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下基层(四)

穆济生将孙红最后一个宝宝带回了NICU。这个孩子是三个里体重最重、状况最好的,可皮肤还是半透明的,肠子蠕动依稀可见,脆弱极了。

穆济生无比熟练地上呼吸机、上监护仪,检查宝宝各项数据。穆济生终究厉害,这个宝宝气管极细,插管容易插入食道,但穆济生却一次完成,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之后,PICC也再一次被置入了脐带静脉——这个孩子静脉太细,静脉穿刺无法进行,于是,前几天出生时,穆济生果断利用尚未闭合的脐静脉,做脐静脉置管,抢出一条“生命通道”,决定一周的过渡后再做中心静脉置管。

NICU外,孙红还是哭天抢地,应笑却静静地离开了。

她没有见孙红夫妇。

这个时候她出现在孙红面前干什么呢?

叫孙红夫妇更加悔恨更加难过吗?

她是治病救人的医生,不是教书育人的老师,更不是陟罚臧否的法官。她的职责是帮助,不是评价。

…………

周日,虽然挂念那个宝宝,应笑还是下基层了。

她来到了镇卫生院,接诊众多不孕夫妇。基层医院比三甲医院的日子清闲许多,她有时候一上午都接诊不到半个患者,加上晚上与周末也没有了朋友间的吃喝玩乐,她在艰苦的环境下,反而利用时间将自己AI医疗的那篇论文给写完了。“思恒医疗”的AI设备确确实实十分强大,能挑出来最最优秀的囊胚。

关慎行见数据不错,叫应笑也试一试比较好的国际期刊。于是应笑投了一个,论文顺利通过初审、进入外审、等待结果。

至此,应笑有两篇论文在期刊的外审阶段了。第一篇她是一作,同科室的邢天材是二作,而第二篇是应笑以及“思恒医疗”共同完成的,应笑还是一作,思恒医疗是二作。

对此,邢天材不无羡慕地说道:“应医生,我真羡慕你强大的研究能力啊,两篇一作在外审了。”说完,他又照例批评了下当前职称晋升进度,道,“兢兢业业认认真真治病救人好几十年,不如人家刚毕业的写一两篇好论文,嗨!”

应笑则是很正常地聊天,回答说:“这个初衷是很好的,医生确实应该时时刻刻关心、了解最新的研究成果,可实际的操作层面总归是有各种问题,哎。”比如,医生只能下班之后做研究和写论文,太累太累了,再比如,有的医生并不想要提升自己,而是雇枪手、买版面,得不偿失,再再比如,如邢天材所抱怨的,“研究能力”所占比重是不是过于大了……

接着应笑又对邢天材说:“不过邢医生,我有预感,你今年就可以凑够你的两篇一作了!然后晋升副高成功!我的预感是很准的!”

很多医生预感都准,这很像是一种玄学。穆济生说他跟过的一个大佬就曾说过,“当遇到了理性无法解决问题的情况时,相信你的直觉。”

而且,应笑觉得关主任也已经很帮邢天材了。去年让他跟着叶默拿了一个“第二作者”,今年又让他跟着自己拿了一个第二作者,当下手,学东西,这样下去,邢天材是迟早可以凑够他的两篇论文的。

“嗨,”邢天材回,“借你吉言了!”

“哈哈哈哈。”

…………

不过,下基层期间,即使需要看诊、治病,还有写论文投论文,应笑也没忘了每天都问一问穆济生孙红宝宝的状况。

最开始,孙红宝宝用的胃管。结果反流非常严重,无奈,穆济生只能改为十二指肠喂养。他将胃管插入胃内,而后轻轻按揉腹部,令导管蠕入十二指肠。他测了测液体PH值,知道胃管已过幽门,又拍了个腹部平片确认胃管具体位置。

于是喂养方面还算顺利。

可是,ICU这种地方,人的病情千变万化。孙红唯一一个宝宝被送回NICU几天之后就开始严重腹胀,腹壁甚至都发亮了。穿刺出来都是大便,穆济生于是知道消化道已经穿孔。患者肠道发育极差,并不具备屏蔽功能,可人肠道内的细菌是非常非常多的,于是细菌进入肠壁,生存、繁殖,它们导致肠子坏死,最终穿孔。即使是在美国,500克左右的早产儿出现这种肠穿孔后,存活率也是个位数,不到10%。

穆济生请云京三院外科主任一起会诊,最终两人决定手术。患者只有仅仅500克,手术风险当然极大,然而这是唯一方法,孙红夫妻也答应了。这台手术难度极高,宝宝肠管细如棉线,最后用来缝合的线比头发丝还要脆弱,同时,因为只有500克左右,麻醉方面也是考验。最后,云京三院新生儿科等几科室联合手术,一个小时就完成了,术中出血仅1毫升。穆济生发现,小肠全长80厘米,其中一半已经坏死,外科主任仔细切除已坏死的那段肠子,又将两头连接起来。

然而比起医疗条件,这种婴儿能否存活更倚仗于自身运气。说来可笑,但最重要的确实就是运气。

手术后的首个星期一切好像都还可以,然而又是几天以后,因为之前粪便漏入腹腔,他患上了败血症。新生儿可以用的抗生素是很少的,穆济生不断调整抗生素的使用方案,患者的病反反复复,却始终无法彻底好转。最后,患者多器官衰竭,走了,一共活了五个星期。

一共怀了三个孩子,孙红一个都没保住。

得知这个坏消息时,应笑真的挺难过的。应笑觉得,孙红毕竟是自己的一个患者,她为孙红上了治疗,可结果却如此惨烈。

真正的人财两空。

孙红身材比较矮小,年龄也比较大,一胎又是剖宫产的,有疤痕子宫,应笑依然并不认为当初的“减胎”建议哪里不对。异卵那个位置不好,同时同卵双胞胎的并发症比异卵更多,如果只减单绒双羊其中一个,留下两个,那很有可能,单绒双羊剩下那个不但自己出现问题,还牵连到另外一个。为了保证活产率,生殖中心都是减掉单绒双羊那对双胎,保留单绒的单胎的。她当时的建议就是最为孙红考虑的,可孙红却根本不信。

如果,孙红能听听自己的话,她现在应该是快快乐乐的。何至于人财两空,钱花了,人却没了,三个孩子也平白无故到这世上遭一回罪。新生儿也是有痛觉的,穆济生已经尽力了。

应笑知道穆济生更不好过,微信上面发了三个微信自带的“拥抱”表情。

而穆济生呢,仿佛知道应笑也不好过,几秒钟后,也回了三个“拥抱”表情。

“应医生,”穆济生又发来语音,“我曾问过孙红,生殖中心的应医生曾建议过减胎手术,为什么不听听呢。”

“……”应笑屏住呼吸,问,“她说什么?”应笑知道,之前一个来月相处下来,孙红相信穆济生了。

“她说,”穆济生道,“他们查了网上新闻。很多产妇平平安安生下来了三胞胎,她身体好、力气大,她就觉得肯定没事。一直认为应医生你只是害怕意外害怕担责才那样说的,可能还想做个手术挣点钱。有些人对医院的误解很大。”

应笑:“……”

“第二个理由是,她怕减掉男孩、留下女孩,导致这胎又是女孩,被耻笑。她今年是40岁,大概率是没有机会再次怀孕了。”

“……”

“她说,在她们当地,没有儿子就叫‘绝户’,周围的人都看不起。人人都笑他家‘绝户’,回家吃饭都不安生。一直被笑一直被笑,说话声音都小很多。夫家一共四个儿子,除了他们另外三个都有孙子,是功臣。公婆东西没他们份儿,他们甚至还必须给几个侄子出这出那的,否则就是更不孝顺了。他们自己其实知道这个叫做重男轻女,但还是……我跟他们说,传什么宗接什么代,两三代后谁知道谁?人来一趟,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一家人开开心心的,一起奔着好日子,就行了,管其他人说什么呢。我知道这非常难,可,为了自己还有女儿,他们需要坚强一点。”

应笑轻轻叹了口气。

这种实在太多太多了,她们好难“坚强”起来。

“最后就是舍不得了,”穆济生又道,“心理上面难以接受。她想看着好多孩子嘻嘻哈哈跑来跑去,害怕自己以后后悔,孙红之前口口声声‘多子多福’,你记得吗。”

“嗯,记得。”孙红并未大奸大恶,她是愚昧、无知,且因无知而盲目自信,对医生们充满敌意。

穆济生又说:“我奉劝的后面两条她不知道听了没有,不过,至少第一条,她应该是听进去了,因为真的受教训了。她说,以后,她会好好听医生的话。”

“嗯。”

“应医生。”穆济生道,“我本来想再训训他们的。但……她应该是真的知道自己曾经多么愚蠢了,非常悔恨,非常难受,更猛烈的批评和教育也未必有正面作用。于是我试着像你一样,不管面对什么人,都帮助他们变得好点,而不是作为新生儿科的医生一味地审判他们。”

“嗯,”应笑问,“那你回答什么了呢?”

“我说,”穆济生的声音再次传来,低沉性感,“我说,你犯下了弥天大错,对不起三个孩子,但……对你个人而言,‘以后,会好好听医生的话’终究是个好的开始。”

“穆医生——”

“还有,她应该坚强一点,不要考虑绝不绝户了。”

“嗯。”

“应医生,”最后,穆济生有些疲累,他轻轻地说,“我刚重新联系过了——我这周日下基层。”