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奇怪得很

奇怪得很,双林院士竟然知道,他们在运作程先生回济大任教一事。对于双林院士,葛道宏显然没有好感,称之为闷葫芦。葛道宏是这么说的:“也真是怪了,一个闷葫芦,竟然知道这事?他从哪知道的?”原来,葛道宏在与双林院士谈话的时候,顺便夸赞了一下济大的师资力量,说济大最近两年致力于引进人才。说了半天,双林院士回了一句话:“我知道,济世先生要来。”葛道宏吃了一惊,问他是从哪里听说的,双林院士却不吭声了。

“济世是谁啊?悬壶济世,是个医生?”小乔问。

如果是费鸣问出这样的话,葛道宏肯定会勃然大怒。费鸣说过,葛道宏对秘书的要求是,他知道的,你必须知道;他装作知道的,你也必须知道;他不知道的,问到你了,你也得知道一二。但眼下,葛道宏却表现出了少有的宽容。事实上,葛道宏好像还很愉快:不知道?OK,OK,我正好给你讲讲。于是,葛道宏说:“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天地啊,生民啊,绝学啊,某种意义上,他就是管这个的。”然后,葛道宏问,“应物兄,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吧?”

“确实如此。作为儒学大师,程济世先生就像张载所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牛人啊,”小乔说,“他也要来济大效力了?”

“为国效力!”葛道宏说,“小乔,费鸣就要去为他工作了。你是不是很羡慕?我是个念旧的人,所有在我身边工作过的人,我都会安排一个好去处的。你也好好干。”随后,葛道宏问他:“你是不是已经跟费鸣说过了?”

“他好像舍不得离开您。”

“你就告诉他,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他好。真是个小傻瓜。”

他想,葛道宏之所以没把小乔支走,就是要向他发出强烈的暗示:小乔正等着费鸣离开呢,你必须把费鸣给我搞走。他又听见葛道宏说:“你还可以告诉他,如果他真的喜欢这份工作,那么我可以成全他。我的一些讲话稿,还可以继续由他来写。我喜欢他的文笔。”

话题再次回到了双林院士。葛道宏问:“双林院士是不是从程济世先生那里听说的?他们认识吗?”

他们肯定互相知道,但是否认识,那就无法证实了。程济世先生与很多华裔科学家都是熟悉的,如果他们在一起讨论叶落归根的问题,那也不是不可能。而那些科学家与双林院士也应该是熟悉的。也就是说,双林院士知道这样的消息,并不令人吃惊。应物兄把这种可能告诉了葛道宏。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他没有说:乔木先生要是跟双林院士提起此事,那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葛道宏说:“所以,我们必须尽快与程先生见面。他到底什么时候回国讲学?如果他一时回不来,你应该去一趟美国。先办签证,随时可以走。”

“好的,我尽快办。”

“晚上一起吃饭?”

“不巧,前几天我与一个朋友约好了。”

“你呀!和丈人同桌共饮,是不是不自在?放不开?”

他没想到,葛道宏请的是乔木先生。他说:“我经常陪乔木先生吃饭的。”

“好吧,我就放你一马。其实呢,吃饭之事,最是费时劳神,尤其是陪贵宾吃饭。说是吃饭,其实是敬礼。”葛道宏说,“但又不能不去。今天做东的人是庭玉省长。庭玉省长要请的是双林院士。听说双林院士在济州,庭玉省长想代表省政府表达一下敬意。我同意把双林院士带过去。同时呢,栾庭玉又请乔木先生作陪。可谁能料到,双林院士竟然不辞而别了。情况汇报给庭玉省长,庭玉省长说,请双林院士本来就是个由头,本来就是想约母校的老师见个面,不要改期了。庭玉省长最近好像也在读儒学方面的书。你看,儒学热真是不得了。他问了我一个问题,有人称程济世先生为帝师,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怪了。这个问题,栾庭玉已经问过我了,我也解释了,现在怎么又问到葛道宏头上了?是我没有解释清楚吗?

哦?葛道宏是不是想借栾庭玉之口,从我这儿听到答案?看来,我送给葛道宏的书,他并没有看。那本书现在就放在葛道宏的书架上。那是程济世先生所著的《儒学新传统与中国现代性》。它本是用英文写成的,由应物兄译成了中文。感谢卡尔文,有些词句的翻译,他征求了卡尔文的意见。现在,他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书,直接翻到了《后记》,然后掏出手机拍照:

有人曾将先生誉为当代人类文明的先知,也有人把先生看成是帝师。对这两种称呼,先生都表示难以认同。先生开玩笑说,说他是先知,等于把他说成了鸭子,春江水暖鸭先知嘛。至于称他是帝师,则等于对中国社会已经发生的深刻变革视而不见。程先生说了,连孔子本人都没有当过帝师,只是一个“素王”,他又如何敢做帝师?

葛道宏的目光从书上移开,问道:“为什么有人称他为帝师呢?”

他解释说,这是因为程先生从儒家的观点,分析了明清两朝皇帝的得与失,着重分析了皇帝的师傅在给皇帝上课的时候,什么地方讲对了,什么地方讲错了。比如,万历皇帝的师傅张居正,从教学方法到教学思想,全搞错了。张居正曾拟定过一个“明君养成计划”,五点起床,先上两个小时的自习再吃饭,吃一个小时,八点钟接着学,一直学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两点接着学,一直学到掌灯时分。一年到头,只有三天假期:自己生日、父亲生日和大年初一。程先生说了,孔子要是看到张居正这套做法,肯定会气死的。看到这些文章,有人就说,程先生要是帝师就好了。也有人说,程先生不承认自己是帝师也是对的,因为他分明是帝师的帝师嘛。

“有道理。”葛道宏示意小乔也用手机把那段话拍了下来。

他接着说道,程先生多年之前就撰文说明,二十一世纪中国最重要的目标就是建立和谐社会。这个说法在西方影响甚大。西方学术界以此认为,中国后来提出的建立和谐社会的发展目标,就是受到了程先生的影响。不过,程先生所说的“和谐”,是真正的“和谐”,里面包含着张力,可控的张力。

“讲得好。”葛道宏说,又吩咐小乔把照片传给他,“我查了报纸,程先生每次回国,都有重要人物接见。”

“程先生说了,按孔子的说法,受接见的时候,应该表现得拘谨一点。他都忘了怎么才能表现得拘谨,为此而对自己有些不满。”

“程先生太可爱了,这说的可是心里话啊。”

葛道宏接下来的一句话,乍听上去有些不对劲,因为葛道宏提到了他连续批判了很多年的福山:“我敬佩他,他跟福山是一个级别的。只是,一个是替我们说话的,一个是替他们自己说话的。”

“他跟福山还不一样,因为他有两千多年的传统作为靠山。”

“这种感觉我也有。英雄所见略同。”葛道宏说。

“我已告诉程先生,儒学研究院开始筹备了,就等他来挂牌了。”

葛道宏整整衣领,摆摆领带,好像程先生已经到了门口,需要出去迎接。葛道宏说:“我很想早日当面向程先生请教。只是不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让北京和上海的高校给截和了。北京和上海高校的一些人,经常批判什么殖民主义、后殖民主义,可他们最喜欢搞的就是殖民主义和后殖民主义。从内地挖走了多少人,又截走了多少人?越是喜欢批判殖民主义的人,越喜欢搞殖民主义。打自己的脸,打得啪啪啪的,我们看着都疼,他们就不知道疼?”

小乔突然问道:“他肯定会回来的吧?可不能让别人给我们抢走了。”

葛道宏说:“所以,动手要快,免得被动。”

他连忙安慰他们:“我回国的时候,程先生送了我一幅字。您看了就知道,如果他回来,他的首选就是济州大学。”他拿出手机,调出那幅字的照片:

哀郢怀沙 骚人之心

“是孔夫子说的吗?”葛道宏问。

小乔立即委婉地说道:“这话跟孔夫子有点关系。”就是这句话,使他觉得小乔肚子里还是有墨水的。他就顺着小乔的话说:“这里的‘郢’指的是郢都,是楚国的首都。小乔说得对,这话跟孔夫子有关系,因为孔夫子到过这个地方。庄子也到过,墨子也到过,屈原在这里做过左徒,相当于现在的外交部长。《哀郢》和《怀沙》都是屈原的作品。这幅字的意思是说,屈原虽然多年流寓异地,但仍然不忘郢都。去国怀乡,程先生这是自比屈原。所以,只要他回国任教,他的首选肯定是济大。别人想抢也抢不走。”

小乔在跟栾庭玉的秘书邓林联系,看时间地点是否有变化。

葛道宏说:“等他回来了,我可以给国家教委打报告。只要政策允许,我愿意让贤。当然了,人家可能看不上这个位子。俗务嘛。”

他说:“我知道他,他只对做学问有兴趣。”

葛道宏说:“学术委员会主任的职务,我可以交出来。你是知道的,全国各高校学术委员会主任的职务都是校长兼任的,但是我愿意开这个先河!”

他说:“程先生说了,一个儒学研究院的院长,就够他当了。”

葛道宏说:“真正的大师啊。但我们也不能亏了人家。人家有任何要求,我们都要满足。只有人家没想到的,没有我们做不到的。”

邓林回过来电话,领导还在开会,吃饭地点没变,时间推迟半个钟头。

葛道宏对此显然也多有领教,说:“知道了。”

以应物兄对栾庭玉的了解,此时倒不一定在开会。栾庭玉有个好习惯,即便是朋友聚餐,事先也要做半个小时的功课,提前了解朋友们的动向:近来做了什么?发表过什么样的文章?到过哪些国家?老婆孩子都还好吧?这些材料都由邓林提供,并且打印成文,其作用类似于小抄。

但这突然多余出来的半个小时,却使我们的应物兄有点紧张。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接下来该说什么呢?我要不要告辞?

他没有想到,对葛道宏来说,这半个小时很快就塞满了。因为葛道宏提到了一个重大的主题:“咱们简单聊一下传统。”是程先生的书名撩起了葛道宏的谈兴,还是这个话题很适合用来打发时间?应物兄有点疑虑:半个钟头,谈传统?传统中的任何一个问题,任何一个细节,任何一个脚注,任何一个词,都不是一时半刻能说清楚的。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葛道宏已经开讲了。葛道宏说:“这些年来,经过反复思索,我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我们的传统是由三部分组成的:儒家传统,西方启蒙传统,还有我们的看家本领,也就是马列传统。一个良性的现代社会就取决于这三家传统的相互作用。如果取三家精华进行勾兑,想想看,那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社会形态。”

葛道宏以前就说过,而且不止一次。通常情况下,葛道宏接下来还会把这种社会形态比喻为美酒:“美酒都是勾兑出来的。真正的美酒,都是水的形状,火的内容,力量的源泉,团结的象征。”

要是勾兑不好呢?要是碰巧把不好的东西勾兑到一起呢?他想起师弟伯庸曾经这么说过。伯庸说这话时挤弄着他的小眼睛。那双眼睛本来就小,再那么一挤,“挤眉弄眼”这个词就不能成立了,因为只剩下了眉毛,没有了眼睛。

运气就那么坏?碰巧把不好的东西勾兑到了一起?

这是他的疑问,但这话他没说。他不愿意跟伯庸抬杠。

伯庸继续发表他的谬论:“退一步讲,精华和糟粕勾兑到一起也有问题。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朱和赤要是勾兑到一起,那就只能是全黑了。”

他承认伯庸脑袋瓜子好使。但是世上的事就是被这些聪明人搞坏的。人啊,要么太聪明,不够笨;要么小聪明,大笨蛋。他觉得,伯庸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在高校里触目可见,在历史上比比皆是。那是在乔木先生家里进行的讨论。问题是费鸣捎过来的。乔木先生愿意听他们讲,却不愿意掺和进来。伯庸说过之后,刚才逗狗的乔木先生才插了一段话:“汉代刘向说过,凶年饥岁,士糟粕不厌,而君之犬马有余谷粟。糟就糟吧。糟粕也有用处,可送给读书人充饥。”这当然是自嘲了。但接着,乔木先生脸一板,将伯庸训了一通,“听你的意思,马列主义也有糟粕?你好大的胆。”伯庸咕哝道:“我就是那么一说罢了。”乔木先生说:“该长大了,成熟了。长大的标志是憋得住尿,成熟的标志是憋得住话。”

乔木先生说话的时候,他有点走神了。一瞬间,他仿佛进入了人类历史的浩渺长夜。哦,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夜呼旦,所以产生了孔夫子。这是历史的必然性所在。有了孔夫子,那就应该倍加珍惜。

这会,他听见葛道宏说:“搞马列主义的,搞启蒙思想的,我这里有的是人才,甚至有点人才过剩。我缺的是什么?缺的就是程先生这样的儒学大师。我盼程先生,如久旱盼甘霖。三足鼎立,缺一足,大鼎倾矣。”

“我非常激动。”小乔双手摸着胸口。

对于小乔的激动,葛道宏显然认为那是情理之中的事:“不激动才怪呢!你听听也好,可以了解一下我的思想。”

这种“思想”当然不是葛道宏原创,只是因为葛道宏多次提起,很多人也就常把它与葛道宏的名字联系起来。有人称之为“宏论”,道宏之论;也有人称之为“道统”,道宏之传统。而他,应物兄,当然不会这样恭维葛道宏。他说不出口。他觉得,它是不是属于葛道宏的原创,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关键是它有没有道理。

当然有。

但儒家思想是很复杂的,千流万派。启蒙思想也不能一概而论。

小乔说:“我理解了,您的思想正是对葛任思想的继承和发展。”

葛道宏感慨道:“小乔,你能看出这一点,我很欣慰。当然了,年代不同了,与葛任相比,我肯定得有变化。葛氏一脉,前赴后继。”

小乔说:“我以前只知道葛校长出身名门。葛任先生的著作,能找到的我都读了。在中国现代史上,他是真正有原创思想的人。我以前只是朦胧地感觉到,您与葛任先生有联系,没想到您竟是他的后人。”

他再次发现,小乔非常聪明。你不是觉得那所谓的“宏论”并非葛道宏原创吗?瞧啊,小乔只是顺手搭了个桥,就把葛道宏的说法与葛任联系到了一起,使“宏论”具有了家族的背景,仿佛祖传秘方。

话题随后又落到费鸣身上。葛道宏是这么说的:“费鸣先去你那里干两年。两年后,如果他还想回来,那就跟小乔换个班。小乔,你愿意吗?”

小乔的回答很得体:“我愿意去,就怕费鸣不愿意回来。到时候,你们要替我做做工作啊。”

葛道宏说:“就这么定了。有句戏文唱得好,纵然你浑身是铁,又能捻几根钉?应物兄,我是怕你累着。如果你需要人手,到时候我把小乔也派去。”

小乔笑了,说:“司机已经接到乔先生了。我们这就送您下去?”

小乔替葛道宏围上围巾,然后他们三个人一起下楼。在电梯里,葛道宏告诉他一个消息:最近,学校将召开一个关于人才引进的会议,会上将宣布成立儒学研究院。别的研究院都挂在各个院系名下,但这个研究院,就不要挂在人文学院名下了,干脆与人文学院平级。这个问题,应物兄还从来没有想过。葛道宏说:“这样好,遇到难办的事,我可直接过问。”

“现在就宣布,是不是有点早?程先生毕竟还没有跟我们签约。”

“那我就从善如流了,晚几天再宣布。”

“会开完了,我再找费鸣谈谈。”

“你这个学生,还挺念旧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