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喷嘴

喷嘴发出的声音有如哨子,尖啸,凌厉。水烧开了,但他没有立即把水壶从炉子上取下来。房间里的饮水机坏了,他只好临时买了水壶和电炉。此时,他在泡茶,同时等待着费鸣。地上就放着程先生送给费鸣的那个盒子。他想,费鸣一定猜不出来,里面装的竟然是一把剪子。

费鸣这几天没在校长办公室上班,而是去了学校纪委。纪委书记是军人出身,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一条胳膊受过伤,可以摆动,但不能抬起来,此前在教育厅任副厅长。按巫桃的说法,葛道宏为了方便纪委书记尽快熟悉学校情况,就把费鸣派过去了。费鸣的主要工作,是帮助修订反腐、防腐的规章制度。纪委书记对费鸣说:“有腐败,就有反腐败。有了反腐败,就有了反反腐败,有必要用沙盘推演的方式,让人们知道这场战争的艰巨性。”于是纪委书记亲自上阵,由费鸣扮演腐败分子,二人进行实战演习:费鸣负隅顽抗,书记则负责攻克。这里面的分寸感很难把握:抵挡两下就缴械投降,书记会批评你只是应付差事;如果真的死扛到底,书记又会气得拍桌子打板凳。有一天,书记气坏了,骂他作为党员,良心都给狗吃了。费鸣嘀咕了一声,说自己还不是党员。书记随口就说:“这么说,你的良心狗都不吃?”费鸣喝了几杯茶,才把火气压住。过了一会,书记又问:“听说夫人不光在单位,在家里也是作威作福?知道人们怎么在背后议论的吗?母老虎!人们都叫她母老虎。”费鸣说,我现在是单身。书记说,是因为怕查离掉的吧?变相转移财产?费鸣有嘴说不出,都被训傻了,很担心自己绷不住,顺嘴一秃噜,说出不该说的话。毕竟,他在校长办公室知道很多事情。

巫桃正绘声绘色讲述,乔木先生开口了:“我看新来的书记挺好。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鸣儿平时站无站相,坐无坐相。说过多次,就是不改。这不,几天下来,他就像换了个人。”

巫桃说:“要我看,他们彼此都入戏太深。”

乔木先生说:“都是跟我学的,连戏都不会演。”

巫桃说:“鸣儿肯定想早点回办公室。”

乔木先生说:“我路过纪委办公室,看他们也不像他说的那样。他们还放唱片呢,《武松打虎》,好像是盖叫天唱的。”

巫桃说:“书记是个戏迷,让费鸣配合着唱,演老虎。”

乔木先生说:“他一句戏文不会唱,不演老虎演什么?”

他觉得,这是葛道宏故意安排的,为的是让费鸣来找他求职。而费鸣之所以把这些事情讲给乔木先生和巫桃,或许就是为了让他们转告他,他在纪委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想到研究院来。巫桃显然没有理解费鸣的意思。而对那位未曾谋面的纪委书记,我们的应物兄突然有了好感。好样的,要不是怕你栽跟头,我真想请你喝茅台。

这次,费鸣提前半个钟头到了。

敲门声很轻,很有礼貌。这就对了。你再等一会吧。那时候应物兄正在听程先生的一段录音,是关于人的头发的。他试图从那段话里找出程先生送费鸣剪子的意义。程先生说,中国古人极端重视人的毛发,对人的毛发进行了极为详尽的分类。《说文解字》收录了九千三百多个汉字,有五百四十个部首,关于人的毛发的部首就有五个。春秋时期,人们每日梳头,三天一洗头,但成人后不再剪发。头发的多少,被视为衡量一个人贤良的标准。孔子就是重发,长发飘逸,像Bob Dylan。但这段话与剪子有什么关系?好像没什么关系。

这次没有鹦鹉替他们缓解尴尬。他们是从茶叶谈起的。他照例问费鸣,是喝茶呢还是喝咖啡?

“您这里总是有最好的茶。”

“当然,要喝就喝最好的茶。”

他确实喜欢喝茶。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按照孔子的意思,中庸作为最高的仁德,人们已经很少有了。不过,这不要紧。只要你养成了喝茶的习惯,你就有可能具备这种仁德。儒道释三家,都喜欢茶,都与茶相通:茶与儒通在中庸,茶与道通在自然,茶与佛通在神合。

“应老师,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让我到研究院来。我也知道,程先生和葛校长也愿意让我过来。”

“程先生也想让你过来?听谁说的?”

“葛校长说的。葛校长与程先生通了电话。”

好心请你过来,你就是不过来。葛校长一说,你就过来了?但接下来,他听到了费鸣的牢骚:“我早就知道葛校长要用乔引娣,只是没有料到这么快就让我腾位子。靴子终于掉到了地板上。我对此没有怨言。我当然巴不得赶紧滚蛋。而且我打心眼里认为,小乔比我更合适。我观察过她的屁股,饱满,裤子绷得很紧,随时都可能绽开。葛校长喜欢从背后打量人。这样的屁股确实更容易让他感到愉快。当秘书的一个基本任务,不就是让领导保持身心愉快吗?”

“干吗捂着嘴巴?”

“有点牙疼。”

牙疼?那都是你刻峭寡合留下的毛病。此时费鸣还站着呢。他请费鸣坐下。费鸣把手夹在双膝之间,垂着头,茶杯也没动。他请费鸣喝茶,费鸣把茶杯端起来了,却仍然没有喝,而是问道:“还记得邓林那通话吗?邓林说得对。”

怎么能不记得呢?就因为那段话,他后来狠狠地批评过一次邓林。邓林读研时虽然不在他的门下,但曾选修过他的课,而且邓林后来能到栾庭玉身边工作,也多亏了他,所以他批评邓林,邓林是从来不敢回嘴的。

费鸣刚到校长办公室的时候,费鸣的哥哥费边曾请几个朋友到家里喝酒,以示庆祝。那天邓林刚好有事找他,他就把邓林带过去了。邓林那时候已经是栾庭玉副省长的秘书了。席间多喝了几口,邓林就借着酒劲乱说了一通,什么古今中外,秘书的座右铭都只有一句话,权力的中心就是真理的中心。邓林还用顺口溜的形式,用自嘲的方式,表达了秘书工作的要义:领导讲话,带头鼓掌;领导唱歌,调好音响;领导洗澡,搓背挠痒;领导泡妞,放哨站岗。多着呢,还有什么吹拉弹唱,打球照相,迎来送往,布置会场,等等。邓林说,这里面的任何一项都不能掉以轻心。

“我看你挺自由挺快乐的嘛。”他提醒邓林。

“快乐?当秘书,哀乐由人。欢喜是别人的,连悲哀都轮不到自己。费鸣,你应该感到高兴。因为你是男的。幸而为男,不然,床笫之辱也跑不掉的。”

“你说的那是些贪官。葛校长可是个学者。”费鸣说。

只见邓林摇晃着手指,又讲了一个故事,主角是哲学家萨特。萨特一只眼残疾,是个斜眼龙。萨特一生照相无数,绝大多数摄影师都愿意把他的两只眼睛尽收于镜头,他们觉得一只眼正视一只眼斜视,恰好能够体现萨特思想的精髓:有一种奇妙的洞见。但是有一次,一个摄影师在拍照的时候,巧妙地利用了萨特烟斗里飘出来的烟雾,让它挡住那只斜眼。萨特对这张照片很满意,向摄影师提出一个请求,能否多洗一张给他,他想寄给母亲。其实萨特并没有寄给母亲,因为他舍不得寄。那张照片一直挂在他的书桌正上方。

“看到了吧,连最有反省意识的哲学家都未能免俗,更不要说一个校长了。”邓林说这话的时候,人坐在沙发上,两只脚却跷在前面的椅背上。

应物兄把那只椅子抽走了。于是,邓林一下子从沙发上出溜了下来,摔了一跤。这一摔,邓林的酒就醒了大半,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使劲地点着头,还借着揉脸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这会,听费鸣提到那场谈话,他对费鸣说:“葛校长对你够好了。”

费鸣夹着双手,身子前倾,说:“应老师,我来告诉你,上次为什么会拒绝你。不是因为大著的事情。更何况你嘲讽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别人都没有跳出来,我为什么要跳出来?最不应该跳出来的是我。我之所以拒绝你,是因为我对儒学研究没兴趣。我感觉不到快乐。我不想把自己拴到这上面。其实,你的大著我早就看到了,比你看到的还早。你可能不相信,样书刚出来,我就在季宗慈那里看到了。后来我之所以跳出来,是要故意惹你生气。我知道你在筹备儒学院,也想到你会找我的。但我不想参加进来。至于我和那个女翻译家的关系,在此之前,我已经决定和她分手了。我是故意把那本书拿给她看的,然后正好借坡下驴。”

“这么说,你并没有真的生我的气?”

“没有,一点没有。你知道,我是个直肠子。”

“你是在安慰我吧?我虽不是故意的,但还是很不安。她是个好姑娘。”

“好个屁!瞧,她受不得一点委屈。受点委屈,就打击报复,不惜把自己给毁了,嫁给一个糟老头子。你那段文章,正好成了试金石。我得感谢你。”

“你们后来有联系吗?”

“其实她不愿结婚。她更认同季宗慈和艾伦的关系。”

“可她还是结了婚。”

“因为那个老头子已经快死了。她很快就会恢复自由身了。她后来与我联系过,想继续保持那种关系,但我拒绝了。因为我对她那个丈夫是尊重的。”

我对那个老人也是尊重的。我还陪着芸娘去拜访过他呢,因为他曾将芸娘的诗译成英文。当时他刚过完七十岁生日,拿着蛋糕请他们品尝,还把樱桃蘸了奶油分给他们。它像是去年剩下的,上面的奶油都变成酸奶了。在他的桌子上,有一本用镇纸压着的书稿。他正在修改自己早年翻译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并将修改过的诗稿发在自己的博客上。也没有提醒他一句,本来是传诵已久的经典译本,却被他越改越差。后来,我又登录过他的博客。他的博客上发过几张照片:他坐在轮椅上,迎着朝阳,那个女人站在他的旁边,身后的阴影拖得很长。

“你说,研究儒学不快乐。我可不能同意。《论语》首章首篇谈的都是快乐。学习的快乐,朋友来访的快乐,不被人理解也不气恼,照样快乐。”

费鸣不吭声了。

他对费鸣说:“我相信,你会感到快乐的。只有做有意义的事,我们才会感到快乐。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我们的目标是,在不远的将来能够成立一个儒学系,一个正式纳入学科招生计划的儒学系。这将开创中国人文学科的历史。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学科,我们的儒学研究便很难称为学术,非史学,非文学,亦非哲学,不伦不类。没有学科建制,我们就是孤魂野鬼,当然不快乐。如果成立一个儒学系,有自己的学科建制、自己的招生计划,那就会感到知行合一,事业有成,身心快乐。”

“您说,我听着呢。”

“第一步,就是成立一个儒学研究院。我们将制定出自己的学术规划,与海外相关机构建立合作机制。这里将成为儒学家的乐园,一个真正的学术中心。我们还将很快着手编写《〈论语〉通案》,对古今中外各家各派的《论语》研究,进行爬梳整理,纂要钩玄。它既面向过去,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总结;也面向未来,以期对儒学在全球化背景下的意义进行展望。对儒学史上那些里程碑式的人物,我们当然也不会放过,将调兵遣将,组织人马,为他们写传。儒学联合论坛也好,儒教中国也好,中国儒教也好,当代儒学也好,国际儒学联合会也好,国际耶儒对话组织也好,我们都可以联系,与他们进行深度合作。当然了,要成立这样一个儒学研究院,需要大把大把地投入。现在看来,钱不是问题。葛校长已经许诺,将投以重金。我们可能需要充分发挥想象力,才能把钱花出去。你不是写过剧本吗,我们可以组织人马重写《孔子传》,不比你写剧本赚得少。”

多天来,应物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孤守在逸夫楼的顶楼,在纸上写啊、画啊,弄的就是这个。他这会想,这些计划,有的我同程先生和葛道宏谈过,但大多数的计划,还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费鸣,听到这些宏伟蓝图,你难道不激动吗?怎么样?入伙吧!你的行政工作经验,正好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以后,我是不就该叫你应院长了。”

“这担子很重,我担不起来。”

“难道是乔木先生?”

“不不不。先生虽然精通儒学,但他却不喜欢被人称作儒学家。”

“莫非是姚鼐先生?”

“姚鼐先生?七十岁之后,他的任务就是玩。”

“难道是程济世先生?这么说,程先生真的要回国任职?他年事已高——”

“他的身体好着呢。而且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除了我,还有谁?”

“怎么,你有合适的人选要推荐?”

“前几天,我到金融学院送一份文件——”

没等费鸣说出那个家伙的名字,应物兄就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那个家伙如今在济州金融学院教公共课。他也是应物兄的弟子,天资聪颖。据说头大的人聪明,他的头就很大,外号就叫大头。他矮小的身材跟那颗硕大无朋的脑袋相比都有些不成比例了。幸亏脖子比较粗,不然还真顶不起来。他刚刚分期付款买了个小公寓,又弄了两尊佛像,还是从盗墓贼手里买的,经常盘腿坐在二手地毯上一动不动。干吗呢?参禅呢。一个参禅的人,怎么能指望得上呢?关键是懒。割一个痔疮,他就敢休养半年。

“还有一个人,你的老朋友——”

“你说的是伯庸吧?”

应物兄可以原谅费鸣,却无法原谅伯庸。伯庸也是乔木先生的弟子,如今最著名的身份是屈原研究专家,微信头像就是粽子。伯庸是其笔名,取自《离骚》的第一句话:“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伯庸有一个观点,就是研究一个人,一定要像儿子揣摩父亲或者像父亲关怀儿子那样充满爱心,也就是所谓的“理解之同情”。伯庸承认,细说起来,这个笔名确实有些占屈原便宜的嫌疑,但这不能怨他,只能怨学术界。他本想拿屈原儿子的名字做笔名呢,问题是屈原公子叫什么名字,学术界硬是给不出一个准确的说法。费鸣对应物兄进行攻击的时候,最大的盟友就是伯庸。伯庸也犯神经了,主动对号入座,认为应物兄在书中骂了他。应物兄曾在书中写到,有一个朋友,因为头发枯黄,所以总喜欢染发。多年的染发生涯使他的头发越来越细,越来越稀,接近汗毛了。后来这位朋友就开始脱发了,头发把浴缸下水口都堵死了。他曾对这位朋友开玩笑,说他的脑袋被卷入了沙漠化进程,而且不可逆转,接下来就是童山濯濯了。但奇怪的是,这位朋友后来竟然长出了新发。朋友告诉他,自己用了一个偏方,就是用生姜来刺激毛囊,以促使头发生长。具体的办法是,买来一堆生姜,切成姜片,用榨汁机榨出姜汁,倒入脸盆,再倒入温开水搅和,然后把脑袋伸到水里浸泡,一直泡到头皮发热为止。有好长一段时间,这位朋友不管走到哪里,口袋里都装着一块生姜,一看四周没人,赶紧掏出生姜在头皮上蹭蹭。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朋友说了谎,新长出的头发不是生姜蹭出来的,而是种上去的。原来植发已经成了世界潮流。意大利总理贝卢斯科尼的头发就是植上去的,很多政治家和演艺界明星都曾植发。贝克汉姆曾把辣妹维多利亚的头发移植到自己的头上以示恩爱。在贝克汉姆的带动下,男女互相植发渐成时髦。有些人甚至将自己的耻毛移植到脑袋上去。稍加观察就会发现,这位朋友新长出的头发出现了奇异的变化:原是直发,今是卷毛;原来灰白,现在乌黑;原本随风飘动,现在则呈匍匐之态。莫非他自给自足,也移植了自己的耻毛?人类学的研究表明,耻毛的作用,一是为了防尘,防止脏东西接近生殖器官,二是为了保暖,保护精子和卵子正常的生存温度。耻毛之所以叫耻毛,是因为耻毛和耻毛所覆盖的区域是羞于示人的。将羞于示人的东西,拿出来炫耀于人并当成一种美,这样的人心中还有“羞耻”二字吗?孟子说,“耻之于人大矣”,“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管子》将“礼、义、廉、耻”看成“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对,就是这段文字,伯庸认为写的就是他。掉头发的人多了去了,你主动对号入座,又算怎么回事?

对于书中个别注释不严谨的地方,伯庸一律称之为抄袭。伯庸说,学者抄袭比偷儿偷东西还要可恶。偷儿偷了东西,还生怕别人知道,学者呢,却要公开发表。什么叫不知羞耻?这就是喽。费鸣当初用来攻击他的炮弹,有很多都是伯庸提供的。他尤其不能容忍伯庸把他和娱乐人物相提并论。因为他的书卖得很好,有一段时间甚至爬上了销售排行榜,这引得伯庸大为恼火。有一天,他在学校碰见伯庸,伯庸斜坐在自行车上,脚踩着垃圾桶,保持着身子的平衡,然后勾着食指,示意他走过来。他不想让伯庸难堪,就走了过去。伯庸说:“我看了排行榜,有意思。排在你前头的是一个笑星的自传,排在你后头的是一个专演二奶的影视明星的写真集,说是卖书,其实是卖肉,卖的是秀乳、玉腿和翘臀。”伯庸声称自己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娱乐人物的知名度主要来自绯闻,而某些学者的知名度则主要来自丑闻。伯庸还称他应大师。

“他妈的,你才是大师呢。”

伯庸挤弄着他的小眼睛,说:“别急啊。那你说说该怎么称呼你呢?笑星?”

他正要发作,伯庸蹬了一脚垃圾桶,一溜烟地跑了。

费鸣怎么会向我推荐伯庸呢?这不是成心惹我生气吗?他压住那团火,对费鸣说:“你们虽然来往密切,但有些事情他也不可能告诉你。伯庸兄正办理调动手续呢,要调到济州师院去。他马上就要五子登科了。那边许诺给他一套房子,一个文化研究所所长的位子,当然还有票子,而且他又要结婚了,妻子是个寡妇,寡妇马上就要给他生儿子了。我们只能祝他好运。”

他认为,费鸣之所以提到伯庸,是在测试他是否记仇。如果我们要共事,这页必须翻过去。虽然我们当时都当了真,都动了情,都挂了彩。但接下来,他又听费鸣说道:“还有一个人,我觉得很合适。”

“只要你觉得合适,都可以说出来,我不怕浪费时间。”

费鸣竟然真的又提出一个人,是个女生,应物兄的第一个博士,现在已经分配到上海同济大学教书。此人对应物兄倒是崇拜至极,言听计从。如果他说公鸡会下蛋,她可能会说不仅会下蛋,运气好了还可以下个双黄蛋。如果他说砂锅能捣蒜,她肯定会说不仅捣得烂,而且还可以腌糖蒜。在她眼里,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但她的夸奖总是夸不到地方。由于抽烟过多,他的喉咙里总是有痰,嗓子眼里常常咕噜咕噜的,这本来是个毛病,她却不这样看。她觉得他的声音不仅好听,还象征着深沉。她曾对他说过:“知道您的声音为什么那么好听吗?您前世应该向寺庙里捐过一口钟。”他琢磨了一会,才知道她是夸他声如洪钟。这话说得他都不好意思了。由于长期伏案,他有些微微驼背,这本来是脊椎变形,在她眼里竟然也是美的。她认为那是一种道德之美,象征着谦恭,所谓谦谦君子,蔼蔼吉人。

这是研究院,这是儒学研究院,这是程济世先生挂帅的儒学研究院,我弄个吹鼓手放在身边,算是怎么回事?绝对不能。

“你就不要替别人考虑了。”他对费鸣说。

“应老师,您真的觉得,我比他们都合适?”

要我说实话吗?要不是葛道宏非要你来,要不是程先生也提到了你,要不是乔木先生也推荐了你,我怎么会用你呢?当然,这话他没有说。他心里是那么想的,嘴上却是这么讲的:“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非知人不能善其任,非善任不能谓知人。得人之道,在于识人。识人之道,在于观人。观人重在言与行,识人重在德与能。在很多方面,你都没有问题。有问题也是小问题。”

“请应老师批评指正。”

他扔给费鸣一支烟,又接着说:“如果说有问题,那也只是因为你是个直脾气。跟直脾气的人打交道不累。直脾气的人不玩那么多心眼。就是玩了心眼,我也能看出来。所以我首先选中的就是你。我知道你在校长办公室的主要任务是起草文件,偶尔还给葛校长开开车。革命工作当然不分贵贱,可是让一个博士去当一名司机,未免有点太屈才了。你要开的是宇宙飞船,我就不拉你入伙了。”

他注意到了费鸣表情的变化:刚才,因为尴尬和矜持,费鸣的眸子显得很深,现在突然变浅了,好像有点激动。事实上,他也被自己讲激动了。给自己点烟的时候,火苗分明已经从打火机里蹿了出来,可他还要连续击打多次,啪啪啪。烟点上之后,他竟然忘记松手了,火苗仍然燃烧着。在火苗的照耀下,他看到自己的虎口在跳动。

还有句话,他没有说出来:鸣儿,我已经准备好了,将自己的后半生献给儒学,献给研究院。这不是豪言壮语,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没有说出来,是怕吓着你。我是担心你会觉得配不上我应物兄啊。

“我只是个文人,做到洁身自好,就不错了。”

“这是什么话?做人只做到洁身,做文只做到自品,有什么意思?到头来,斗室七步星移,也枉为了一介文人。”

  1. [1]  鲍勃·迪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