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赵鹤当天晚上应笑还是觉得悲哀。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门诊班,才因忙碌而被打断了。生殖中心基本就是门诊、监测、手术来回轮,门诊班是最多的。
而其中一个紧急患者更让应笑彻底回归正常了。
那个患者怀孕六周的B超一直拖到8周才来,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道:“我妈说了,她们年轻的时候根本不做什么B超,全都没事儿。”结果呢,B超医生还特意打了电话给应笑,说该患者宫角妊娠,胚胎周围的子宫壁现在已经薄如蝉翼,马上就要破裂了。应笑吓得立即通知妇科那边准备手术,妇科却说手术满了、最早晚上才能做,应笑急得亲自跑到妇科那边一顿撕,终于是将患者加塞进去了。手术之后妇科医生对应笑说,估计最多半个小时患者宫角就要破裂了。子宫是个倒三角形,胚胎若是着床在子宫上面两的个角上就很容易撑破宫角,而宫角因为与输卵管直接相连,血管很多,一旦破裂不堪设想,死亡率是非常高的。应笑吓出一身冷汗,在朋友圈挺激动地发了一条:【怀孕六周的B超一定要做一定要做一定要做!!!!!!不要盲信你妈妈说的和你婆婆说的!!!!!!】一句话里十二个省略号。
…………
比起赵鹤,今天下午这个患者直接面对死神本身,因此一直到了下班时间应笑还是心有余悸,去新生儿科找穆济生前甚至忘了知会一声儿——他们两个本来打算今天晚上不一起吃的。她都到了才想起来,于是只好站在新生儿科的大门外给穆济生发微信。
新生儿科的大门外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等候厅。应笑坐在左侧的第一排,而中间的第一排里则有一个中年男子在打电话。
于是应笑听见了对方打电话的内容。
是借钱。
他不停地打电话。到了最后,男人明显是在给并不熟的人打电话了。在每通电话的开头,他都一边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抹眼睛,一边解释自己是谁:“喂,是我啊,吴天桥……你是不是不记得了?咱们一起在xxx的施工队打过工啊……”几秒钟后,中年男人再为难且自认不堪地接着说,“是这样……我的女儿早产了……33周,还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她现在在ICU啊,医生刚说她还有肺内感染、呼吸衰竭,要我们准备至少20万到30万块啊……可能更多!”再过一会儿,“好,谢谢,谢谢!太谢谢了!这钱我们一定尽快还上!”“不少不少!哪会嫌少啊!1000块也帮了大忙了!”
他打了很久的电话,可应笑感觉对方距离20万块还差得远。
过了会儿,穆济生手插着兜大踏步地走出来,他先看到了应笑,走到应笑的面前,小声儿说:“笑笑,不好意思,我刚看到你的消息。我这边还走不开。来了一对胸腹连体儿,还有一个……”穆济生望了望应笑旁边的男人,道,“要不,你先回家?还是先去我办公室?”
应笑想了想:“我先待到六点半吧,然后直接去食堂了。”
“行。”
穆济生匆匆忙忙与应笑聊了几句,之后便走向了应笑旁边的男人,问:“怎么样了?”
男人痛苦地摇摇头:“只能再借到两三万块……你们要的十分之一。”
穆济生顿了顿,道:“你们夫妻再商量商量。”
男人低着头,不说话。
穆济生叹了口气,望望应笑:“走吧。”
“噢。”应笑说完就跟着穆济生一起走了。不过,一边走,应笑一边没有忍住,又扭头望了还在大厅里打电话的那个男人一眼。
进病区后应笑小声问穆济生:“那个男人……宝宝怎么了?”
穆济生说:“法洛四联。不过那孩子的法洛四联比预计的严重一些。而且,还合并了出生之前没发现的食道闭锁和气管食管瘘,手术难度比较大。要先做食道闭锁的手术——食管气管瘘修补术和食管食管吻合术,再做法洛四联的手术,不知道那个宝宝能不能扛。而且,因为法洛四联,孩子又得了肺内感染,有了呼吸衰竭,肺动脉高压心功能不全,现在要上ECMO了。至少30万还只是治呼吸衰竭加做两次手术的钱,不算后面术后护理。我估计,即使手术非常顺利,她也要在NICU至少住个90天左右,费用又是一大笔。”
应笑:“啊……”法洛四联比较常见,但基本上可以治愈,轻症患者一次手术就可以了,重症两期,而总体上这手术的成功率在97%、98%甚至99%以上。但出生以后比预计重、出生以后有并发症的风险是必然存在的,命运总是那般残忍。这个婴儿就是因为肺部充血而发生了肺部感染,而且还是严重感染。
“我想了下,”穆济生道,“对于法洛四联的姑息性分流手术,开胸可能比较危险——她要先做食道闭锁,而且体重还是太低了。但是现在美国那边有了一种微创手术,做经皮肺动脉瓣扩张加右心室流出道支架术。这个手术创伤很小,不会引起胸腔粘连。等到孩子大一些了,再做一个根治手术。心外科的张主任也赞同了这个方案。孩子不算特别重症,应该还是能治愈的,只要现在呼吸衰竭这个难关可以过去,治愈率是比较大的。”
应笑睁大眼睛。
“但是,”穆济生苦笑了下,“治疗需要大量的钱。你知道,ECMO是自费的。”
应笑:“……”
“你知道么,笑笑。”穆济生又道,“回国两年了,我最不能适应的是……医生要与患者谈钱。美国则不是。有的时候我很难受——为什么,医生要向患者要钱呢?这不该是我的工作。”
应笑也只能沉默。
穆济生再次叹气,而后开了办公室门,又给应笑打了杯水:“行了笑笑,你可以在沙发上玩儿手机。”
“好的。”
于是应笑坐在沙发上面,穆济生则正好需要查阅一些医学资料。这样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办公室门被“笃笃”地敲响了。
穆济生说:“进。”
应笑先前在大厅里曾见过的男人和一个没见过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
“是你们。”穆济生抬起头来,问,“考虑好了吗?”
“考虑好了。”女人一直垂着眼睛,男人则是双拳紧握,“我们……放弃。”
说到这儿,旁边女人伸手抹泪。
男人也再一次用左手的拇指和中指擦眼皮下涌出的泪:“能借的人全借完了……还是不够。太多了……太多了……借不到。医生,我们真的山穷水尽了。”
二三十万还只是前期。
穆济生也挺难受的。
人们爱说没钱别生,可事实上可以承受ICU费用的家庭本来就没那么多。
“医生,”这个时候女人说,“把孩子……给我们吧。我们想要抱着她。”
穆济生点点头,站起身来,道:“你们就用这间屋子吧。病区外面人来人往的,不方便。”
“谢谢医生……”
于是穆济生带患者父母走出办公室,走去NICU。
应笑坐立不安地等。等了大概一刻钟,应笑实在坐不住了,也跑到了NICU大玻璃外的走廊上。
她只一眼便找到了穆济生和患者父母。妈妈抱着宝宝坐着,小婴儿还依然带着医院里的呼吸设备。爸爸蹲在妈妈身边,正努力地微笑着,用一根手指轻轻挠挠小宝宝的小下巴颏,逗她。生命支持还没卸下,他们还想拖延拖延。
“穆医生……”NICU内,孩子妈妈抬起头,问,“其他人……我们这种娃爸娃妈,后来都怎么样了?”
穆济生顿了顿,说:“时间真的可以治愈一切。漫长的岁月终究会让你们忘了她,或者,几乎忘了她。”
妈妈听了垂下眼睛,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过了会儿,妈妈又说:“早知道……早知道,还不如当时就做引产。当时就不要了。她也少遭这些罪了。”
穆济生又说:“她努力地与你们见了一面。”
妈妈还是一直哭,道:“我好讨厌‘死亡’这两个字”。
穆济生又安慰他们:“网上有个妈妈说过,她只是不再拥有身体,而是变成了分子、原子,变成尘埃、变成一切,以后,她可能是你们避雨的屋檐,也可能是你们御寒的衣物,她其实无处不在。她离开了,却散落在大千世界。”
父母爱说“他/她只是忘记礼物了,等拿上了礼物,他/她就会回来的”,可吴天桥这对夫妻年纪已经不小了,又已经有一个儿子,穆济生便换了一个说法,否则,对方可能与邓银河一般执着于“接她回来”。
妈妈哭得更凶猛了。
穆济生退到门口,孩子妈妈则开始与她的女儿说话、告别。她先是讲备孕、怀孕以及生产的全过程,说她见到验孕纸上两道杠的狂喜,还有第一次通过B超看到心跳的开心、第一次感觉到胎动的激动……接着又是很多段不成章法的话语,她一会儿痛苦地问:“为什么……你那么小,世间疾苦却不肯放过你?”一会儿又悲伤地道:“是爸爸妈妈没用……爸爸妈妈没钱。”甚至有些神经质地责备自己,“我太胆小了……25年前村子里的xxx叫我一起租个店面卖服装,我没去。我那时候要是去了——”
穆济生听不下去,放轻脚步走了出来。
然而他却并未走远,而是站在房间门口,以应对吴天桥和他的妻子需要自己拔管之类的。应笑自然走上去,陪着一起。
穆济生小声儿地对应笑说:“其实……刚才的话,我只是安慰他们的。”
应笑:“嗯?”
穆济生说:“儿来一程母念一生。很多妈妈的想法都是‘忙完了这一辈子我就去找你’‘你再回到我的身边’。我认识很多父母一直都不敢看视频也不敢看照片,一看就是遍体鳞伤。我朋友圈一对父母每年孩子的生日时都依然买一个蛋糕、炒一桌好菜,他们说,在他们心里,那个孩子还在长大。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对于人类来说,他们与逝去的人还有一个地方可以相见,就是在回忆里。”
“……”应笑眼睛也红红的。
这个时候,挺突然地,应笑就见孩子父亲站了起来,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接起电话。
应该自然无法推测电话内容是什么,她只看见吴天桥又似快乐又似痛苦。两三分钟后,吴天桥与自己老婆好像商量了些什么,吴天桥的老婆说了几个字,吴天桥便大踏步地向着门口走了过来。
穆济生手插在兜里迎了上去。
“穆医生……!”孩子爸爸匆忙上来,说,“我们邻居刚刚打电话来,说……说……他们认识一对儿结婚多年没有孩子的夫妇,他们没有孩子,但有钱!他们想要领养娃娃,他们愿意给治!他们立即就能拿出二三十万的现金来!!!”
穆济生问:“那你们愿意送走孩子吗。”
“……”吴天桥隔着玻璃与他的妻子对望一眼,没有主意。
穆济生说:“我看一看她的情况,你们两个慢慢商量。”
说完,穆济生就走回到了小宝宝的婴儿床前。
应笑也没走,在走廊里继续等着。她没靠近宝宝父亲,但能听见宝宝爸爸一直接电话打电话。
由偶尔传来的只言片语中,应笑知道想收养孩子的夫妇目前的家就在云京,而且距离云京三院也并不远。最后,吴天桥与不孕夫妻约定好了先见一见——爸爸妈妈见见对方,对方也见见宝宝,见过以后爸爸妈妈再公布最终决定。
看过宝宝,穆济生在NICU又忙上了其他事情,应笑也不打扰男友,在走廊里刷微博。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宝宝父母终于等来了年轻的不孕夫妻——一位护士带着他们也进来了环形走廊。一行几人风风火火的。
“……”应笑自然也望了望,“……!!!”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应笑惊讶地发现这位潜在的领养者她竟然是认识的!!!
也是她的一个患者!!!
28岁即卵巢早衰,Amh(抗穆勒氏管荷尔蒙)只有0.1(第一章 )。应笑当时建议对方放弃,因为对方每个周期最多产生一个卵泡,试管婴儿的成功率太低太低了,没有医生会想折腾。可是对方坚持试管,于是应笑用了少量药物+超长周期的方式,每次只促一个卵泡,连续促了六个周期,最后取到两个卵子,成功授精了一个,但是胚胎并没有能成功活到第三天。一年后她不死心,又试了一次,还是失败,这次更惨,一个都没受精成功。
现在……他们竟在四处寻找别人不要了的孩子吗?
应笑知道,现在人们物质条件变好了,丢弃孩子的非常少,不孕夫妻想由正规渠道领养小孩几乎就是不可能的,没有智力问题的小孩则更不可能——太多父母在排队和等候了。因此,不少夫妻都将目光放在了“非官方渠道”上。
此刻,应笑的这位患者手里提着名牌包包,她的老公似乎年纪要大一些,比较成熟,而他们夫妻的身边还跟着一位一看就是律师的西装革履的人!!
他们脸上带着一点掩饰不了的期待。
因为他们生活终于有了希望。
他们可以支付几十万的医疗费用,而宝宝的父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