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CU出来后,穆济生垂着眸子,望着应笑,斟酌下:“抱歉,我没想叫你看到这个。”
应笑轻轻摇摇头:“没事儿……我只觉得,医学还是太有限。”
“……嗯。”
应笑知道,对许许多多重病顽疾的研究,几千年,没有进展。有些病症的患者们从确诊到最后死亡,平均生存期只有两三个月,什么药物都拖不住。
然而现在,奇迹一般,人类仍未失去对抗疾病的勇气,仍未失去挑战天命的决心。海明威有一句话叫“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还挺适合医疗行业。
“希望有天……”穆济生的睫毛颤颤,道,“这种疾病能被攻克吧。”
“可以的。”应笑捉着他的手肘,仰头望着他的眼睛,“你自己也知道的,某年,某天,总有一天,她会被攻克的。也是不是十年内,甚至不是百年内,但总有一天。”
“嗯。”
今天的他们无法想象一百年后的医疗,如同一百年前的医生们无法想象今日的医疗一般。强如“外科之父”的奥地利医生Theodor Billroth都曾经预言过“在心脏上做手术,是对外科艺术的亵渎。任何一个试图进行心脏手术的人,都将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然而仅仅50年后,当时凤毛麟角的女医生塔西格就提出来“建立一个新的管道增加肺动脉的血流”,又找到外科医生布莱洛克与托马斯并做成BT分流(布莱洛克塔西格分流),再后来呢,约翰·吉本在无人看好的情况下赌上一切,用整整20年时间专门研制人工心肺,并无私地分享给后来真正发扬光大的柯克林,使得心外突飞猛进,又给死神一击重创。
所以,总有一天。
“对,应医生。”穆济生手从白大褂的兜儿里掏出来,修长漂亮的手指一展,几块花花绿绿水果糖便露出来。
“咦,”应笑低头,“这是什么?”
“糖。”穆济生微微一笑,“你刚遭遇好多事情,我刚刚到医院楼下的导诊台拿点儿糖。吃点甜的心情大概会好一些。”
“啊……”应笑一看,水果糖有草莓的,有橙子的,有苹果的,有葡萄的,有菠萝的,一共五块,穆医生每一样都拿一块。
应笑剥开一颗苹果的,含在口里,仔仔细细咂摸半晌,道:“甜甜的,很好吃。”
“好点儿吗?”
“嗯,”应笑将糖搅一搅,“好多。”
听到这话,穆济生却突然之间低低地笑一声儿,说,“你的舌头变绿。”
“……”应笑其实也不知道她自己是怎么想的,就伸出舌头,勾着舌尖,两只眼睛向舌尖儿扫,两三秒钟就对眼儿。
好像是看到一点绿。
穆济生只觉得自己的性情也随着变好,笑:“别看,绿的。你不相信我?”
应笑缩回舌尖,按着自己头顶的头发,扬着细长的脖子,道:“穆医生,谢谢你,我已经没那么沮丧。我、我想回去接诊看病,回归正常的生活,帮助更多的人。下班以后我再过来,行吗?”
应笑今天是上班的,不过因为医疗纠纷,她只接诊一个上午,下午时间加在一起也没坐上一个小时。
穆济生轻轻点头:“当然可以。”
“那等会儿见!”
“等会儿见。”
应笑走后,穆济生手轻轻捏着应笑剥下来的水果糖纸走向一边的垃圾筒。
他看看那薄薄的一片糖纸,突然想起应笑之前对着眼睛的样子,还有她舌尖清清甜甜的苹果味儿,又兀自笑一声儿,不知不觉地将那一片水果糖纸放到鼻端,嗅嗅。
依然是清清甜甜的苹果味儿。
…………
而另一边呢,应笑复工。
回来之后首个患者的要求就石破天惊——她老公刚车祸身亡,她希望做遗体取精!!!她看到一些国外遗体取精的新闻,便过来云京三院,此时,她老公遭遇车祸还未超过48小时,理论上是可以的。
患者捉着应笑手腕,红着一双眼睛,说:“医生,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我……我老公他一直想要一个可爱的小孩子,我总觉得不急不急……可是现在,我也忽然无比想要两个人的爱情结晶,像他,也像我,有跟老公非常相似的眼、鼻子,或者嘴巴,是他生命的延续。我老公在那儿躺着,跟以前一模一样,可、可……我知道,这辈子不会遇到第二个我老公,他一直对我特别好,结婚三年我没干过一点点的家务活儿……我只想跟他一个人结婚还有生儿育女。我,我想,我如果有他的孩子,我还能有一个念想,一个支撑。而且,这个孩子也可以是公公婆婆的精神支柱。公公婆婆也都对我特别特别好,别人家有婆媳问题,可我呢,跟婆婆比跟妈妈亲,我们经常一起逛街,一起购物……一个孩子真的可以一次拯救三个人。”
这是应笑头一回遇到这样的要求,她定定神,小心地道:“这……我们国家并不允许……我们确实无法确定您丈夫的本人意愿,而且,小孩子……真的愿意这样出生吗?它会带来伦理问题的。”
近些年来,国外常有遗体取精的新闻,比如2018年英国的新闻和2015年澳大利亚的新闻,然而中国并不允许。国家法律并未禁止遗体取精这个操作,然而医院不能通过辅助生殖移植胚胎——卫生部明令禁止医疗机构给单身妇女实施辅助生殖技术。2004年,一个丈夫在试管的过程当中离开人世,医院并未移植胚胎,后来,经过诉讼,卫生部开特例。之后2006年,在妻子的强烈要求下,四川省的某家医院首次实施“遗体取精”,不过后来,考虑到其复杂性,以及可能引发的连环效应,卫生部没再特批,冻存精子后被销毁。此后,应笑听说的类似要求无一例外地被拒绝。
这是一个世界难题,各国法律也不一样。法国、德国等等国家也同样是明令禁止,而英国和巴西等等呢,家属拿出死者许可就可以取精、怀孕,美国没有明确规定,法律条文十分混乱,有的医院做,有的医院不做,不过整体数量也并不少,首个实施该手术的医生自己就做200例。
患者只捉着应笑手腕,不停地说:“医生,您通融通融,通融通融……”
应笑实在没有办法,答应问问主任。不过应笑十分清楚关主任是不会答应的。
关主任的回复果然是:不行。
应笑告知这一消息,对方眼睛变黯淡。
从此,她跟老公真的没有什么真正的关系。
应笑送对方走出诊室,憋憋,没大憋住,轻轻地道:“往前看吧……时间可以治愈一切的。”
对方则是咬咬嘴唇,最后说:“希望如此。”
应笑其实有些感慨——爱一个人到什么程度才会愿意做这件事呢?用自己的一辈子来延续对方的生命。
…………
而第二个可谓奇葩。
他之前说自己认生,换个地方撸不出来,于是应笑同意这个男人在家里面撸啊撸,40分钟内送到医院。可是现在这男人说,他今早上挤地铁时他的蝌蚪被偷走!可能小偷看见他兜儿里鼓鼓囊囊的一大坨,就下手。他说,上午时的接诊医生先冻起所有卵子,叫他本人在2到5天的区间内再撸一发,不过他希望跟应笑这个主治医生确认确认。应笑眼珠又掉下来满地乱滚,一边确认,一边想象小偷拧开那个瓶子的情景,整个人都不好。
而这天下午最后一个看诊患者叫作冬辉。
“医生……”冬辉介绍下她身边的一个女人,“这是我的婆婆。她可以也听一听吗?”
“当然。”应笑点头。
婆婆、儿媳两个女人一起来看生殖中心,这种组合有些奇怪。生殖中心通常都是小夫妻们一起来的。婆媳组合应笑过去一共只见过三次,都是男方不愿现身,让女方自己看,可同时呢又不放心,叫婆婆盯着老婆,怕老婆撒谎骗人——这经常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为过去,叫应笑写假诊断书的……基本全是丈夫一方。
“那个……”半晌之后,冬辉又开口,“我想问问,试管婴儿……怎么操作?我听说,只需要有妻子卵子和丈夫精子就可以,是这样吗?”
“对,”应笑解释,“女方先打促排卵针。促排卵针可以影响你身体的激素值,促熟全部基础卵泡,所有卵子都成熟以后医生就取它们出来。你的丈夫同天取精,我们这的实验人员为卵细胞一一授精,大约五天以后将受精卵植入子宫。”应笑看看手里记录,“你年龄是28岁是吧,这个年龄我们一般只放入一个胚胎,当然,我们会选质量最好的。你这年龄成功率很高。”
顿顿,她又道:“不过,试管婴儿并不是你想做就做的。我们需要检查双方身体,确定指标全都合格,比如子宫内膜厚度正常,没有卵巢早衰也没有无精症等等。而且,如果没有明显指征,我们先做三次人工授精,全都失败才会试管。人工授精就是……”说到这里应笑一抖——她想起秋葵夫妻,想起这两天的医疗纠纷。
“嗯,”冬辉看着有些纠结,她问,“必须先做人工授精?成功率有试管高吗?”
“没有的。”应笑回答,“每一次是10%左右,三次是15%到20%。试管婴儿,我刚说,你这年龄一次成功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
“啊……”冬辉心里盘算盘算,又问,“取精……丈夫必须亲自来吗?”
“是啊。”应笑有些同情对方,“这肯定要亲自来的。我们需要先核对双方的身份证和结婚证,确定你们是小夫妻,才行。而且,取完精子或者卵子,本人都要签字的。辅助生殖流程很严。”而且,之前刘半夏的那个事儿虽然只是虚惊一场,最后发现刘半夏的老公张海是嵌合体,关主任却还是被吓出来一身冷汗,吩咐所以护士瞪大眼睛比对证件。
“啊……”冬辉明显地失望。她又继续盘算,而后抬眼,声音已经有些绝望,问,“我自己一个人带着老公的……那个东西来,不行吗?”
应笑露出遗憾的表情来:“不行呢。丈夫本人必须到场的。”
冬辉确实锲而不舍:“真的不能通融通融吗?我老公……他不能来啊。”
“为什么呢?”应笑奇怪道。
冬辉没有回答。
“真的不行呢。”应笑又说,“《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规定辅助生殖只能用于已结婚的丈夫与妻子。他不到场,我们医院怎么确定精液是他本人的呢?”
冬辉:“……”
…………
下班以后,应笑先回办公室。
邢天材、冯延己、叶默等人全部都在。
看见应笑,叶默竟还有些担心,问:“应笑,你还好吗?”
“嗯,”应笑点头,强作大方地笑笑,“我其实也理解秋葵家属。他们只是来要宝宝的,结果现在秋葵还在ICU里观察……虽然难免比较沮丧吧。”
她懂。
网上舆论常常都是患者不能质疑医院医生,可医生是人,也会犯错,机器尚有出错几率,何况人,有时候是学识不够,有时候是疏忽而致 ,有时候是……也有几个害群之马为论文病例数量等等东西故意隐瞒治疗风险……家属们有权利质疑医院,有权利要求真相,因为这涉及的是一个人这辈子最重要的事——父母、子女、配偶的命。说“不能质疑医院医生”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她都懂。她甚至也可以理解云京三院“身上背着医疗纠纷的不可以申请升职”的政策,毕竟这位医生可能犯严重错误,虽然,面对多出来的意外纠纷、要耗进去的时间、精力,还有“副高”申请的延期,升职方面的变数,应笑难免心烦意乱,觉得她自己是这种谨慎的政策的无辜牺牲者,同时也会阴暗地想:“秋葵老公是不是就为钱啊?”
“不过,”应笑勉强打起精神,又说,“我不想被这件事情完全搅我的生活。既然无法改变什么,那就只有过好当下。看诊、治病,自己努力提升提升升副高的资质等等吧。说白,职称、工资,这些还是身外之物,为它们天天郁结归根究底是不值得的。”
人哪,应笑有些自嘲地想:最重要的还是“看开”。看开,一切都没那么难。
叶默知道应笑今年申请副高是够戗,明年也不好说,可能要晚两年甚至三年才能当上这个副高。她望望应笑的脸,点点头:“应笑,你好难得。”
听到这里,尤其是“你好难得”,角落里的邢天材默默地缩缩身子。
“哈哈哈哈,”应笑不想聊这个,要扛不住,她转移讨论话题,说起刚刚一个患者一直在问老公是否必须到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还用问嘛?!”实习生又漫画一般桀桀桀桀大笑起来,“又是一个老公担心在咱们这遇到熟人,被别人知道他不能生的呗!!!”
应笑:“……嗯。”
最可能的原因就是实习生的这个说法。或者丈夫行动不便?
几个医生聊会儿,应笑觉得时间好像差不多,便跟大家拜拜,拎着包包,走出科室。
结果,没想到,她才刚刚走进走廊,刚离开的患者冬辉就把应笑给堵在走廊上!
“应医生,我……我……”冬辉再次恳求道,“应医生,我的丈夫真的不能到场,你能不能通融通融啊?”
“……”应笑再次问,“他为什么不能到场呢?”
冬辉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说事情。
原来,冬辉丈夫竟是一个驻边军人!!!在西藏山南军分区长期守卫雪域高原。而冬辉自己事业在此,并不方便随军。
冬辉说:“他……他守卫边疆四年多,一共回家三次,加在一起不到90天。我们两个每回只有两三个月可以备孕,两三年,还没怀上……我们……我们两个都希望有我们自己的小宝宝。我知道,我们即使有孩子,我也是‘丧偶式育儿’,但没办法,家事小,国事重,有国才有家嘛。他爱我,也爱孩子,孩子懂得爱与责任,将来不比人家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