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那两个月

那两个月,在季宗慈的安排下,应物兄接受了无数次采访。除了乌鲁木齐和拉萨,他跑遍了所有省会城市。北京和上海,他更是去了多次。香港也去了两次,一次是参加繁体字版的签约活动,一次是参加香港书展。季宗慈说,自己这样不惜血本,是因为珍惜友情,也是出于对他的感激。

“感激我什么呢?”

“感谢您对我和艾伦的关照。”

“别您啊您的。”

“好啊,我听您的。”

艾伦也用“您”来称呼他了。艾伦曾是济大一位哲学教授的情人,而那个哲学教授刚好是季宗慈攻读在职博士时的导师。季宗慈明知艾伦是导师的情人,但还是横刀夺爱了。亚里士多德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句名言到了季宗慈这里,有了新的发展:我爱导师,也爱真理,更爱导师的情人。作为季宗慈和那位教授共同的朋友,应物兄曾参与了调解工作。此事难度系数之大,何亚于饲养员说服猴王放弃一只母猴?饲养员手里有的是苹果、花生、瓜子、香蕉、桃子,必要时还可以从别的猴群里临时抓只母猴充数。应物兄呢,他只有一张嘴。

和哲学教授谈话的时候,应物兄有意把艾伦与季宗慈相识的时间提前了。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唤起那个哲学教授的负罪感。“是你把艾伦从季宗慈手上抢过来的,还是物归原主吧。”他对哲学教授说,“他们准备结婚了。你或许应该感谢季宗慈既往不咎。”

“不对呀,我爱上艾伦的时候,艾伦正在空窗期。”

“他们只是在赌气,看谁最先沉不住气。你知道的,师生恋,学校不允许的。”

哲学教授引经据典,强调没有师生恋哲学史和文学史都得改写。“我死了,他们想怎么搞都行。我可以把所有版权都留给他们。”哲学教授说。

“不知道吧?夫人已经有所察觉了。”

“吓唬我的吧?”

“不信,你现在就打电话问她。”

“我手头有个重大课题,课题完成之后,再跟她断掉,行吗?”

“还是关于斯宾诺莎那个课题?研究斯宾诺莎,你就应该向斯宾诺莎学习。斯宾诺莎经常囤积几筐土豆,三个月不出门。上次出门,姑娘们还穿着靴子呢,下次出门她们就露大腿了。你呢,一个月就带着艾伦出去了三次。”

“我再带着她上一次武当山,回来就断掉,行吗?”

“季宗慈说,他和艾伦可以陪着你和夫人一起去武当山。”

“我早就发现季宗慈不够朋友。他们毕业的时候,我照例要发表一个演讲。我刚说了一句‘亲爱的朋友们’,他就打断了我。他说,亚里士多德演讲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亲爱的朋友们,朋友是没有的’。亚里士多德说过那么多话,他就只记得这一句。算了算了,不说他了。”

事成之后,他曾多次劝季宗慈与艾伦赶紧结婚。好像只有他们结婚了,他才对得起哲学教授。但季宗慈和艾伦却不给他面子。对于他们没有结婚的原因,双方出示的版本有明显差异。季宗慈的版本是,他压根就不愿结婚,想结婚的是艾伦,女人嘛,天生就是家庭动物;艾伦提供的版本则是,既然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她为什么还要找死呢?季宗慈想早点结婚,不过是想用婚姻把她给套牢。根据他对季宗慈的了解,根据他对离过婚的男人的了解,他倾向于认为,季宗慈版本的真实性更大。为什么?因为季宗慈的版本是个哲学版本。季宗慈曾经引用康德的话说:“婚姻的意义就在于合法占有和利用对方的性官能。”这句话的具体出处,应物兄没有考证过,但他相信这应该是康德的原话,因为康德本人应该就是在这个理论指导下终身未娶的。就像发展了亚里士多德的理论那样,对于康德的理论季宗慈也有发展。季宗慈说:“但是,当你在合法利用对方性官能的时候,你所获得的只能是体制性阳痿。”

季宗慈不想阳痿,所以不愿结婚。

在出版界浸淫多年的季宗慈,与两岸三地的众多文化名人有着深入的交往。在季宗慈的安排下,应物兄和许多名人进行了对话。名人的出场费,当然都是季宗慈支付的。“几个碎银子罢了。”季宗慈劝他不要有心理负担。

如前所述,繁体字版出版之后,季宗慈带着应物兄参加过香港书展。那次他们在香港待了半个月。香港太潮了,应物兄全身都发霉了,大腿根都起了湿疹。那真是奇痒难耐,好像养了一窝跳蚤。搔破之后,问题更复杂了,好像除了养跳蚤,还顺带养了一窝蝎子。一天,在香港中环的陆羽茶室,季宗慈的书商朋友请他们喝茶。在座的有诗人北岛。肥硕的季宗慈和清癯的北岛待在一起很有喜剧效果。北岛翻着他的书,说自己就是“丧家犬”,有很多年都是对着镜子说中文,比孔子还惨。那里的茶叶都是存放十年以上的上等货,其中的普洱皇一斤需要六万港币。“喝的就是它。”季宗慈说。应物兄没喝出它有什么好,反而觉得它有一股子灰尘的味道。孔子当年厄于陈蔡,灰尘落到碗里,无法用来祭祀了,颜回就把它吃了。喝普洱皇,大概就是“拾尘”的现代版吧?应物兄喝了两杯,当天开始拉肚子。好人经不住三天拉,到了第三天,他已经没有力气爬上飞机舷梯了。好不容易上了飞机,他盖着两条毯子,浑身发抖,问季宗慈:“季胖子,你说我这是何苦来哉?”

“你很快就知道,我们没有白跑。”

果然,一大圈跑下来,再回到济州的时候,应物兄已经成了名人了,差不多成了一个公众人物,上街已经离不开墨镜了。一天,他去附近的华联商场另配变色墨镜,刚走出电梯,突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却想不起来那人是谁。更奇怪的是,那个人好像同时在不同的地方说话,有的配着音乐,有的配着掌声。这是怎么回事?他循声向前,来到了旁边的电器商场。接下来,他看到不同品牌的电视机同时开着,一个人正在里面讲话。

那个人竟是他自己!

他同时出现在不同的频道里。

在生活频道,他谈的是如何待人接物。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的门徒有子说,恭近于礼,远耻辱也。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穿着高领毛衣,地点是在电视台的演播厅。而在新闻频道里,他谈的则是凤凰岭上的慈恩寺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意义,那时他穿着唐装;而在购物频道里,他谈的则是建设精品购物一条街的必要性,那时候他穿着雨披,身边簇拥着舞狮队,一群相声演员和小品演员将他围在中心。他虽然不是考古学家,但他还是出现在一个考古现场,谈的是文物的发掘和保护在文化传承方面的意义。因为那次出土的是一艘宋代木船,里面的骨殖不像中国人,像是西亚人,所以他建议给那艘船起名叫“诺亚方舟”。他站在木船旁边,神情肃穆,活像个牧师。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电视里的自己。电视上的他显得年轻了许多。他身高一米七三——这是中国成年男人的平均身高,体重一百三十斤左右,显得瘦削。他额前总是横着几道深深的皱纹,可是聚光灯一打,皱纹好像就被抹平了,还胖了一圈,看上去富态多了,举手投足也显得更有风度。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在电台讽刺过心得和中天扬,说他们好像无所不知,就像是站在历史和现实、正剧和喜剧、传说和新闻、宗教与世俗的交会点上发言,就像同时踏入了几条河流。会不会也有人这么讽刺我呢?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

回到家,他上网搜索了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他二十多年前的文章都被人贴到了网上,那是关于李泽厚先生的著作《美的历程》的“读后感”,题目叫《人的觉醒》。那个时候,他刚读乔木先生的硕士,对儒家文化一点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楚文化中原始的氏族图腾和神话,认为那是华夏艺术想象力的源泉。他感兴趣的还有魏晋风度,它看起来很颓废,其实那是对生命的感喟,蕴藏着对生命的留恋。把文章贴到网上的这个人认为,他如今从事儒学研究,高度赞美儒家文化,岂不是对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背叛,对自我的背叛?背叛?哪有的事。我并没有背叛自己。再说了,在八十年代又有谁拥有一个真正的自我呢?那并不是真正的自我,那只是一种不管不顾的情绪,就像裸奔。

他的论文和著作中偶尔出现的病句、标点符号错误、注释不严谨,当然也逃脱不了人们的眼睛。他还看到了一张照片,是他开会时挖鼻孔掏耳屎的照片。还有一张照片上他牛仔裤的裤门没有拉上,露出了衬衣的衣角。

莫非这就是做名人的代价?他打电话向老朋友华学明诉苦。他们原来是筒子楼里的邻居,也是牌友和酒友。华学明的儿子还是他的干儿子。虽然华学明的妻子与乔姗姗闹翻了,有如天敌,甚至不能听到对方的名字,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和华学明的友谊。他们每次见面,都习惯骂自己的老婆,好像在替对方老婆出气,这使得他们的关系更加稳固。华学明当时在电话里安慰他:“没有被媒体伤害过的人,是不能算作名人的,你应该感到高兴。哥们也替你高兴。”

“学明兄,你不知道——”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高处不胜寒啊。

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一篇文章,题目叫《看,应物兄那张脸!》。文章后面显示了这篇文章的阅读次数。他已经是第九千零九个读者了。那是他第一次在别人笔下看到自己的形象。很快,他就猜出作者是谁了。是费鸣,只能是费鸣。费鸣首先也拿他的皱纹开玩笑。说他脸上最突出的特征,就是他前额的皱纹。皱纹很深,苍蝇落上去根本不需要撵,只需一抬眉,皱纹就可以把苍蝇挤成肉泥。

他曲肱而枕,摸了摸前额的皱纹。有那么深吗?没有嘛。他的祖父,他的父亲,前额都有这么深的皱纹。这是他们家族的徽记。在他的小学毕业照上,全班同学只有他的前额已有了抬头纹。后来,那浅浅的抬头纹就变成了真正的皱纹。费鸣,当你拿我的皱纹开玩笑的时候,你也在拿我的祖父和父亲开玩笑。

费鸣还说,他的脸大致可以分为两部分:眼睛往上,也就是大脑外面的那层皮,好像是七十来岁;眼睛往下,主要是指腮帮子和嘴巴,却是三十来岁。平均下来,刚好是五十来岁。

费鸣还说,即便在他演讲突然停顿下来的一刹那,你也能够从那张脸上看到一些过于复杂的情绪,那是由焦虑、疲惫、疯狂和渴望相互交织、相互渗透的情绪,那些情绪有如千足之虫的节足,密密地伸向了四面八方。

另起一行:“凡此种种,都加剧了我们应物兄面部表情的丰富性。”

面部表情的丰富性?什么意思?是说我有好几副面孔吗?还是暗示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费鸣,你这是骂人不带脏字啊。

接下来费鸣又写到,千万不要误认为这是拿应物兄的容貌开玩笑。实际上,他认为应先生的容貌要是再奇特一点的话,效果可能就更好了。综观人类思想史上那些大师,你会发现,他们没有几个是好看的。能够达到人类相貌平均值的,就已经是屈指可数了。而称得上漂亮的,更是凤毛麟角。美男子潘安不可能成为学者,最多只能成为二流的抒情诗人。孔子长得简直是奇形怪状。《史记》中说,孔子“生而首上圩顶”。头顶是中间低而四周高,像个盆地,像地震后形成的堰塞湖。至于老子,生下来就两耳垂肩。你又不是兔子,又不是毛驴,长那么长的耳朵干什么?法国的萨特,则天生斜眼。长相低于平均值,使得孔子、老子、萨特这些人,在青春期不至于太过招摇,性格当中容易发展出孤僻的一面,孤僻则会使他们趋于内向、内敛、内省,而内向、内敛、内省正是一个学者必不可少的品质。试想一下,如果孔子貌比潘安,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历史上或许就不会有儒家了,没有了儒家,中国还叫中国吗?跟那些大师相比,应物兄的容貌已经称得上英俊了。如果应物兄最后没能成为大师,那怨不得别人,只能怨他的父母没把他生成大师的样子。

一句话,都怨他妈没把他生得更丑。

应物兄想起,关于美男子潘安不可能成为一流学者的话,其实是他对费鸣说的,为的是嘲讽哲学系一个副教授,那个副教授长得有点像演员陈道明,说话阴阳怪气的。除了夏天,任何时候都穿着风衣,被称为“风衣男”。此人评职称时拿出来的著作竟然是自己的写真集,只是在每张照片旁边都写上一段话而已。那些话大都摘自经典作家的著作,但他却声称那就是他的“哲思”。此人自称一流学者。每当他要对什么社会现象发言的时候,通常都会这么说:“作为一流学者,我们有必要对这个问题发表真知灼见。”他当时对费鸣说,此人自认为是个美男子,但美男子潘安是不可能成为一流学者的。

我扔出去的砖头,现在被费鸣搬了起来,砸向了我的脚。

他顿感脚趾生疼,好像真的挨了一砖头,不由得向后跳了起来。

费鸣到底要说什么呢?他是不是想说,我的书是不能当真的,因为我的书中没有自我反省?他是不是想说,我在攻击别人之前,首先应该撒泡尿照照自己?哦,我不生气,我一点也不生气。你拿我的容貌跟孔子相比,跟老子相比,是我的无上荣耀。有一点,我以后会慢慢和你谈的,那就是孔子并不孤僻。喜欢和学生打成一片的人,怎么能叫孤僻呢?

对于费鸣的攻击,季宗慈反而认为是好事。“有赞的,有骂的,才能形成交锋。只有赞的,没有骂的,反而不好。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季宗慈满脸红光,就像打了鸡血,鼻头更是红得有如朝天椒。季宗慈甚至鼓动他到法院去告费鸣。他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但关于他要告费鸣的说法却传了出去。

有一天,他的老朋友郑树森,一个研究鲁迅的专家,过来找他,劝他不要告。郑树森说:“他的文章我都看了,有点不像话。他说,一个人有没有才学,不是由他的著作说了算,而是由他的知名度说了算。而一个人的知名度,至少有一多半来自他的丑闻。这话有点过了。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嘛。”

费鸣,你倒是给我说清楚,我到底有什么丑闻?

郑树森说:“别生气。当年鲁迅骂梁实秋是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够难听了吧?梁实秋告鲁迅了吗?没有。梁实秋后来也没有变成狗,后来过得比鲁迅还好。所以,你要消消气。”对于季宗慈所说的写文章反击,郑树森呷着茶,说:“倒也不妨试试。另取个笔名?”

这次谈话不久,他从巫桃那里得知,费鸣的母亲去世了。

他去参加了费鸣母亲的葬礼。费鸣的兄长费边是他老同学,如今是北京一个门户网站的副总,他理应前去表示慰问。在葬礼上,他流着泪和费边拥抱,也和费边身旁的费鸣拥抱。他本想拍拍费鸣的脸,但费鸣躲开了。

他对费鸣说:“保重,鸣儿。”

费鸣回答说:“谢了,应物兄。”

这天,乔木先生和姚鼐先生也去了。他要送两位先生回家的时候,两位先生都不让他送,要他留在这里,帮助费鸣把后事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