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济生对应笑讲了抢救室里发生的一切。
应笑一急,两手握着穆济生的两只手腕,说:“你没做错任何事啊,一点点错都没有。你是按照正规流程一步一步做下来的,已经做了诊疗指南上面一切你能做的。”
“我知道。”穆济生扬起脖子,望望虚空,喉头上下一滚,而后重新看向应笑,“但是,我不是按诊疗指南一步一步做的机器。我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只有救回一个患者才是完成一桩任务,而不是按照步骤做下来了。我会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比别人强。”
“我明白……”应笑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自一个不会见到生离死别的科室,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劝慰对方一些什么。好像此时任何句子都会显得又薄又轻非常无力。
她只能说:“我明白——”“我明白的。”
“我已经当医生十年了。偶尔,还依然是有些沮丧。”
“我觉得,”应笑小心斟酌字词,“穆医生,你大概将‘好医生’的标准定得太高了。你已经尽一切努力了,这就是个好医生。当然,病人们到医院里来,全都希望我们打破操蛋命运的不公正,可这真不是你一个人能做到的。它需要全人类啊。操蛋命运的不公正……这玩意儿太强大了,但是,我们是在越来越好的,之后也会越来越好的。”人定胜天,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好难,几千年来无数天才日思夜想转辗反侧,也只到了这种程度。
穆济生微微笑笑:“嗯,我都知道。”
应笑当然也很清楚穆济生他全都知道,可她真的是说不出来穆济生也不知道的,于是只有说点心里的话:“而且,你很厉害,真的很厉害。医学的东西如此庞杂,可你却懂得好多好多,不光是常见的还有不那么常见的,世界各国疑难病例你也知道好多好多,每回面对你的患者都能做出准备的抉择,好像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知道。还有你的科研也很厉害啊,人类对抗某种疾病一直都是艰难、悲壮的,你别觉得你的研究不是什么大新闻,但也许,别人基于你的想法,就能将某种疾病被攻克的时间提前一年、一月、一天,甚至只是一秒、零点一秒、零点零零一秒呢。道路上面的一颗石子也已经是非常非常厉害了。况且,你还张罗了NICU的reunion呢,还有什么roomin,对吧?教宝宝的爸爸妈妈照顾孩子,还教他们应该掌握的医疗知识。”
穆济生只垂眸望着应笑。
“反、反正,”应笑继续说,“我就觉得你特别好,特别特别好。”
穆济生的眼神似乎变得和缓了些。
应笑也不知道如何证明这个“我就觉得你特别好,特别特别好”,同样不知道如何给对方更多支持,与穆济生对视一会儿,微微靠近了,踮起脚尖,带着试探,在穆济生的下颌上很轻很轻地吻了吻。
穆济生没有作声,还是看着面前女孩儿,然而眼神好像更加柔和了。
应笑觉得她的亲吻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用,便又大着胆子,搂住穆济生,又在他的下颌上面亲了第二下、第三下,越来越急,越来越密。
几秒钟后,穆济生的左手小臂轻轻搂上应笑后腰,且越来越用力,右手则是随着拨开已经停止了动作的应笑的马尾辫儿,揽住她的后脑,在她梳着马尾巴的发缘上小心地印下了一吻。好像是在吻头发,又好像是在吻额头。
末了,两人维持着相拥的姿势,应笑嗅着穆济生颈子间的荷尔蒙味儿,而穆济生呢,又亲吻了同个地方两下,而后两手搂着对方的腰,将自己的下颌搁在应笑的发顶上,先是用下巴颏儿向左右两边柔柔缓缓地蹭了两下,接着便静止不动了。他搂着女孩儿,阖着眼睛,下颌贴着对方柔软的发顶,足足过了七八秒钟,才又重新站起身子,放开应笑。
他汲取到一些东西。
应笑只觉两边脸颊通红通红,要着火了,极力想保持镇定,然而声线还是有点颤音,问:“好点了吗?”
穆济生的两边唇角终于有了一个弧度,道:“好多了。”
他很清楚他要继续。对于死者,他的责任已经尽到了,而接下来,生者才是最重要的。他不能将坏的情绪粗暴带给等他的人,他要成为其他那些无助的人的支柱。
听到穆济生的回答,应笑点点头:“那就好。”
“抱歉。”穆济生道,“今天本来我是应该安慰安慰你的,结果变成你来安慰我了。”
“互、互相安慰吧。你下午时也安慰了我呀,还给了我水果糖呢,好吃。”
穆济生问:“不就是糖精味儿?”
“不是。”应笑眼睛亮亮的,“好吃。很甜。”
走廊灯光大亮着,二人目光交错、纠缠,暗流激涌。
过了会儿,穆济生又想了想,问应笑:“我还需要填写死亡记录和其他材料,你等会儿?”
“不然……”应笑犹豫了下,还是道,“没有那么着急的话,晚上回来再写吧?记得住吗?我知道你还难受,你可以不用急着将那个孩子变成法律上的一张纸。”
穆济生的目光还依然是轻柔的,他说:“也好。”
“那,先回家?我可以做一个鱼。”
“嗯。”
“那走吧。”
接着,在应笑转过身子并且迈步往急诊楼的大门口走的时候,她突然感觉穆济生的左手一动,而后温温热热的触感袭来。穆济生的左手五指竟轻轻分开她的五指,与她十指相扣、严丝合缝,一同向大门口走。
他们走得并不着急,并没有急于逃离这个充满生死爱恨的地方,而是平静地、轻缓地,一步一步往出走。
旁边的人来去匆匆。
出了急诊楼,他们依然十指相扣。
云京三院面积很大,门诊楼、急诊楼全都在正门口,而“天天家园”则是在后门口,他们两人就牵着手,没有再去谈论论文、副高、诉讼,也同样没有再去谈论穆济生今天送走的两个患者,而是一路说着做什么鱼、炒什么菜、要不要再买点饮料,还有等会儿要不要看看最新的电视剧。
都是生活的味道。
他们都是普通人,对生活的厌倦与期待纠缠交错,脆弱也坚强。
应笑其实很相信,对于她自己来说,大概不会有比之前两天更加糟糕的日子了,可是,打与穆济生牵手的那一刻起,她的一切就都在变好,以后还会越来越好。
真的,变好了。
…………
回到“天天家园”,应笑做了一个鲫鱼,穆济生又炒了一个麻婆豆腐、一个青椒土豆丝,都是家常菜,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之后一起看了一个最近很火的网络剧的前三集。
到晚上大约十点的时候,穆济生回云京三院填写患者的记录,应笑则是有些疲惫,早早地洗澡、刷牙,躺到床上。
她想,她与穆济生……应该是在一起了吧?不会有错吧?没什么好误解的吧?
她本以为,她下基层回来以后一定是春风得意的,又要有论文,又要升副高,同时,穆济生用极浪漫的一个形式表白、诉说,整个过程漂漂亮亮的,是一个人生赢家。
却没想到,是这样互相扶持、互相鼓励的自然而然的在一起。
一切都与想象不同。
可是,又好像更厚重、更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