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完证儿,穆济生就下基层了,还是四个月。应笑每天上班、下班,好好生活。
在这期间,应笑科室的冯延已医生与叶默医生居然真的在一起了。应笑分析了下,可能是有次,他们二人合作项目,期间叶默做错事情,但冯延已主动地、默默地给叶默背了锅,由此叶默有了变化。
另外,连萧七七都又有了新的情况!!!对象还是初恋男友!!!
应笑其实一直知道萧七七同志初三就谈恋爱,可后来呢,学校老师、双方家长前行拆散了两个人,后来男孩子去美国读书,期间还有法国女友,今天夏天刚刚回国。两个人兜兜转转的,再见面,发现对方真不愧是初三那年能叫自己耽误学习失去理智全无的那个人……萧七七性子暴躁还带着些伶牙俐齿,男孩子性格沉稳却是一个冷面笑匠,两个人又搞到一起,双方父母惊掉下巴。而且,二人大有闪婚趋势……
…………
一直到七月,穆济生才重回医院,二人开始筹备婚礼。
应笑发现,人的想法真是一个怪东西。
之前,应笑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要小孩子。可是呢,一年不到,她竟然有一点动摇了。不过呢,她并没有与穆济生说,想一个人好好思考、好好决定,不受影响。
这一方面因为应笑工作上面十分顺利,另一方面,也与患者们有些关系。
最重要是其中两个人。
第一个,是穆济生前年某一个小患者的妈妈。
当时,孩子情况非常糟糕。无法吃奶,而更重要的是,无法消化,胃肠没有消化功能,连鼻饲都无法进行,活不了,何况,还伴随着很严重的脑出血。穆济生建议放弃,然而妈妈一直痛苦、一直犹豫。亲戚朋友一齐劝,最后,当妈妈终于哭着同意放弃时,为了安慰,穆济生甚至说了一句与身份并不相符的话,他说:“我用我的人格保证,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妈妈没有直接拔管,而是寻了一家临终关怀的机构——在那儿,宝宝静静等待死亡。可是呢,那位妈妈一直抱着孩子,24小时地抱在怀里,一会儿试试喂奶,一会儿又试试喂奶,而后,到第三天,奇迹竟然出现了,宝宝吸着妈妈乳房,竟喝下去了一点点奶!妈妈抱着她的宝宝又冲回了云京三院,可穆济生说还是没用——宝宝依然没有消化功能。
结果,谁都没有想到,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第四天,宝宝竟然排出来了一点儿绿色的便便!他可以消化了。
之后,妈妈卖了云京的房子,带着那个小宝宝去美国做康复了——在康复的这个领域,美国依然是最先进的。两年后,每个看过刚出生时脑核磁片的医生都说,他创造了一个奇迹,如此重的脑出血竟然可以康复至此——不管是中国的医生还是美国的医生。
应笑其实始终觉得她的选择并不理性,不是人人都有奇迹。可是,这样想的同时,应笑也有一些纳闷:究竟是为什么,一个人能如此地爱另一个人呢?如此地爱另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第二个呢,同样是穆济生前年某一个小患者的妈妈。
当时小宝宝出生之后整个状态都不对劲。穆济生经验丰富,一眼发现这个孩子带着毒瘾。穆济生将患者妈妈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逼问之下,患者妈妈终于承认自己吸食某种毒品。她是一个妓女,14的时候父母双亡,亲戚们逼年幼的她跟着某个同村姐姐去大城市卖淫、挣钱,而她呢,被姐妹们拐带得也喝酒、吸毒,没有希望——要知道,那种地方,大量女人卖淫原因其实就是买毒品,人一旦沾上毒品,就再也没有正常生活了。
她的情况比较特殊。等发现了怀孕之时,孩子已经蛮大的了。那时一个姐妹想要孩子,说,她们生意在名校外,客人都是大学生,她愿意花五千块钱买下对方这个孩子,孩子妈妈也同意了。结果呢,一生下来就有毒瘾。穆济生很耐心地帮小宝宝戒掉毒瘾——一开始给一定量药,而后逐渐减量再减量。毒品宝宝性格很差,应激、不安,哭嚎不止,可护士们也很耐心。
最后宝宝出院之时,穆济生说:“你……戒了吧,回归正常生活吧。好不容易这个孩子才戒掉了那种东西,不要再让他碰到了。他是无辜的。”当时妈妈没有说话。
穆济生和应笑以为妈妈、宝宝不会好了。可没想到,七月中旬的时候,申请完了正高职称一起出来散步逛街的穆济生与应笑竟然在大街上碰到了她——此时,距离宝宝治愈出院已经过了两年半了。
他们惊讶地发现,妈妈状态好了很多。她舍不得这个孩子,并没有卖掉小姐妹。她还说,小宝宝出院之后她拜托了别人照顾,自己则去戒毒所了。这一年多,她无数次想要复吸,但一想到奶粉钱、尿裤钱,她都忍住了——她若复吸孩子会死,而她自己是她知道的唯一一个戒掉了的。
应笑当时是很震撼的。她听说过“戒毒”多难,吸毒的人终生都在戒毒复吸戒毒复吸的循环中。
她忍不住想:为什么,一个人能如此地爱另一个人呢?爱到能戒掉毒品?
这样的事一多,渐渐地,应笑就有一点儿想体会体会另种人生——如此地爱另一个人,对于爱、对于人、对于世界都有一些新的感受,同时,为了他/她,努力上班、努力工作,为了给他/她做出榜样,为了陪他/她更长时间,不再熬夜,好好锻炼,也不总吃垃圾食品。当然,这也势必会伴随着很多很多负面东西,比如金钱的付出、时间的付出。
每个人选择生孩子的理由都不同。刘半夏是为了陪伴,张小溪是为了羁绊,孙红是为了姓氏,薛惠惠是为了血缘,林春是为了养老,石玉是为了面子,李梦鹏是为了“正常”“圆满”,邓银河是为了拯救,冬辉是为了爱情,夏笛歌是为了,欧阳玲是为了父母,赵鹤是为了公司、凤三是为了治病……每个人选择不生孩子的理由也都不同。有人为了工作、事业,有人为了兴趣爱好,有人为了无拘无束,有人为了轻松快乐,有人为了风险规避,也有人……
应笑觉得,她自己现在,可能是为了“成长”——内心的成长。她不指望她的小孩可以回报她什么,她只是想体会一下另种人生,得到一些新的成长。事实上,父母们付出、收获也不可能成正比,甚至说,“想要收获弥补付出”的想法是很危险的,对自己、对小孩都非常不好。
不过应笑没跟穆济生说。
这是一个重大抉择,她不希望仓促决定。
…………
后来,7月末时,穆济生升了正高,又是破格。他就只有本科学历,结果破格再破格,三十二三就升了正高,全院的人都被shock了。
科研强,好几篇CNS(《Cell》《Nature》《Science》),其中还有CNS的正刊,医疗也强,打破过全国记录,让中国的新生儿科前进到了22周+4。而且,还在筹备中国自己的胆红素值数据库,目前已经初具规模,一路奔领军人物去了。
云京市的政府部门也请穆济生当了顾问。
第一次开会时,穆济生提出了几个建议。
第一个是夫妻同休产假,可以是三个月。
穆济生说:“首先,夫妻一起照顾婴儿非常重要。有研究表明,开始的bonding time会为男性承担责任打下基础,对孩子好,也对妈妈好。我其实不非常主张妈妈、婆婆照顾婴儿。能请月嫂的是少数,妈妈、婆婆才是主流,但是……很多时候,妈妈、婆婆承担的是婴儿父亲的角色,整个社会好像都默认,只要再有一个女性,就不需要那个男性了。而且,非常多的产后抑郁跟这‘惯例’并不可分——照顾孩子并不困难,都只是体力活儿,困难的是人际关系。小夫妻俩大多事情可以协商可以解决,但是老人一掺和,味道可能就全变了。另外,只有女性休产假,男性却不休,对于女性应聘工作、申请晋升都极为不利,我们需要保障女性的工作和升职机会。不一定像西方一样必须招聘多少女性,但至少提供公平竞争的机会。一味延长女性产假不是好的解决之道。”
对方用笔一一记下。
第二个提议是,鼓励并且规范婴儿托管机构。
穆济生说:“三个月后,婴儿可以被送去托管机构,发达国家大多如此。小孩子们睡觉很多,基本上,7点回家,喝点儿奶,玩会儿,7点半就可以睡觉了,父母不会太忙太累。但是,托管机构的安全、从业人员的资质,这些都要严格把关。不光是准入方面,同时还有监管方面。我考察过几家机构,目前,从业人员其实对于医疗知识十分缺乏。三甲医院的儿科可以做些定期培训。”
对方又记。
第三个提议是,给予一定经济补偿。
穆济生说:“可以参考西方国家,小孩上托管机构的部分费用可以免税,美国叫作Dependent Care FSA,每一年有5000美元Day Care的费用无需交税。还有Child Tax Credit,儿童税收减免,收入越低额度越高,家庭收入在15万以下的,每个小孩有3000美元的额度无需交税,6岁以下是3600,最多申报两个小孩。降低孩子养育成本。”
“嗯……”其实对方也都知道。
晚上,当穆济生对应笑讲述他们这次开会的过程时,应笑跪在大床上面跳了跳,说:“还有解决996呀!云京可是996重灾区!个个都是工作狗!”
她说:“父母双双996,这根本是不现实的!谁接孩子?谁带孩子?现在,很多女性只能选择事少钱也少的工作——男人们都不愿意,女人们只能妥协。经济地位超不对等的!可是,家庭就是小社会,你有钱和你没钱,整个世界都不一样!所以现在,越来越多的女孩子开始追求个人事业,那就只有不生孩子了。”
顿顿,她又说:“而且,绝大部分的996那都是啥啊。根本不是公司真的就有那么多活儿,而是狗屁领导非要占满你的时间!比如领导应该决定一个方案,可他们非说……”应笑装着领导样子,拿腔拿调的,“你们把两个方案都做出来我比较比较!这不是做两个扔一个吗?”
穆济生笑了。
“再比如啊,”应笑又说,“领导说了一个方向,你做完啦,可领导的领导说咱们现在换个方向!或者突然又有兄弟部门的领导说,咱们现在换个方向!哗,白做了!可为什么永远都要你都做完了他们才看到啊,神经病呢!再或者,你火急火燎地干完了,领导不看!或者客户不看!下班之前瞅一眼,说,这样改这样改,明天早上我要看到新的版本!有病!就是默认你能加班!还有一堆公司都搞什么,一个项目两组竞争,谁做得好谁launch项目……效率高的真没几个,大半时间被浪费了。”
“这问题就比较大了,”穆济生说,“我没提。”
“哎,”应笑坐在大床上,两条长腿搭到一边,“总之,现在夫妻尤其女性养育成本太高了,牺牲健康牺牲事业牺牲金钱牺牲时间,还要对付人际关系。男人总是喜欢抱怨女人们不爱生育了,可是,女人生育,不仅仅是给自己的呀,也是给的他们,甚至给国家的给社会的。那么,男人、国家、社会就应该要承担一些现有的生育成本,不能都给女人自己。”
穆济生颔首:“是。”
“穆济生,”应笑望着穆济生,说,“你好难得。”
穆济生没反应过来:“……嗯?”
“你能同情女性处境。”应笑说,“很多很多男人觉得,女人就适合生孩子养孩子,不适合上班不适合工作,态度差能力差。可是呢,他们一边说男人能力多强多强,一边说‘做家务带孩子?哇哇哇,我学不会呀!’”
穆济生又笑了,说:“我怎么可能?我选择的新生儿科,甚至相关的儿科、妇科、产科、生殖科,全部都是女性高光的科室。”
应笑想了想:“这倒是。这些年才渐渐有男人选择儿科之类的。”
“对。”穆济生又颔首,“甚至,新生儿科的基础,阿氏评分,就是女人提出来的。”
“我知道。”应笑回答,“Virginia Apgar。”
宝宝出生后产科医生都要做个阿氏评分。Apgar这名字的英文字母刚好对应检查项目,包括肌张力(Activity)、心率(Pulse)、对刺激的反应(Grimace)、肤色(Appearance)、呼吸(Respiration),是小孩子出生以后对身体状况的评估方法。
“对。”穆济生问,“Apgar可以说是新生儿科的创始人。你知道‘阿氏评分’的由来吗?”
“这个倒是不太知道……”
“她1933年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的医学院,1949年成为正教授,是哥大首个女性教授,在很长的时间以内也是唯一的女教授。她是一个麻醉医生,虽然,她感兴趣的其实不是麻醉。出于那个时代对于女性的歧视,她没办法进入外科,只能选择那个时代无比边缘的麻醉科。”
“啊……”
“在为产妇做麻醉时,Apgar发现,很多宝宝刚一出生就被医生宣布放弃。可她心里面是有质疑的——他们真的没有救了吗?她觉得,那些宝宝的情况看起来是不一样的,好像,有轻有重。那,什么样的还有救?就不能有一个标准吗?但是,她只是个麻醉医生,而且是个女性,她没资格提出质疑、改变整个体系。”
应笑听得聚精会神的。
“但是,1953年,Apgar终于提出了阿氏评分。人们惊讶地发现,通过这套评分系统,他们可以评估出来新生儿的身体状况,而且,通过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的阿氏评分的比较,可以看出新生儿的状况有没有在变好、治疗有没有起作用。由此,新生儿科诞生了。”
“好厉害啊她。”应笑听着有些憧憬,她哐一下倒在床上,“我也想当一个厉害的女医生,即使无法改变学科,也帮助很多人。”
“你可以的。”穆济生坐在桌前,翘着长腿,一手搭着膝盖,一手撑着下颌,眉眼温柔。
30出头就刚上主任,刚shock了云京三院的穆医生说:“你帮助了很多很多人,比如林春,比如李梦鹏。笑笑,你永远是我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