人越想越觉得道理,秦仲海若非想当皇帝,怎会把天大的好处望外推?众参谋越想越慌,自是议论纷纷,伍定远却朝巩志瞧了一眼,两人一齐低下头去,嘴角浮起了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