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智力障碍(三)

查了不少过往案例,也咨询了不少律师朋友。最后参考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的文章,无民事行为能力人并不具备结婚资格,监护人可申请撤销。

明天应该还有更新的。

xx村的距离不近,现在时间又不早了,应笑主要是想坐坐穆济生他开来的车。

穆济生一如既往冷静、沉稳,应笑此时可以看见西裤包裹着的大腿,因为踩着油门,微微用力,绷紧了的肌肉线条彰显出了男性力量,非常好看。

到xx村,村口的人告诉他们林春夫妻确实在这,但林春父母却不在,林春不是村里的人,是嫁过来的,她老家在隔壁镇上。

无奈,应笑只好先离开,第二天下班以后又去了另个村子。

“对不起哦,”隔壁镇的某个村子,应笑一边找林春父母家,一边对穆济生说,“耽误你两个晚上……”应笑知道穆济生比自己忙——就像她懂妇产一样,穆济生也懂儿科,他在Stanford Childrens先当了三年儿科的住院医,然后才是三年新生儿的fellowship,他现在在镇卫生院主要诊疗儿科的病。

“没。”穆济生却摇了摇头,“我挺喜欢一起做事的。”

“嗯,”应笑挽挽头发,“谢谢。”

“走吧。”

走到林春父母二人的家门口,应笑提着几袋水果,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抬手敲门,砰砰砰的。

门很快被人打开了。林春母亲见到应笑,明显一愣,面露疑惑,她说:“你是……你是……昨天医院的医生?”

“对,”应笑说,“我姓应,叫应笑。这一位是我的同事,穆医生。”

“哦,”林春妈妈还是疑惑,“你们这是……?”

应笑脸上带着人畜无害的笑:“我希望跟您二位聊一聊林春的事。可以吗?”

几秒后,林春母亲终于点了点头:“可以……进来吧。”

林春家的条件不好,沙发已经十分破旧,应笑带着穆济生端端正正坐在上面。

“嗯……”林春母亲搬了椅子坐在对面,有些紧张,她的两手在大腿上,问,“医生,是……什么事儿?”

应笑深深吸了口气,决定还是单刀直入,她说:“我昨天为林春检查子宫、卵巢的状况时,发现林春的大腿上有很深的一道淤青……您知道吗?”

林春妈妈:“……”

应笑又道:“我看出来您的女儿存在一些精神问题了。这种婚姻……法律上是不允许的啊。”

“……”林春母亲沉默很久,最后终于说,“家福说就这一次。他喂晚饭,喂不进去,林春根本不张嘴!他们家人一时冲动,就踢了林春一脚。他们保证以后再也不动手了。”

“这……”俗话说,家暴只有0次和无数次。林春丈夫的承诺,真能实现吗?

照顾林春非常困难,吃喝拉撒都不听话,同时林春不能说话、不能求助,娶她的人对她动手的概率真的相当大。

应笑还没说什么呢,林春母亲突然之间非常非常崩溃地道:“行了,行了!一个两个的!之前那个云京来的支教老师也是这样!!!我们没卖孩子!我们没收钱!!!我们只想我们死了林春还有别人照顾!!!不然怎么办?啊?你们说怎么办?!”

而后,她继续崩溃地道:“那个老师还一直说愿不愿意、强不强奸的,比起死活,强不强奸的重要吗?啊?重要吗?”

林春妈妈一边说,一边哐哐地拍自己的胸膛:“我们没想卖了女儿!也没想甩掉她!!!她生活在别人家里,我能不担心、不心疼吗?她总归是我的女儿!!!”

应笑没被她的情绪所淹没,说:“我理解你的想法——”

林春妈妈立即打断应笑,道:“你不理解!!!你能理解什么?”

“……”应笑也知道,他们可以感同身受的部分怕是只有万分之一,多少困难、多少绝望都不足为外人道。

不过,应笑还是说出来了她觉得该说出的话,她的语气无比真诚:“林春妈妈,林春没有兄弟姐妹,是吗?”

“是,”林春妈妈有些颓丧,“我们两个没太注意,林春到了两三岁时我才觉得不对劲的。之前,我觉得,小孩子么,就只会吃喝拉撒……林春一直不会说话,我也觉得贵人语迟,过了几年才觉得不对的。林春不能上幼儿园,我们两个太累了,又要管她,又要挣钱,最后想生一个老二也没生出来。而且……我们也怕再来一个林春这样的。”

“原来如此。”应笑见过不少自闭症等等患儿的家长。绝大多数都是很累,一边想生一个老二,一边有些力不从心,几年过去后,有的有了二胎,有的就没有。

“林春妈妈,”应笑又道,我查阅了一些资料,也咨询了几个律师。是这样的,你们如果去世了,或者太老了,可以指定社会公益机构当监护人的,比如今年……”应笑拿出新闻报道,“x市这个x先生,七八十岁了,x市社会福利中心愿意当脑瘫女儿的监护人,所以法院就指定了x市社会福利中心成为新的监护人了,还有这些……都是社会福利中心当监护人的,被监护人之后都在社会福利中心生活。”

“而且这两三年各省各市都有一些相关政策,你看这个,广州2019年的,”应笑已经在新闻上用马克笔标了重点,“监护人可申请将精神、智力、肢体残疾人送到托养服务机构,对低保家庭,政府定额资助每人每月1500元……重度智力、肢体残疾人则由本人和监护人自行选择符合《xxxx》规定的残疾人集中托养机构……看,广东省现在有49家残疾人的寄宿型集中托养机构呢,这家公立托养中心负责人说了,被托养人如果来自低保家庭,不收取任何费用……!好多城市都制定了这方面的管理方案,这是深圳的,这是江苏的……”应笑手里哗哗地翻,一边翻一边说,“我查了查,这两三年各级政府特别重视类似情况,在努力建设托养机构,培养服务人才……你们……你们可以再等一等?再看一看?你瞧这个江苏文件,2021年的,说,5年内每个乡镇要服务20-30名残疾人。为了鼓励护理人员,还拿出了好多补贴,干满两年还考到证的都可以拿政府奖金……”政府资助一般都是残联、区里、残疾人就业保障金一起出。

她说的没错。

2016年《“十三五”残疾人托养服务工作计划》之后,残疾人的托养机构数量已经增加很多,而2020年的《就业年龄段智力、精神及重度肢体残疾人托养服务规范》又制定了服务标准。

末了,应笑将红本子交给对方,说:“你们看看吧。”

林春父母却是摇头:“我不相信那些地方。肯定还是家人最好。林春的老公、孩子,家里人对她再不好,那也比别人强。人还是要在自己家里。在那些地方……太可怜了。林春应该有家人,家人跟外人是不一样的。”

“也不一定的。机构都有政府监督,林春老公则没有,好多机构床头都有24小时的监控设备。护理人员虐待林春会被调查、会丢饭碗,林春老公也不会。”应笑握握对方的手,“我觉得啊,你们可以再等一等、再看一看。与残联、妇联、民政联系联系、咨询咨询,然后实地考察考察,跟其他人谈一谈。如果不图钱也不图轻松,你们今年四十七八,还是有一些时间的。林春可以先去着,比如先日托、再寄宿,先一周五天,再一周七天。”有些机构要求患者周末回家,有些则不要求。

顿顿,又说:“当然了,你的疑惑也可能有……但是,但是,那些都是以后的事了,而且只是一个可能,可林春姑娘此时此刻已经有了一身伤啊!”

林春妈妈沉默不语。

“至少寻个靠谱的呀……”应笑问,“可否冒昧地问一问,林春她是怎么认识她老公的?”

“别人介绍的。”林春妈妈有点蔫儿了,“家福不是我们镇上的,别人介绍的。我们看着那小伙子挺老实的,他也答应对林春好了。”

应笑想,“答应”算个什么呢,那人也许只是为了娶上媳妇才答应答应的。

“林春妈妈,”这时,一旁的穆济生竟然开了口,他道,“我是一个儿科医生。应医生刚讲了一些林春在医院的表现,比如,可以走路,可以说‘呀呀呀’,可以听懂自己名字,可以使用‘咿咿呀呀’一来一回地做沟通……我觉着,她很像个一岁左右的小孩子。我不太懂智力障碍,但是,一岁左右的小孩子……知道疼,也知道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还知道自己喜欢谁、不喜欢谁。你们夫妻……真打算让你的女儿受虐待吗,只是因为他们至少不会杀人、会管她?”

林春妈妈更加沉默了。

“你们想想吧。”应笑说,“你们可以申请认定林春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这个需要智力鉴定的结果是25以下。如果她被成功认为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你们作为监护人可以申请法院撤销结婚。”

“嗯……”林春妈妈明显没听懂。

“好。”应笑道,“我只是说这么个事。”

应笑拿出自己手机,道:“加个微信吧?你们可以随时联系我们两个。我可以请律师朋友来回答相关问题。不过,你们最好咨询咨询相关的政府部门,比如村委会、残联、妇联……自己问问当地对于‘集中托养’的政策。”

“……”林春妈妈好像确实不大知道这些事情。

“我……我只是说也许还有另一条路、另个选择。”

最后,林春妈妈说:“我想想吧。你们走吧。”

…………

从林春父母家里出来,应笑轻轻叹了口气。

自己已经告诉林春父母林春身上有伤痕了,也同样告诉林春父母现在有托养机构了。林春父母申请撤销或者不申请撤销,自己已经管不了了。

穆济生问:“怎么了?”

“只能到这了。”应笑再叹,“只有林春的监护人可以申请撤销婚姻。我们已经管不了了,再说,也不知道该怎么管。我已做了我能做的了。”

她其实感觉,林春妈妈并不信任托养机构,更相信“家人”,林春可能依然会与她的丈夫继续生活。

可丈夫、子女一定更好吗?

“不过,”应笑有点伤感地说,“看过林春这样的人,我觉得自己好幸运啊。家里并非富大贵,但爸爸妈妈非常爱我,而且可以给我好的教育,至少,可以上最好的学校,也可以报最好的课外班。不是什么天才,但智商情商都还可以,考上了XH,读到了博士。在云京三甲医院的好科室当主治医,也没什么‘包办婚姻’,还遇到了……还遇到了……”

自己非常喜欢的人。

应笑没说这句话,她偷偷看穆济生。

旁边,穆济生笑了笑,接:“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