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应笑重新陷入忙碌。
秋葵家属真起诉了。他们请了好的律师全权代理这桩官司。
云京三院也曾经向云京市医调委求助,医调委也派调解员立即赶到了云京三院,不过这回,调解员的解释、劝说并未起到实际作用,秋葵家属还是拒绝与云京三院达成和解。
现在,三分之二的医疗纠纷都能通过医调委来化解矛盾。医调委是一个中立的第三方,医院以及患者双方可以选择“医学专家技术分析”这个方式,而后,市医调委会从医学专家库里随机抽取三位专家查阅病历、核实细节,最后出具调解建议书——关于医院赔偿与否以及医院赔偿多少。云京市的医调委成立于2011年,旨在受理云京市内医疗机构的医疗纠纷,一共有50名调解员,基本都有医疗或者法律背景,近年来每年受理2000件左右的医疗纠纷。相比诉讼以及行政调解,人民调解程序简单,而且双方并不需要承担相关的费用,毕竟,诉讼花的时间、精力以及费用都很可观,而行政调解是由卫生行政部门插手干预,医院是其下属单位,患者们也未必信任。2018年出台的《医疗纠纷预防和处理条例》比较详细地规定了调解方面的内容,而云京市更加严格,它规定了每次调解要在30天之内完成。
不过,也依然有三分之一的患者、家属不愿调解。这样的话,要么通过卫生行政部门、要么通过法院。很明显,秋葵选择了后者,而这也是最令医生身心俱疲的方式——他/她会失去漫长光阴。生殖中心已经是医疗纠纷很少的了,没想到,这几年的首个诉讼就是针对应笑的。
秋葵律师带着家属出了病历封存证明。现在索要封存证明其实已经有些晚了,不过此前的第一时间,秋葵家属已拿到了原始病历的复印件,且医务科也是带着原始病历与秋葵家属共存封存的。病历封皮上面写着“里面就是全部病历”八个字,医院盖了公章,秋葵他们在每一个封存袋上的接口上都签了名,以防医院再次打开。
秋葵家属起诉以后,法院也已启动了统一对外委托的司法鉴定程序,是医疗损害的司法鉴定,看是否存在损害事实、医疗行为是否存在过失、二者是否有因果关系……应笑、叶默的行为又被拿着放大镜查,看患者就诊的整个过程是否遵守了法律法规和诊疗规范、告知义务、知情同意义务……一大堆义务。
医疗损害是司法鉴定,是给法院看的,由司法鉴定所进行,专家要署名,整个过程十分严格,属于一种横向考察,而“医疗事故”是行政鉴定,是给行政部门看的,由医学会出具鉴定书,专家不署名,更侧重于上级对下级的纵向审查,也更侧重于违法性——在绝大多数的省份,“损害”比“事故”范围更广。也就是说,走司法,过程最严谨,但与此同时,所需要的时间、精力的消耗也最为巨大。
而应笑这边焦头烂额的时候,邢天材却风生水起的。
新的院长上任以后职称评选规则变了,这两年主要看分数,不搞科室分配了。过去是每年七月发高级职称报名通知,公布正高副高的合计职数与各个科室的岗位职数,可现在呢,通知文件只公布正高副高的合计职数了,邢天材必须得与其他科室一起竞争。
邢天材也比较清楚他自己的能力有限。因此最近,他一直在努力认识职称评审委员会的委员们。或者通过老乡会,或者通过校友会,走动积极,天天中午不见人影。邢天材来自一个高考大省,学霸很多,云京三院的医生们不少都是他的老乡。
应笑也是很无语的。
对职称晋升,云京三院是有答辩的,医生做个自我介绍,而后进行论文答辩和专业答辩。论文答辩就是回答论文方面的问题,专业答辩则是回答专业上的具体知识,包括基础题和专业题,最后,再回答回答类似于“为何竞聘中级岗位”“你将来在中级岗位如何履行你的职责”“你计划如何进行更加创新”“你打算如何提高专业水平”“你打算如何减少医疗纠纷”“你打算怎样培养年轻医生”“你打算研究哪些课题”“作为一名医务工作者职业道德包括哪些方面”等等等等职业规划方面的问题。
答辩后,专家会打分,通过或者不通过。
坊间传闻有些医院必须得走走关系,请客送礼,不过应笑其实觉得这些东西没什么用,至少在云京三院没什么用。云京三院的评审是非常非常公开透明的,若总分很高,在前面,职称评审的委员们绝无理由不给通过,大佬不会自找麻烦。但是,如邢天材这样分数属于可上可不上的,“走动”也许就有用了。若大佬们给其中几个直接竞争对手“不过”,那邢天材最后上去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了。因此最近,邢天材非常积极。
邢天材本就情商高、人脉广,应笑听说,邢天材已通过关系将委员们认识了个遍,他介绍自己、说明优势,又一向嘴甜而不油腻,十分讨人喜欢,这次晋升的希望是非常非常大的。应笑只是冷眼旁观。
而萧七七呢,本来说好月末辞职,最后却又舍不得,又拖延了一个月,说,下个月的月末一定辞职。不干了。回家继承三十套房。
…………
患者那边呢,应笑的中学同学赵鹤已经成功怀孕。赵大漂亮嫁入豪门,她公公想跳过‘二代’,公司直接传给‘三代’,因此,赵大漂亮要怀双胎。她说了,她要移植两个胚胎,这样,一方面能保成功率,不耽误时间——万一单单着床一个,也好早点备孕下一个,另一方面,她更希望怀双胞胎,尽早生出又多又好的小孩来——一个一个地生孩子时间成本太高了,一次至少两三年,而公公年纪已经大了,谁知道他过几年身体情况是什么样,怀孕时间每加一年继承风险就大一分,公公不会“传位”给年纪太小的孩子。另外赵大漂亮现在年龄也不小了,下一回的试管婴儿成功率会大大降低,能不能有下个孩子、何时能有下个孩子,都是未知数,说不定就折腾不上了。就算还能折腾上,一次一个,最多就是两个孩子,容错几率一般般,而怀上双胞胎呢,万一两个都不聪明,还有机会拼第三个第四个,容错几率大。最后这样身体负担也比较轻——生育一次跟生育两次肯定还是不一样的,生育两次跟生育三次四次当然也是不一样的。应笑听到这些词时真的觉得挺悲哀的,觉得“容错几率”这些词儿把小孩子当什么了呢。
不过,应笑还是请示了下关主任,关主任说她要两个那就两个,签同意书。而现在,赵大漂亮果然怀孕,是双胞胎。
同时,重男轻女的那个赵荣也同样是又怀孕了。她希望她取卵时“招娣”“迎娣”一起祈祷,类似于发功做法,最后应笑没有办法,实实在在是不忍心两个女孩跪在外头,让她们都进手术室了。赵荣命令两个女儿一起开始“发功做法”时,几个护士和麻醉师眼珠子也掉在地上,取卵手术结束以后更是连连大呼“奇葩”,后来应笑偶尔见到麻醉科的其他医生时,那些医生还神秘兮兮地问“听说你又有奇葩患者了?”
当时,与赵荣的两个女儿告别时,应笑缓缓蹲了下来,仰视她们,说:“你们两个好好读书哦。考上大学,有新事业,认识好的男孩子。”两个女孩两双眼睛全部都是乌溜溜的,最后,大女儿突然问应笑:“姐姐,我能问问你的联系方式吗?”应笑非常心疼她们,自然给了,微信ID、手机号码都给了。
最后呢,就是冬辉也怀孕了。冬辉丈夫是个军人,长期守卫雪域高原。这回回来,冬辉丈夫先到医院冷冻保存了小蝌蚪,应笑随时准备着为冬辉进行人工授精。冬辉老公长得很帅,身材高大威猛、板板正正,然而肤色黝黑黝黑的,有些粗糙,应笑觉得戍边军人的气质是真的独特。之后呢,也许因为压力骤减,第一次的人工授精冬辉就有小宝宝了。
…………
这天晚上,应笑正在家里晃悠呢,她好闺蜜萧七七却突然之间夺命连环call,说:“笑笑,笑笑!!!你还记得邓银河吗???她刚生完小宝宝,母女平安!!!”
“哇!!!”应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邓银河生了???”
“对,”萧七七又发来语音,“生了,一个女儿~~~有一点点早产,36周,现在孩子在你们家穆医生那。你们家老穆说了,挺健康的,没事儿。观察几天就能出院了。”
“好的好的,哎,太好了!”应笑一直重复着,“太好了太好了!”
对邓银河,应笑一直有点抱歉。因为失独,邓银河她希望再有一个孩子,还说“我的女儿临走那天,她哭了,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她说,她下辈子一定还当爸爸妈妈的好女儿……”“她会等我,一直等到我百年之后寿终正寝了、转世投胎了,又要生出小宝宝了,再冲出来,钻到我的肚子里面……”“我总觉着,万一呢?这个宇宙这么大,万一真有转世投胎呢?”“我不要她等,不要她怕,我想女儿现在就回家,我不会不要她。我什么苦都愿意受,什么罪都愿意遭,我要我的女儿现在回来。”可当时应笑误会她是重男轻女,对此,应笑一直感到抱歉。
后来,邓银河成了萧七七的一个患者。七七曾听应笑说过邓银河的悲伤故事,也很伤怀,于是,在五个月的大B超时,七七偷偷违反规定,暗示了下邓银河:她怀的是一个女儿。
放下电话,应笑觉得自己应该看望看望邓银河去,聊聊天、说说话,反正医院就十分钟的脚程。
她说干就干。才刚刚撂下电话,她就穿上衬衫、拿起包包,关上大门跑到医院去了。
可邓银河竟然不在产科病房。
萧七七说:“邓银河刚去新生儿科了。”
“吓,”应笑震惊道,“她才生完一个小时吧?就自己跑去新生儿科了?!”虽然,为了方便妈妈看小宝宝,产科病房与新生儿科病房在住院楼的同一层楼。
“对,”萧七七答,“拦不住。非要去。不过她的生产挺顺利的。虽然年纪比较大,但是是经产妇嘛,小姑娘才36周1天,也不大,5斤5两,十几分钟就生出来了,也没侧切。她说已经不觉得疼了。”
“噢噢噢噢……”应笑道,“那我也去那边瞧瞧吧。”
“去吧你,”萧七七说,“我等会儿还有手术,忙死了。不过幸好,这个月底我就辞职啦~~马上就开始爽了。”
“好的。”应笑觉得自己闺蜜这个月也辞不了职,但她没吭声,不想激起萧七七什么诡异的胜负欲。
一路到了新生儿科普通病房。
邓银河果然在,穆济生也在。
与NICU不同,新生儿科普通病房并不限制看望时间,小孩子的爸爸妈妈是能随时过来的,有些病房甚至可以陪夜。
此时,邓银河那刚出生的小宝宝还闭着眼睛,周身上下红彤彤的。她被裹得非常紧,像个可爱的小粽子。
穆济生一手插在白大褂里,向邓银河与她的丈夫细细讲述婴儿情况。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各项情况都挺好的。我们明天会测一测她血液的胆红素值。”
邓银河:“嗯,好的,谢谢医生。”
应笑轻轻地走过去。
看见应笑,穆济生轻轻笑笑,眼神与方才完全不同。
邓银河与她的丈夫见穆济生停了说话,也齐齐地回过头来,望向应笑。
“邓女士,张先生,”应笑挺直上身,大大方方地打招呼,“恭喜恭喜!!!你们还记得我吗?”
邓银河说:“当然啊,应医生。我们真的好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小女儿是不会出生的。”
应笑摆摆左手:“哪里哪里,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邓银河又问应笑:“嗯,应医生,你不会是……特意来看我们的吧?”
“就是呀,”应笑笑呵呵地道,“我过来打一个招呼。”
“真的好谢谢你。”邓银河一直是优雅的,“你一直这么挂念我们家。”
“没事没事。”应笑的笑明媚极了,“宝宝平安地出生了,我现在也特别高兴。这是我们这些医生最最希望见到的事。”
几个人寒暄了会儿,穆济生又继续讲解,应笑留在一边听着。
到了最后,穆济生扯散孩子的襁褓,拉出孩子的一只脚,指着孩子脚腕中间,说:“……这里有块鲜红色的胎记。可能能褪掉,也可能不能褪掉,不用担心。”
那块胎记颜色鲜红,是比较规则的圆形,静静嵌在宝宝右脚脚腕位置的正中间。
这本来只是十分平常的一句诊断而已,穆济生与应笑两人谁都没有想到的是,骤然看见那块胎记,方才一直有说有笑的邓银河瞬间怔住了,怔了足足有十几秒钟。
她浑身僵硬,一言不发,只望着那块胎记,宛如一尊雕像,空气也如凝固了一样。
应笑:“……邓女士?”应笑想,她是担心这块胎记影响女儿的美观吗?可是,在脚腕上,应该还好吧?这并不算明显部位啊。
“……”邓银河呆望了甜甜睡觉的小宝宝好一会儿,一会儿看看她的脸,一会儿看看她的胎记,十几秒后,突然之间泪眼滂沱。她越哭越厉害,又本能地不想要吓到婴儿,于是张大自己的嘴,扶着婴儿病床,一边哭,一边努力呼吸,一边缓缓缓缓蹲了下来。
“邓、邓女士?”应笑被对方吓坏了,她也急忙蹲下身子,拍拍邓银河的后背,问,“怎么了邓女士?你没事儿吧?你是担心美观问题吗?这个位置还好的呀。而且穆医生刚刚说了,胎记可能能褪掉的。”
在应笑劝慰的过程中,邓银河却一直摇头。邓银河的老公站在婴儿床的对面位置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不是这个原因。”
应笑不解了:“那是——?”那是什么原因?
“她……她回来了……她回来了……”邓银河的声音一直在颤,魔怔似的,不断重复,“她真的回来了……”
“她回来了?”
“嗯。”邓银河死握着面前婴儿床的一根栏杆,后背起伏,一抽一抽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每说一两个字就要停顿并且抽泣一下,断断续续地道:“应医生,穆医生,你们知道吗,我的大女儿……我的大女儿……她的脚腕也有一块颜色、形状全都相同的胎记。”
应笑:“……啊!”
太巧了!
“她是在告诉我,很懂事的她一定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邓银河仍握着栏杆,也还在用左手手背一次次抹下巴的泪,手背上面湿滑一片,“告诉我,‘妈妈妈妈,你高兴吗?我又回来了。’”
…………
应笑再次被震撼了。
她知道,邓银河也未必真信冥冥中的这些东西,“转世投胎”单纯只是心理上的一点自我安慰罢了。她应该什么都明白。
也许,随着女儿回到家里,越来越生动,她会完全忘记她最初的“转世投胎”那个念想。又也许,她仍认为“可能真有转世投胎”,两个女儿虽然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人,但,一个是另一个清清白白没有记忆的转世,是一种崭新的延续。可不管怎么说,她又重新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爱、自己的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